诗曰:
哀乐贤愚总一般,搔头拍膝思无端。
不知听者缘何故,离别凄凉合便欢。
话说拦住马成龙大队两个少年人,是京都人氏,住家在安定门里,地名铸钟厂居住。有一位风安凤大人,现在左翼总兵,乃镶黄旗满洲三甲喇人。他东隔壁住着一位俗山俗大人,乃禄米仓监督,有一位少爷,名叫玉斗,才七岁。俗大人是正白旗满洲五甲喇人,与凤大人至好,常在一处谈心。凤大人少爷九岁,名巴德哩,与玉斗同学读书。
这一日晚半夜,凤宅的后花园有一个更夫,姓王,蹲在那里出恭。从外边墙上进来了一个贼,一见更夫就要逃走。更夫说 :“你往前院偷去,别在我这花园里偷。"那贼人蹿在上房。
更夫出完了恭,进屋内拿了一条木棍,说 :“好贼,我方才是 我出恭,怕你伤我,你这东西往哪里走 !“更夫一嚷,人声一 片,把贼人围在上房。凤大人还未安歇,在院中派人拿贼,说:
“你敢偷我,好大胆!”贼人在房上答了话,说:“你也是一个人,一个脑袋、两只眼、一条命,偷的是你 !”那院中看家护 院、打更使唤之人不少,上房要拿贼。贼人用瓦往下打,无人
敢上去。正着急之际,从背后一铁莲子,把贼人打下来,落在院中。凤大人问:“什么人用暗器拿住的?"无人答言。家人把那铁莲子练起来 ,送给大人瞧,问了大半天,并无一人知道。 先派人把贼交地面送交北衙门,吩咐众人留神安歇。次日,凤大人又查问了一回,无人答应;也就把这段事挂过去了。
那一日,到了四月天气,五斗、巴德哩两人上后边花园子里,还跟着四个书童,方一进园门,见万花齐放,北边有一个人,手拿铁球在那里练着玩。十数步外,有一个牛皮人儿。巴德哩瞧了半天,说 :“书童 ,你认得他是什么人?”书童说:
“这里打更的,姓王 。”巴德哩也就带着几个人回来,就将此 事说与凤大人知道。凤大人派跟人到花园内,把他叫来书房之内,大人一瞧那更夫,年约三十多岁,赤红脸,重眉大眼,衣服平常。大人问说:“你是看花园的更夫王顺?”更夫答应说:
“是 。”大人说:“ 你那夜晚把贼人拿住,问你为什么不敢见我?是为什么?”王顺说:“ 我在大人处已然三载有余,没一 人知道我会把势,我那日实是我把他拿住的 。”大人说:“ 你是哪里人?”王顺“唉”了一声,说:“ 大人要问,我不能不 说实话。我乃带罪之人,在大人处隐姓埋名。我原籍山海关人氏,姓王,名公亮 。我父亲因保吴三桂叛反,惹下一场大祸。 我父名保,
人称双戟大将赛典韦。吴王势败,我全家被害,我流落京都隐居,做小本经营为业。后来有人荐我来大人宅内看花园子。“凤大人说:“十八般兵刃,你都拿得起来?”公亮说:“件件皆通。”
凤大人说:“你教两个徒弟吧。”吩咐人把玉斗、巴德哩两人叫来。家人去不多时,把二位少爷领来,大人说:“这是你老师,过来行礼。”王公亮说:“我不敢受二位少爷的礼。”大人说:“不可,师生大礼不可废了。就在后花园之内客厅为学房吧。摆酒!”
大人与先生饮酒。自这日始,二位少爷白天念书,晚半天练武。
四五年之后,巴德哩到了十五岁,王公亮一病身亡。大人把他埋在安定门外上城,立了一块石碣,上写:“王公亮之墓。”直到如今,古迹犹存。
巴德哩、玉斗二人出学之后,考了两名侍卫,因穆将军出家 ,挑了他二人。巴德哩今年十九岁,练的飞檐走壁、单刀、 铁莲子;玉斗也是一身能耐。二人素有大志,在路上跟穆将军讨了一支令箭,改扮暗访天地会。玉斗扛着被褥套,巴德哩扮作长随的模样,到处寻访。各庵观寺院、大小镇店,每天往起火小店,为的是人多口杂,好访查事。
这一天,玉斗扛着行李,说 :“大哥,咱们有马不骑,天 也热,你也不扛行李,净住小店吃那些东西,我都不爱吃。我也该喝点酒,要些个莱吃 。”巴德哩一瞧,天有巳正,前边黑 暗暗,仿佛一座村庄,说:“二弟,你看前边不远,许是镇店,咱们那里找一个饭铺去吃就是。你好傻,咱们哥两个不为私访,还随大营走哪。这是我想要立一件功劳,你我好越级高升,你知道吗?”玉斗点点头。
二人说着闲话,已到了那座庄村。南北大街是大路,路东、路西有几家客店,南头路东有一座茶饭馆,座东向西,搭着大天棚。东房五间,天棚底下有七八张八仙桌儿,有两三个吃饭之人。巴德哩说:“咱们哥儿两个在这里坐坐吧。”二人进茶馆,玉斗把褥套放在天棚底下桌子旁边。二人坐下,跑堂的伙计过来说:“二位喝茶?吃饭?”玉斗说:“先要四壶酒 。”巴德哩 要了一个炒肉片、炸丸子,玉斗又要了两个菜。跑堂的摆上小菜,把酒菜送过来,二人吃酒。
正吃得高兴 ,只见从那边进来了一个人,年在二十以外, 面皮微黄,细眉阔目;身穿紫花布裤褂,白袜青鞋,青布单套
裤,站在天棚底下,东瞧西望,来在玉斗的面前,抱拳拱手,说 :“大爷,我也不是常要饭的,我是异乡被困之人。时令症 才好,一文钱无有,求大爷赏一顿饭吃吧!”玉斗一听,说:“你要钱我可没有,我给你一块银子吧 。”伸手掏出来一块约有三 钱多重,说 :“来吧,给你吧 。”那人接过银子 ,用手托着, “唉”了一声,说:“大爷,你给我这块银子,倒叫我为难了:
吃一顿饭使不了,买件衣服又不够 。”玉斗说:“ 我再给你一块吧 。”又掏出来一块,重有五钱,送给那个人说 :“这个你可够了?”那个人一瞧,说:“ 罢了,大爷,你给我这一块银 子,更为难啦:赎件衣服使不了,回家的盘费又不够。救人救到底,大爷要再贷我一块银子,我一家人团团,皆感念二位大爷的好处 。”玉斗说:“ 我就再给你一块,那算什么?”伸手掏出来有二钱重一块,送给那人。那人一瞧,又“唉”了一声,说 :“大爷,你给我这块银子,更叫我为了难了:回家的盘费 使不了,我家中有老母给我定下亲事了,我还不能娶。您老人家要再给我一块银子,我想能把我妻娶过来,我一睡觉就想起大爷你来了 。”
玉斗也不懂那个人是与自己玩笑,方要伸手掏银子,巴德哩把酒杯往桌上一摔,说 :“你这个人真不要脸,敢同我二弟 玩笑 !”伸手要抓那个人。只听屋内有人一声喊嚷,说 :“贼人哪里走 !我来拿你 !”蹿出一个黑面男子,年在二十以外,豹头环眼,头大颈短,身穿蓝绸短汗衫,青洋绸中衣,青缎快靴;盘着辨子,手擎折铁刀,一声喊嚷,扑奔那穿紫花少年去了。那要钱之人一见,把银子照那黑面貌之人一扔,自己一撤步,燕子穿云势,蹿上天棚院去了,行似猿猴,恰似狸猫。那黑面男子说 :“好小辈!我追了你几回,都没有追上,今天便 宜你了!”回身向玉斗说:“朋友,你要再给他一块银子,我趁
势把他拿住。他是我们那县的一个惯贼,我为他受了本官无数的比 。”巴德哩、玉斗说 :“你要早说,我二人帮助你,就把他拿住了 。“跑堂的把那扔在地下的银子给玉斗拣起来,交给 玉斗。那黑面男子进了东屋内落座。
玉斗、巴德哩二人算还了饭帐,玉斗扛起褥套,巴德哩跟随,二人出了饭铺,一直往正南走。天气又热,顺大路走有二十里之遥,大路西边有一座树林,史德哩到了树林之内,把褥套放下。巴德哩一瞧,这座树林都是杨柳榆槐,绿荫满地。巴德哩觉得身体困倦,说 :“贤弟,你围着树林绕三十个弯,你 再叫我就是了。”玉斗说 :“你睡觉,却叫我绕弯 ?”巴德哩说:“怕你也睡着了,那还了得吗?怕褥套叫贼人偷去了哪。”
玉斗围着树一绕弯,走到巴德哩眼前,说:“大哥,一个弯。”
又绕了过来。说 :“两个弯了。”巴德哩说 :“你别嚷啊。”
玉斗正围着树林绕,见那正北大道上有一匹白驴,驴上骑着一个女子,年有二十来岁,身材端庄,青丝发梳盘龙髻;青水脸,眉舒柳叶,唇若樱桃;身穿二蓝绉绸女褂,藕荷宁绸中农,窄窄弓鞋,是南红缎子,上绣挑梁四季花。驴的软梯儿旁边有一口宝剑,绿鲨鱼皮鞘,剪金饰件,蓝绒挽手,蓝绒穗头,那驴跑起来甚快。玉斗一瞧,说 :“好哇,真好哇,脚底下好 哇,实正是走得好!”那女子一听,蛾眉直立,杏眼圆睁,说:
“好一个匪徒!敢叫你姑姑的‘好儿’,我来结果你的性命!”
跳下驴,拉出那宝剑,光明明、冷森森,扑奔玉斗而来,怒气冲冲。五斗跑到了巴德哩的面前,说:“哥哥快醒醒,姑姑来了,我惹了祸啦 !”巴德哩听见,站起身来一瞧,说 :“好一个村夫!嚷什么 !”五斗说 :“你瞧瞧姑姑来了 。”巴德哩往对面 一瞧 ,对面站定一个女子,甚是貌美,手执宝剑,怒气冲冲。 怎见得?有赞为证,但则见他:
云鬓半偏飞凤翅,耳环及坠宝珠排。
脂粉半施由自美,风流正是少年才。
巴德哩一见,说 :“姑娘不必动怒 ,我这兄弟多有粗鲁,待我问他就是。”那女子一瞧巴德哩,举止端方 ,又听那巴德 哩说 :“玉斗,你是为什么惹事?快些说来 。”玉斗说 :“我 正在围着树林子闲步,见她那一头驴奔这边来,走得真快,我说 :‘好哇,脚底下真好 !’姑姑她就恼了,这是实话 。”巴 德哩一瞧那姑娘,果然是窄窄弓鞋,五官俊俏,心内一想:“玉斗他不能说那无礼的话。”想罢,说:“姑娘所骑之驴,必然是走得快。我这二弟他气性粗鲁,万不敢无礼,姑娘请吧 !”那 女子见巴德哩说话和平,遂向说:“你贵姓?”巴德哩说:“我姓巴,名德哩,在长随路跟官 。”那女子也不多问,转身说 :
“便宜你这黑炭头了!”上驴往正南去了。巴德哩说:“ 玉斗, 你这个村夫,为什么惹事?”玉斗说:“ 我方才实是说她那驴 腿走得快,姑姑就恼了,我也并没有惹她 。”巴爷说 :“她是谁的姑姑?你真不要脸!”玉斗说 :“她说的,我不知道。”巴 爷说:“咱们走吧,何必在此。”玉斗扛起褥套,往前正走,约有二十余里,到了一座村庄。
二人顺大路往南正走,荒村野径,人烟稀少。路东有一个大门,门前有一个小童,十四五岁,拉着方才那姑娘骑的那头驴,在那里遛驴。南隔壁路东一个小酒铺,巴德哩两人迈步进了酒铺。焉想到又在此处生出一场是非。要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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