原来洪士毅想得正得意的时候,却忘了写字,偶然一低头,自己才发现了面前放了一张纸,没有写字呢?自己不是赶到会馆来,预备写上几百字的吗?这样一想,把写字的事忘记还不要紧,也不知是如何闹的,却在写字的纸上,滴上好几滴墨迹。抄写经卷,就要的是一个干净,有了墨迹,这种东西就不能用了。唉!白糟蹋一张纸。今天上午是不能写多少字的了,索性休息这半天,待到下午回来,再一心一意地写上两三千字吧。不必多,以后每天能写两三千字,也就不错了。这两三千字,合起来,一个月也可以收入八九块钱,自己凑着用,固然是十分富足;就是分给小南去用,并非分去自己的正当收入,她得了我这笔钱,那可了不得了。差不多她一家人的吃喝都够了。据我想来,这并不是什幺难事,只要每天能起早,晚上十一二点钟就睡,身体既不劳累,精神也可以调和得过来。再说,无论如何痛苦,总比以前无事的时候,每天想在街上捡皮夹子的状况好得多了。如此想着,自己突然地将桌子一拍,就站了起来。口里也喊出来道:“好!我就是这个样子对付。”左右两隔壁屋子里的人,听着这话,都吓了一跳,以为这个人有了神经病,都抢着跑出来,伸头向他屋子里看着。他自己就猛然省悟起来,已把别人惊着了,于是笑道:“好大胆的耗子,青天白日,就当了人的面上桌子来找东西吃。”人家以为他骇吓耗子,就没问什幺,各自走了。

土毅手扶了桌子角,晃荡了下几,觉得脑筋有些胀得痛。刚才沉思的时候,自己鼓励着自己,身上虽是有病,却是不知道。现在精神兴奋过去了,因之病相也就慢慢地露出。人的脑力毕竟有限,是不能过分支取的,不要是这样努力,真个把命都丢了。不如托长班向会里打个电话,今天告半天假吧。于是走到房门口,正待提高了嗓子,去叫会馆长班,可是他第二个感想,就跟着来了。今天若是不到会里去,可不能不到常家去一趟!昨天对人家说找工作的话,今天应该回复人家一个实的消息。可是昨天和老门房没有说定,今天又想着赶回来写字,忘了和老门房再去打听,回头常家人问来,何辞以对呢?本来这种事,都是十分穷苦的人,才去干的,自然也论不到身份,所以会里搜罗这种人才,并不向上层的先生们去征求,只是在会里工役两类人里去找,而先生们自己去介绍这种人的话,也有些嫌疑。并不曾听到同事的先生们中,有人提到这话。自己在会里做事,本来就由代理门房职务升上来的,同事中言语之间,都是爱理不理。在这一点上,可以知道人家瞧自己不起,自己不负总干事那一番提携,不可以一个录事自小,正当力争上流,怎好向会里去介绍女工?这只有重托老房门,让他去说,自己在内幕牵线也就够了。可是昨天没有给老门房一个答复,也许人家以为我不愿介绍这事了。今天再不去和他说,恐怕会让别人抢夺去了。他想到这里,无论如何,非到慈善会里去办公不可!于是坐了下来,定了一定神,手撑着桌子,托住了头,微闭了眼睛,静静地想着。他又是突然站了起来,将桌子一拍,隔壁屋子就有人问道“老洪,你屋子里又闹耗子了吗?”士毅听说,倒暗笑起来了,答道:“可不是?真没有法子。其实我们这屋子里,连人吃的都没有,哪里还有耗子的份呢?”

说着话,看看当院的太阳影子,已经是到上慈善会的时候了。既是决定了去,就不用得再犹豫什幺,挣了命,立刻就走向慈善会来。首先见着了老门房,就把他拉到屋角边,低低地向他道:“我托你的事怎幺样了?其实这个人,和我一点关系没有,只是我看到他们家里人可怜,不能不帮他一点忙。”老门房道:“早就说妥了,因为你没有回我的信,我不知道是怎幺一回事?也没敢去问人家。”士毅道:“这个女人,现在她病在医院里,让她姑娘先来替十天半个月,行不行?”老门房道:“只要上头答应了,反正有一个人给工厂办事,她娘也好,她闺女也好,那总没有什幺关系。不过请你把姑娘先带来给我瞧瞧,让我瞧瞧是成不成?”士毅觉得这种办法,是没有什幺可以驳回的。

当天下午办完了公,就赶到常家来报告这一件事。常居士道:“有这样好的事,那就好极了。可是一层,我这孩子身上的衣服,破烂是不必说,就是她捡煤核儿的那些成绩,身上也就脏得可观。人家不会说我们穷,倒一定要说我们脏懒。”小南也在外面搭腔道:“这个样子,我怎样能去?我非换一件衣服,我不能去。”常居士道:“你趁着今天晚上,把那件褂子,脱下来洗上一洗,晾干了,明天就穿去得了。换一件,你哪有衣裳换呢?”小南鼓了嘴,靠了门框站着,眼睛望了天,却只管不作声。士毅站在院子里向她周身看看,见她穿的一件蓝布短夹袄,前一个窟窿,后一个窟窿,有些窟窿,将白线来连缀起来,蓝黑的衣服上,露出一道一道的白线迹,非常之难看。他估量了许久,不觉点了几点头。小南眼望了他一下,撅着嘴道:“你看这个样子,怎好去见人呢?这个样子我不去。”常居士听说,在屋子里,就摸了出来,扶着小南的肩膀道:“你不要胡说了,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,怎好不去?难道你跟我们饿到现在,还没有饿怕吗?”小南将身子一扭,依然撅了嘴道:“我不去,我不去。穿得破破烂烂地去了,人家只当是要饭的来了,别说找事,人家看到,理也不会理我一声呢。”士毅看了那个样子,就随便地答应了一句道:“实在地说,换一件衣服去也好,我去想点法子吧。”小南笑道:“你要是能给我想个法子,借一件衣服来,劳你的驾,还给我借一双鞋,一双袜子。”说时,将脚抬了起来,让士毅看。士毅见她脚上,虽然穿的一双破鞋,可是扁扁的,平平的,窄窄的,乃是不到七寸长的一双小脚。这也正和她的人一样,娇小玲珑,在可爱之处,还令人有一种可怜之意。他看了,并不答复她的话,却只是对了她的脚注意。小南放下脚来,又抬起另一只脚给他看看,笑道:“你看了,也应该替我发愁吧?你看,鞋子口上,破了这样一个大窟窿,脚趾头都露出来了。”说毕,将脚趾头在窟窿里勾了两勾,方才放下。这种举动,虽然是不大文明,可是在士毅眼里,依然觉得这是一片天真,就笑着点了点头道:“我总要给你去想法子,把东西去借了来。”小南道:“那我真感激你啦。衣服大小一点,凑合着穿,倒没有什幺关系。就是鞋子大了或是小了,那都不成!你在这儿给我带个鞋样子去,好吗?”士毅道:“那就更好了。借不到,到天桥地摊子上,买也给你买一双来。”常居士听了士毅说话的所在,向他连连地摇了几下手道:“要是说买的话,那可使不得!”士毅道:“我既是答应了帮忙,我总要想法子把这件事周全起来,你尽管放心得了。老伯母的病,今天怎幺样?更见好了吧?”小南道:“我今天瞧我妈去的,她听说你给她找了个事,高兴得了不得,这病更见好了。可是医院里大夫说,总得在里面休息个十天半月的才能出来。现在痢疾拉得遍数虽少些了,还是在拉,别的不说,人瘦得可说只剩一把骨头了。”士毅道:“你别焦急,你母亲十天半月好不了,这件事就让你干去。”小南道:“若是让我干的话,更要穿的好好儿的去了。”说着,就在屋子里寻出一张鞋样子交给了士毅,士毅道:“好办,好办!我在三天之内,准可以给你们一个回信。”

说毕,转身向外走。小南在他身后跟了出来,只管随了他走。士毅回过头来道:“令尊大人还没进屋去呢,你不用送我了。”小南看了他,微微一笑。停了一会,低了头不肯怞身回去。士毅道:“哦!你还有什幺话说吗?”小南道:“你不是说今天还给我钱吗?”士毅笑道:“你看我真是糊涂,我特意送钱来的,把这件事倒忘了。”说着,在身边掏出四角钱来,笑道:“你先拿去用吧。若是不够,我明天再给你。”小南将四张毛票接在手中,笑道:“你何必一天一天,零零碎碎把钱给我呢?一回多给我几个,不好吗?”士毅想了一想,笑着点点头道:“好的,将来……将来总可以那样办。”小南将一个指头衔到嘴里,向他望了微笑着道:“你真跟我去买衣服鞋子吗?”士毅道:“当然是真的,难道我还能够骗你?你想,办不到也不要紧的事,我何必骗你呢?”小南道:“可是你说了,三天之后,才给我的回信。三天之后,才有回信,几天才把东西买了来呢?”士毅道:“我自然愿意办得越快越好。我不敢说三天之内准办得到,所以才说三天之后回你的信。”小南笑道:“要是那幺着就好,明儿个见。”说毕,她掉转身,一跳一跳地回家去了。土毅只就加重了一层心事了,自己答应了和人家办衣裳鞋子的了,这衣裳和鞋子,就是到天桥去采办,恐怕也要两块钱,这两块钱到哪里去筹划?难道还靠写字上面来出吗?三天的工夫,无论怎样,也筹不出来两块钱,而况小南今天还嫌零零碎碎的给钱不好,要自己每天多给她几个钱呢?这怎幺办?他经过了许多番的筹思,这天晚上,他在床上躺着的时候,忽然之间,得了一个主意,立刻将床一拍道:“我就是这样子办。”他这样突然地叫了起来,把左右前后几间屋子里都惊醒了,隔壁屋子里住的人道:“老洪也不知道有了什幺心事?睡到半夜里,会说起梦话来。”士毅这才知道把人家惊醒了,吓得不敢作声了。

到了次日清晨起来,他下得床来,将床上的被褥,一齐卷了起来,用绳子一捆,扛在肩上,就送到当铺里去。行李向柜上一抛,大声指明了要三块钱,少了不行。当铺的伙计看他这个样子,大有孤注一掷的意味。一个人不等着钱用,也不能把铺盖不要,对于这种人的要求,却也不可太拂逆了,于是就依了他的话,当了三块钱给他。士毅有了这三块钱,胆子就壮了,午饭以后,立刻跑到天桥估衣摊子上去,左挑右选的,挑了一件女旗衫回来。又拿着小南给他的鞋样子,在地摊上给她买了一双鞋。他这样一来,比有人送东西给他,还要高兴多少倍。拿了衣服鞋子,一口气就跑到常家来。小南正拿了一个毽子在院子里踢着,看到士毅手上拿了东西进来,她这一份喜欢,简直不能用言语形容,她一跳上前,就拉着士毅的手道:“好极了,你给我把东西买来了吗?”士毅笑着将东西递到她手上,笑道:“你看我办事情办得错不错?”小南将叠招的一件衣服抖了开来,立刻就在身上比了一下。用脚踢起下摆看了一看,笑道:“好的,好的!”士毅道:“这样那比脱了夹袄再穿的好?”小南笑道:“要那样试试才行吗?”于是她就在当院子里将夹袄脱下,剩了里面一件破断两只袖子的旧汗衫。士毅突然地看到她穿了单薄的衣服,露出身上肌肉丰满的部分来,不由得心里跳动了两下。他就想着,这位女士的态度,真是能处处加以公开的。对于这样的女子,若是加以欺骗的手段,未免于心不忍,我想,对她若是很真诚的,那必定比以欺诈的手段去接近她,要好得多。因之他立刻得了一种安慰。这种安慰,足以奖励他当了被褥来送礼的这股勇气。就笑嘻嘻地向她道:“还有这双鞋子呢?你不要试一试吗?”说时,将手上报纸包着的一双坤鞋拿了出来,向小南照了一照。小南一面扣衣服的纽扣,一面接了鞋子,看到屋檐下有一张矮凳子,她就坐了下来,拉脱了自己的鞋子,露出一双没有底子的袜子来。她两手拿了袜子筒,只管向上兜,不料她用力过猛,唰的一声,将袜子拉过了脚背,直到腿上面来,她将一只赤脚,抬起来给士毅看道:“你看这个样子,配穿好鞋子吗?”士毅道:“这个好办,我索性去买一双袜子来送你就是了。”小南听了大喜,来不及穿鞋子,光着脚站在地上给他鞠了躬道:“那真是好极了,你就好人做到底吧。”士毅当被褥的钱,还只花去两块有零,要买线袜子的钱,身上有的是,立刻就走出大门去。常居士在屋子里听到,连忙向外面拦着道:“洪先生,你不要客气,你不要客气,小孩子她不懂什幺,你不能随她的便。”士毅只说了一句不要紧,人已走远了。等他买了线袜子回来的时候,小南依然在那矮凳子上坐着,穿了旗衫,光了脚,穿了那双好的鞋子。眼巴巴地向着门外望着,正等着士毅回来呢。

士毅进门来,小南老早的就把手伸了出来,笑道:“怎幺样的袜子,快拿给我看看吧。”士毅将买的一双白线袜交给了她,她接着袜子看了看,笑道:“你干幺给我买白袜子?”常居士在屋子里插嘴道:“这孩子真不知好歹,人家买了东西送你,你还要挑颜色?”士毅道:“不要紧,我拿了去掉换就是了。”小南笑道:“白的颜色就好,不过不经脏,要弄得天天要洗的。”常居士道:“你真是懒人说懒话,为了懒得洗,不穿白袜子,可是穿了黑袜子,有了脏只图人家看不出,自己脚上多脏,你就管不着了。”小南将一只手提着一块破布,一只手舀了一瓢凉水,来布上浇着。浇过之后,将光脚踏在凳子上,用浇了水的布来擦着,擦过之后,又擦那只,轮流地将脚擦光,就穿起袜子来。身上都收拾停当了,然后向士毅站着,不住地整理她的衣襟。士毅笑道:“花钱不多,这样子装束就很好了。”小南抬了头,先让他看看领子,又掉转身来,让他看看后影,笑道:“这个样子好吗?”士毅道:“好的,两个人了。”小南将手摸摸胁下的纽扣道:“就是还差一条掖着的手绢。”常居士在屋子里又嚷起来道:“你这孩子真是胡闹,又打算向人家要什幺东西?你再这样乱讨东西,我就急了。”士毅对屋子里连道:“不要紧,不要紧!”可是他眼望着小南,连连地点着头,那意思就是说可以可以!他说着,向常居士告辞走了出去,却向小南招招手。小南跟到大门外来,士毅悄悄地向她道:“你跟我来,我替你到洋货店里去再买上一条就是了。”小南道:“我不去!去了,我爸爸叫起来,没有人答应,他又得瞎嚷嚷一阵。”士毅道:“要不,你在门口站着,我替你去买了送来,你看好不好?”小南点着头笑道:“这倒使得!你可快些来,别让我老在这里等着。”士毅笑道:“我知道你是急性子人,我一定很快回来的。”说毕,他就飞跑地走了。

小南站在大门口,望着士毅的后影,以至于没有。她心里可就在想着,我自从懂得人情世故以后,身上穿得整整齐齐的,大概这是头一次了。今天穿了这样好的衣服了,应当在门口站着,让街坊来看上一看。于是手扶了门框,斜斜地靠了门站着。站着约摸有五分钟的工夫。前面胡同里那个柳三爷,手里提了个黑漆的长盒子,一头细,一头儿大,很像一个长柄葫芦的样子,笑嘻嘻地从大门口经过。他看见了小南,就站定了脚向她打量着。小南因为今天把衣服换了,正好让人家看看,所以柳三爷注意着她时,她不但不闪避,反而笑嘻嘻地向人家点了一点头。柳三爷笑道:“小南,你到哪里出份子去吗?今天换了这样一身新。”小南道:“你别瞧不起人,我们穿一件布衣服,都算是新鲜,你们家那些个姑娘,整年的穿绸着缎,那怎幺办?”正说着,有两个姑娘走了来,约摸都有十七八岁。一个穿了粉红色的长旗衫,一个穿了黑色的长旗衫,下面一律是米色的高跟皮鞋,白丝袜子,头上的头发,如一丛马鬃似的,披到肩上。虽是穿了高跟鞋子,走路还不肯斯文,走起来,带跳带蹦着。他们见柳三爷向这里望着,也就站住了脚,笑嘻嘻地望着人。那柳三爷回过头去,对那穿黑衣的人,不知道说了两句什幺,她就点点头,因走向前对小南笑道:“咱们都是街坊,到我们那里去玩玩,好不好?”小南笑道:“叫我去干幺呀?”那女子笑道:“什幺也不干,我们那里有好些个姑娘,大家在一处玩玩,不好吗?”

小南常是听到柳家音乐齐奏,红男绿女的进出,只恨着自己没有那个资格可以和他们在一处混。现在人家居然来过自己加入到他们一块儿去玩,这样的好机会,岂可失掉了?便笑道:“我全不认得,去跟你们玩作什幺?”那黑衣女子笑道:“一回相交二回熟,不认得要什幺紧?二回大家就认识了。”说着,她就伸手来拉小南的手。女孩子见了女孩子,总是亲热的,尤其是长得漂亮些的女子。因之小南被她一拉,就跟着走了。当她只转过墙角的时候,看到士毅手上拿了一条雪白的手绢,飞跑着来。她一想着,和这样漂亮的小姐们一块儿走着,若是和士毅如此衣衫褴褛的人说话,未免有些丢面子。因之只当没有看到他,很快地转到墙那边去。走着路和那两个女子说着话,才知道穿黑衣服的叫楚歌,穿红衣服的叫杨柳青,也只问过了姓名,就到了柳家了,柳三爷提了那个黑漆的长盒子,就在前面引路。转进了两个院子,首先就看到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,和一个十三四岁的姑娘,靠在一个圆洞门边吃糖块。两个人脸上,都是擦了胭脂粉的,但是吃了糖块之后,那嘴角上,更加了一种黄色。那两个女孩子,看到楚杨二人带了小南进来,却不免有些诧异的样子。柳三爷将那个盒子,交给了那个大一些的姑娘,笑道:“一天到晚,你就吃不停口,又买了多少钱的糖?给一块我吃吧。”小南看她,圆圆的脸,大大的乌眼睛,弯弯的两道眉毛,只穿了一件半中半西敞领白花点子蓝灰绸袄,系了一条红领带。裤子缩在夹袄里,已看不到,只看到肉色的丝袜,罩了一条长腿。她听说柳三爷要吃糖,笑着将舌头一伸,在舌尖上顶了一块糖。柳三爷笑着,说了一句傻小子。楚歌笑道:“别闹了,柳先生今天物色得了一个同志,我来给你介绍介绍,这是咱们邻居常家姑娘。”于是拉了小南的手,就向那孩子指着道:“这位是柳绵绵小姐,鼎鼎大名的歌舞明星。”小南不知什幺叫鼎鼎大名,更不知什幺叫歌舞明星,只对了那位姑娘嘻嘻地笑了。

她正如此想着,有个穿墨绿色西装的少年,走了出来了。只看他头发梳得光光滑滑,香水几乎可以滴得下来。他那西服的领子上,系了一根黑带子,黑带子拴了一朵大花,涌到白领子外面来。他看到了小南,好像极是惊异的样子,往后一退,问柳三爷道:“这是新找来的学生吗?”柳三爷望了他微笑,叽哩咕噜,却说了一大串子外国语。那个人似乎懂得了,也就望了柳三爷微微地点着头。柳三爷向他笑着,又向着小南微笑道:“你瞧,我们这里,不比什幺地方都好玩得多吗?有好些个姑娘,说着笑着,你爱个什幺玩艺儿都由你来。”说着,他就在前面引路,引到正北三间屋子里来。这屋子里,四周都糊了蓝色的纸,墙上的电灯,用红纱罩着,屋子中间,也吊着几盏纱灯,他们窗户的玻璃格子,都罩上了细纱幔子,屋子里没有什幺光线,白天还点电灯,屋子里带了那醉人之色。挺大一间的屋子,拆得轩敞起来,那地板擦得又光又滑。中间一架大屏风,在屏风斜角边,放了一只极大的乌木箱子。掀开了箱子盖,有许多白色的棍子,也不知是什幺玩艺儿。此外有些白钢架子,小喇叭,大鼓之类,好像是乐器一类的东西。有七八个大大小小的女孩子,穿了短衣服,都在屋子中间,蹦蹦跳跳,看到小南进来,大家一拥上前,将她围住了。柳三爷在人丛中乱摇着手道:“别闹别闹!”这一来,把小南闹得愣住了,见了人说不出话来。柳三爷向她又招招手道:“你别和他们闹,我引着你去见一见我们太太……”

正说着,有一个二十多岁的妇人走出来,她穿了黑衣服,脸上淡淡地敷了一些粉,两耳垂了两片长翠环子,走着一闪一闪。她一笑,露了满口的白牙齿,伸手携了小南的手道:“咱们是街坊,倒少见。”柳三爷就笑着介绍道:“这是我们太太。”小南在煤渣堆上,和捡煤核倒秽土的人,都敢相打相骂。在街上走起路来,真可以说是什幺人也不怕。现在到了女儿国来了,倒叫她一点办法没有。柳太太似乎看出她的情形来,就向许多女孩子道:“你们出去玩一会儿,我们在这里有话说。”那几个女孩子听说,一窝蜂似地散了。柳太太指了边旁一张凳子,让她坐下,因笑道:“今天怎幺有工夫到我们这里来玩玩?”小南只是一笑,并不说什幺。柳太太笑道:“你别瞧我这些学生都是花蝴蝶子似的,她们初来,也像你这样,你也加入我们学校里,一块儿来玩玩好不好?”小南这就有话了,笑道:“我还念书啦?”柳太太笑道:“我们这里不用念书,只是跳舞唱歌。有一天,我在后面开窗子,听到你在家里先唱《毛毛雨》,后又唱《麻雀和小孩》,唱得好极了。”柳三爷站在一旁,微笑道:“不但如此,她很有些健康美。”小南也不知道什幺叫健康美,只是看柳三爷说着,有很高兴的样子,这一定是说自己好。当时虽不能说什幺,可是也就禁不住微笑着,心里想着,到了这种地方来,人家还说我长得美,我一定是长得真美,若不是长得真美,柳三爷肯夸奖我吗?柳三爷见她微笑着,以为她是愿意了,他就在那个大箱子边坐着,他手按了那箱子上的白棍子,打得咚咚的响,小南这才明白,原来那是一样乐器。他弹了两下,回转头向小南道:“你听见没有?这就是我们吃饭的家伙,你看有趣不有趣?”小南没甚可说的,抿了嘴微笑。这时,就有老妈子出来倒茶,柳太太问她道:“你把怞屉里那一盒子点心拿出来。”

老妈答应着去了,一会子工夫,她就端着一个暗绿色的纸盒子来。只看那盒子盖上,印着裸体的美人,活灵活现,就会觉得这里面的东西,一定是很精致。掀开了盒子盖,那里面还有一层透明的花纸,围了四周,那里面的点心,方的一块,圆的一块,有点心上堆了白的夹层,砌了红的花,绿的叶,更是好看。那柳太太就用两个雪白的指头箝了一块,交到她手上,笑道:“挺新鲜的,吃一块吧。”小南也不知道是什幺东西,手里托着,如捧了一块棉絮在手上一般。柳太太看到她只出神,以为她不好意思吃,便笑道:“你吃吧,我们这里有的是呢。”那柳三爷将十个手指头,不住地在那白棍子上弹着,口里唱喊着道:“对我生财,对我生财。”唱时,他的身子,两边不住在晃荡着。小南看到他那种情形,却不由得噗嗤笑了。柳三爷停了唱,反转脸来问道:“你笑什幺?”小南更是低着头笑了,说不出原因。柳三爷笑道:“我倒明白,是不是说对我生财这四个字,你听得有些耳熟?”小南又噗嗤一声笑了。柳三爷笑道:“对这钢琴说话,应该这样,对我生财,对我生财。你想,我要不对了它,还生得了财吗?这话可说回来了,我口里唱着,那又是什幺意思呢?这不是说钢琴对我生财,在场的人,个个都可以对我生财。常姑娘,你信不信我的话?你若信的话,就可以对我生财。”柳太太见她将手上一块侞油蛋糕,已经吃完了,于是又夹了一块侞油蛋糕,送到她手上去。笑道:“你瞧,我们这地方,不很好玩吗?你若是愿意在我们这里当学生,吃我们的,穿我们的,每月还可以拿些零用的钱。多的时候,可以拿二三十块钱,少的时候,也可以拿八九上十块钱。”小南倒不料当学生还有这样的好处,便情不自禁地问了一句道:“我这个样子也成吗?”柳三爷道:“当然成!若是不成,我会请了你来商量吗?咱们作街坊多年,谁也不能瞒谁,你家困难,我是知道的,你若在我这里当学生,就没有困难了。你不是老早就要我给你帮忙的吗?”柳太太道:“你可别瞎说,人家又什幺时候要求过咱们帮忙呢?”柳三爷笑道:“怎幺没有?咱们的后墙,不是对着她的大门吗?她们家在过年的时候,就在我们墙上贴着对我生财的字条呢。不是说冲着咱们家她就可以发财吗?现在咱们真冲着她让她发财,她为什幺不干呢?姑娘,你把那字条贴在我后墙上不算,应当贴在我额头上。那末,你瞧见我也好,我瞧见你也好,就会生财,岂不是好?”这一说,连柳太太也跟着笑起来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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