话说这治丧的人家姓叶,本是玉山县的一个大富翁,足有百万家财。死的这个老主人已有八十九岁,他名字叫做叶少文,一生积德行善,八十岁还不曾有个儿子。这年老伴儿就过世了,一众本家就来争嗣,都看中他这一笔家产,却又没有近房,那些远房子弟又没谱系稽考,皆纷纷争闹不了。就这一天,玉山县收了有几十个争嗣的享帖,那些代书倒发了一些小小的财。叶少文被大家闹急了,也具了一个禀帖,说:“八十生儿,也是寻常的事;职员当另置小星,为嗣续之计。且待职员死后,果无后嗣,再为立后;此时所求公祖,一概不许。”那时的玉山县却是一个正直廉明好官,就准了叶少文的禀词。大众本家可算花钱费钞,白白闹了个大风潮,一些好处不曾得到,只得含恨在心,也就罢了。但那叶少文虽然要置姬妾,却没一个愿把女儿给这棺材衬子。

就此又过了几年,叶少文已八十七了。也叫事有定数,一日有个老家人姓王,女儿叫玉贞,已二十多岁,因母亲死得早,家中无人照应,就不曾将他配人,样子也有中上的人品,并且性情端正。这年老家人忽然身故,叶家有个例规,凡在他家中服役的人,死后有三十两银子抚恤。玉贞因父亲死后,就去领这三十两银子,见了叶老,恰好这日是四月二十八日,服侍叶老的几个家人均在外面看东岳会。叶老见玉贞到来说了父亲死后一段情形,叶老便给了三十两纹银把他。就这拿银子的时候,叶老见左右一个闲人没得,就这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子,不觉陡生淫念,故意就叫玉贞进房接银。玉贞因他八十多岁的人,却无嫌疑要避,就走进房去取银。那知才一进房,叶老便将他一把抱住,拥到床前,就想行事。玉贞想道:古来卖身葬父也是有的,无如苟且失身,何能再事旁人!也算前世孽案,我不若如此如此,以了自家一身也就算了。想罢,便向叶老道:“老太爷体得如此!若要我相从,必要完全女子终身,方能允许;若是杨花水性,女子情愿连抚恤银子都不要。请你老人家让我走罢。”叶老见他允许终身,更觉喜出望外,晓得他家中又无旁人,就代他把父亲花花绿绿办了一个丧葬,将他留下做了夫妇。不到一年,果然生了一子,叶老喜出望外,取名叫做“天福”。又过了二年多些,天福才两岁,叶老突然无病无灾的睡睡觉就睡死了。此时只有王玉贞做主,一面办理丧事,一面就着家人抱了天福,到大众本家同族的家中报丧。一个个见着到手的家财,反被这两岁的一个孩子不言不语就弄了去,心中怄气不过,但也无可如何。

也叫理合闹事,族中有一个刀笔名叫叶名,本是玉山县的房科,他心中想了想,又连络了一个文士名叫叶大魁、两个武生,一叫叶力,一叫叶勇,一起商议道:“如今少文这老狗已死了,族中人数虽多,所幸你我四人尚能说得起几句话。我们先向同族中议定,守候家私到手,每一房头分派五千银子,叫他帮扶着我们说叶王氏假子乱宗。就到了县官面前,说一世不曾有过儿子的人,到了八十八岁反会生个儿子,也有些不大相信。你大魁兄又是一个读书有名望的,我们三人就说你派承嗣。家私到手,除了公用,三股均分。此时这少文老狗,所喜还不曾入殓呢,我们同大众把话说定了,随即就送你去硬行披麻执杖,将叶王氏****赶出。谅他一个妇人,又无私亲相助,怕他怎样奈何吗!”大魁道:“串头倒是很好,无如我的班辈还比他大两辈,怎能做他的儿子呢?”叶名道:“你这倒又做迂夫子了!我们家中又没族谱能改,怎么叫做长辈?怎么叫做晚辈?总比有钱的人大十辈是了。”大魁被他说得发笑,就依着他,先将通族议定后,四个人就直奔少文家中。

却然正要收殓,王玉贞抱住天福坐在尸前痛哭,看那两岁一个孩子披着两茎麻,真个石人都要流泪。那知正在哭的时候,只见叶力、叶勇、叶名、叶大魁四个人跑来了。叶大魁一见尸灵,便向地上一伏,爷天爷地、有声没泪的哭了个不亦乐乎。哭了一场,当时站起,便指着王玉贞、天福问道:“这两个人是那里的?”叶名道:“管他怎样!这一定是邻居间央得来看尸身的罢了。”叶力、叶勇道:“既然我们真命帝主到来,还要他看什么!就此还不请走吗?”叶大魁道:“有理有理!”故意从身边掏出几钱银子,对玉贞道:“嫂嫂,我家爷爷过世,带累你嫂嫂辛苦,这里有点茶敬,你嫂嫂笑纳些。我们既然到家,用不着外人了,你嫂嫂请便罢。”玉贞一听,直吓得半晌说不出话来,忍了许久,这才说道:“本家老爷,如今叶少文有亲生血肉在此,怎么叫做外人?”叶大魁还未开口,叶力、叶壮便卷袖向前,一把揪住玉贞拖到门外,向空处推了一跤,骂道:“好一个不要脸的娼妇!血肉呢,那里八九十岁的人还会生子吗?”可怜王玉贞被这一跌,已经昏过去了,天福滚在旁边,呱儿呱儿的哭。叶大魁就此披麻执杖,将叶少文收括起来,叶力、叶勇照应外事,叶名便将一应帐目向两个帐房管事的讨了过来,可算叶少文百万家当,都到了这四人手中。还有旁的本家,专候事件办妥,来分五千银子一个。所以到了王玉贞醒来,抱了天福进来讲论,半个帮他说话的没有,反说道:“八十八岁养儿子,从来没这个笑话。你嫂嫂有这样一个有模有样的儿子,不愁没人要,不如趁早托消别人罢,姓叶的没这样福气!”可怜这一席话,把个叶王氏只说得哭走无门,那时看着天福要睡,想送他进房睡觉,然后再出来同他们叙理。不料才发脚往内厅里走,叶勇便迎面拦着道:“闲人出去!这是什么地方,还许娼妇杂种乱跑乱走的吗?”此时王玉贞真就没法,说又说不过,打又打不过,叶家没一个帮他说话,娘家又没有一个出头,委实孤掌难鸣。此时入殓过后,外人已经打散,叶力就势也将他拖到门外,把门一关,四个人在里面就同强盗一般,翻箱倒笼,所有金银珠宝田地契据,统统搜出藏好,候着丧事办毕瓜分。

但那王玉贞推到门外,他便抱住天福坐在门台上用头撞门,有一邻居见了真觉不忍,就把他招呼家去,过了一夜。可怜王玉贞这一夜那里还能睡觉!次日一早,便抱了天福,辞别邻居,走到玉山县衙前,找了一个代书,原原本本写了一个状同,跪门喊冤。这时还是旧任玉山县王知县,一见状词,冲冲大怒,当时就出了一个差票,去提叶力、叶勇、叶名、叶大魁。四人计议道:“我们落得拿他的钱交结人的,还怕公事缓不下来吗广当下来了两个差人,每个差人就给了一百银子,托他公事从缓。差人见了那白霍霍的银子,好不欢喜,拍着心口道:“有我有我!俗云‘三分老爷,七分衙役’,诸位放心是了。”可怜王玉贞住在邻居人家,天天到衙前催案,那里有个信息!偏偏这王玉贞运气真坏,一个好好的清官,在此三四年也不曾调动,到得他告状,又换官了,王知县升了黄州刺史,玉山就委这个混帐赵大京到来。叶大魁晓得来的是一个赃官,好生欢喜,就捆了二千银子走了一个门路,怎长怎短向赵知县一说。恰巧叶王氏催呈已到,赵知县批了个“假子乱宗,不准妄控”。王玉贞此时满肚含冤,再没地方控告了,就此不得已,跑回家中准备一死,就向叶大魁等拼命。

叶名暗计道:这样办理究竟不妥,俗云:斩草不除根,来春又发青。当下又同叶力、叶勇、叶大魁商议了一个主意。这日却然不驱逐他走,便将一众仆人那个买那样的支派出外,忽然将门一关,叶力、叶勇上前,一个搭头,一个搭脚,就把王玉贞平抬似的,连天福一直抬到后园假山石背后一间马房里面,将门反锁,跟后又把园门一锁,预备将他****白白饿死,以免后灾。王玉贞自到马房以后,真是叫天不应,叫地不灵,第一日不过自家受饿,到了第二日、第三日,那孩子没有奶奶吃,直即哭不绝声。王玉贞更觉酸心,要想自己先死,又舍不得将天福丢下不知怎样;看了天福饿得这样,委实不如早死。忽生一计,就把自家指头嚼破,送在天福嘴里让他吮血。总之,叶王氏马房里这番苦楚,真是说之不尽。

叶大魁等到了第三日,但听小娃微有哭声,不见大人声息,心中欢喜不过,请了几个和尚,预备做两日佛事,就代叶老送柩,便好瓜分家产。不料独独遇着济公和尚走来,先将原修做个样子把他们看了一看,然后便渐渐到了本题。兼之一进门那打嘴落牙齿的就是叶名,两下对打的就是叶力、叶勇,总算试过他的汤头,心里有这样一块毛病,又见他真不真假不假的说来,自然毛骨悚然。还算叶名见亮,究竟是吃衙门饭的,一面揉住那被打的嘴,反转笑嘻嘻的上前说道:“师父,你老人家是那座宝山?那个宝寺?请问到合下来要募化若干?你老人家分付一句,在下绝不违拗是了。”济公晓得他已有惧怕,便哈哈的说道:“俺和尚是公道山洗冤寺,到尊府来不募化别个,只募化马房里的小主人出来见一眼。俺和尚并不化他的钱,有笔家业特特为送得来把叶天福。”随从怀里连掏之掏的,一下是珠子了,一下是金子了,一下是手饰了,一下是田契房契了,一下是票据了,就把面前堆了一堆,又指着道:“这家当都是俺和尚送了把叶天福的,内中只少了二千银子,还要请四位帮同追来,物归原主才好。”叶名见他说明,暗道:这和尚难道是个仙家?怎样连天福在马房里都晓得呢?但这一笔金银财宝、田地契据,又是何处得来?才想到此处,忽见叶大魁吓得脸上就同白纸一般,性急急的走来,将叶力、叶勇、叶名喊在一起,低低说道:“呀哎不好了,这和尚多分会五鬼搬运法、隔壁算呢!我适才看他那怀中掏出来的这些契据珠宝,就疑惑有些像我们收藏起来的这笔家当,我便向那箱中去看,那知里面果然是空空如也。这便怎样好呢?”三人一听,直吓得目定口呆。过了半息,叶名道:“如今只有一法,我跑到衙里去见本官,允他一千银子,就说你家来了一个隔壁算的和尚,将家中财宝统统算去,幸亏知觉得早,当场促拄,从身边把赃物搜出,可算人赃现获。但这和尚妖法百出,不敢拘送台下,求老爷出差拘来重办。”叶大魁道:“这也是个主意,我便去绊住他,你就赶快去罢!但有一层,他既访到娼妇杂种藏在马房里面,假如当堂供出,那便如何是好?”叶名道:“你这又是迁夫子的话了!一千银子送他干什么的?他还有得听和尚的话吗?”叶大魁道:“既然如此,你就走罢。”当下叶名便直奔县衙而去。

叶大魁假装得斯文一脉的,跑到济公前来,师父长和尚短的叙闲文。济公心里清清楚楚,暗道:俺正要向那狗官把两千银子追出来,顺便同那孤儿寡妇再立个案,免得那些同族后来再起风波。这有一层,俺到县前,他们一定要搬移这天福****,如今可算只剩得一丝之气,何能再受这些强盗凌虐!我倒要早为之计呢。当下暗暗念了六字真言,向西北吹了一口气,嘴里反转也用浮文同叶大魁高谈阔论。过了许久许久,忽然外面烘烘的来了无数的人,第一个进来走到济公前,便指着问叶大魁道:“这可是隔壁算的妖僧吗?”叶大魁道:“人赃现获,皆在此处。”只见那差人手忽一抬,浇了济公那蒲草盆子头上一头的鲜血。看官,你道这是一回什么用意?原来知县听见是个妖僧,深怕事件办不妥,一千银子没得到手,就关会值日差人多带差伙,顺带乌鸡狗血去,先破了他的法,然后下手,方保万无一失。差人所以依计而行,才一见面,便将乌鸡狗血浇了济公一头。济公故意闹笑,用手去摸了一摸,就鼻上闻了一闻,忽然大哭道:“不好了,破了我的法了!”一声还未哭完,又走进一个差伙来,认定济公右臂上就是一铁尺。只听“咯咋”一声,济公的右手忽然直挂下来,一晃一晃的,又大哭道:“不好了,膀子断了!”叶大魁就此便把桌上的契据金珠,连忙卷的卷、拿的拿,暗道:我权且把我的本命星保着了,且送到自己家中再说。济公见他将桌上家当拿走,忽又捶胸顿足的哭道:“不好了,可怜俺枉费心了,俺俺俺好苦啊!”就此“兀打兀打”的哭个不住,那鼻孔里的鼻涕足足挂了有几寸长。一些差人忙上前向那差头道:“还不早些请他走,那有这功夫慢慢候他哭呢!”那差人便拿过铁链,向那和尚头上一套,背了就走。

此时把叶力、叶勇肚肠子都笑着打起结来了,暗道:乌鸡狗血委实是治妖法的一样最灵巧的物件,先前那样神通广大的,如今便一些用处没有了。就此二人欲报前仇,暗暗做了一个手势。恰巧差人拖了济公从面前经过,叶力便提足了劲,认定济公背脊上就是一拳;叶勇提起腿来,向济公后裆就是一脚。那知济公全然不觉,但听前面拖济公的一个差人,“呀”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,向地下一倒,登时气绝,这可算又闹出一件岔头人命来了。究竟不知怎样说法,且听下回分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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