词曰:
你会使乖,别人也不呆。你爱钱财,前生须带来。我命非你摆,自有天公在。时来运来,人来还你债。时衰运衰,你被他人卖。常言作善可消灾,怕无福难担待,一任桑田变沧海。
话说从饭铺出来这人,姓孙,名起广,乃山东文登县马家庄人,与成龙自幼同窗好友,知己之交,足称莫逆,少年结为金兰之契。成龙在有钱之时,孙起广要入都去作买卖,借成龙白银五百两,已在京都十数余年,并未回家,曾用成龙之银在崇文门外花儿市开设大货铺一个,生意兴隆,连年在东西南北城开了二荤铺十数余个,今年又在此开设井泉馆。
开张之日,孙起广是以今日在此照料,闻听外面打人,出去一看,见是成龙,说 :“别打!是我的朋友 。”赶紧过去拉着成龙,进里边柜房落座,说:“贤弟,因何至此 ?”成龙将 别后之事细说一番。孙起广说 :“贤弟,我的事情倒也甚好。” 亦将诸事细说,问:“吃了饭吗 ?”即叫伙计带成龙上澡堂子 去洗澡 ,并将自己夹衣裳带去给成龙更换。晚半天成龙回来, 二人在柜房吃酒谈心。孙起广说 :“贤弟,这铺内帐上正在无
人之际,你就管理帐目是了 。”成龙点头,从此就在这里作买 卖。起广白天到各铺照料,晚间仍回此处与成龙谈话。
光阴荏苒 ,日月如梭,残冬已过,腊去春回,时逢正月。 这一日,成龙从柜上拿了两吊钱,说 :“孙大哥,我上街散闷 走走 。”孙起广说:“甚好 。”成龙至前门大街,见街道宽阔,买卖繁华,人烟稠密 ,真是帝都之所,与别处风俗大不相同。 天桥以北,无非是医卜星相、三教九流之辈,大凡多是争名夺利之人。在碎葫芦都一处,吃了半天酒。
天晚回归铺内,见孙起广唉声叹气,不知所为何事。成龙赶紧问道:“大哥,为什么如此 ?”孙起广说 :“我有一个表弟王三,去岁春天从家中来找我,未能见面,投在南横街瓦匠白德。此人是个秃子,专讹外省新来之人。王三去岁没找着我,就在白瓦匠那里去做小工活,一去时节没有活做,住了二十余天才上工,只做了一年多的活,也没使着几吊钱。白德说他是我的表弟,找着我这里了,他二人一算帐,他倒说我表弟还欠他五十吊钱,硬行讹诈,将王三送在我这里要钱。我认着是真欠他的呢,问表弟王三,他也说不清,道不明,我就给了他了。
他走之后,我才问明白,是他讹诈我。正气恼之际,你就回来了,你说可气不可气 ?”成龙闻听,说 :“是了,既往不咎就是了 。”天色已晚,大家安歇。
次日天明,成龙换好衣服,出了井泉馆,并未说给孙起广知道,直奔南横街,来找瓦匠白德。见是南北小胡同路东的门,清水脊的门楼门上,贴着对联,书写是:太平真富贵;春色大文章。成龙用手打门,从里面出来一个人,甚是齐整身穿青洋绉棉袍,足下青缎皂鞋,漂白袜子;身高六尺,面如姜黄,头上少发,细眉圆眼 ;腰系蓝洋绉褡包,带着青缎子跟头褡裢, 上扎着“白”字,是“明月松间照,清泉石上流 ”。此人仿佛
刚起来的样子。成龙过去说 :“借光!这里有个白师傅在哪里 住 ?”那人说 :“找他做什么 ?”成龙说 :“我是山东人,上北京来找朋友,没找着。我来找小工活做,有没有?”那人说 :“我就姓白,名德。你跟我到茶馆,有话再说 。”
成龙同此人出北口,至大街路南泰兴轩茶馆。他二人进去,喝茶之人站起来的不少,这个嚷说“白大爷”, 那个也说“白 大哥 ”,全站起说:“才来!方至后堂,见西边有八仙桌一张, 一边有几凳一个 ,上边放有瓷茶壶一把,两个细白瓷茶盅儿。 跑堂的有二十来岁,身穿半大蓝布褂,白布袜子,青布的双脸鞋,青布油裙,上镶着五福捧寿,手拿铜壶,先倒半碗漱口水。
白德在北边几凳上坐下,跑堂说:“白大爷,你来了 ?”白秃 子说 :“ 来了 。”掏出茶叶放在桌上,跑堂的赶紧拿起打开, 放在壶里泡上,将壶盖儿盖上。
成龙在白德身后站立,如同跟班似的。白德说 :“你坐下 说话 。”成龙故意装起傻来说 :“有白大爷在此,我不敢坐。”
白德说 :“你坐下就是了 。”成龙在南边板凳上坐下,跑堂拿了一个盖碗,又给成龙泡上一碗茶。白德说 :“ 你喝完了茶,你就吃饭吧 。”成龙说 :“我没有钱 。”白德说 :“我给吧。”
成龙喝了两碗茶,叫跑堂的说 :“你给我要菜。”跑堂说:“你 要什么 ?”成龙说 :“ 白大爷,咱一同吃就是了。”白德说: “我早呢。”成龙说 :“你给我来一溜丸子、炸丸子、氽丸子、 四喜丸子、三仙丸子、焖丸子、葵花丸子、南煎丸子,你给我来碟光头饽饽 。”白德一听,把眼一瞪,自己心中大大的不愿 意。成龙说 :“你给我来两壶白干 。”跑堂的端菜送酒。成龙自己痛痛快快的一喝,吃喝完了,说 :“给我算帐 。”跑堂拿过一算,说 :“两千八百八十文 。”成龙说 :“给三吊钱就是 了 。”说罢,对着白德说 :“白头,我吃了三吊整,你给吧。”
白德说:“我不管!你吃了三吊钱,你给他三吊钱 。”成龙说: “什么?我给三吊?你说你给,怎又说叫我给!”白德说:“你吃斤饼斤面,我给钱行了;你要氽丸子、炸丸子的,你混闹排场,我不管 !”成龙说:“你不管,好办 !”说罢,站将起来,来至白德面前,伸开手将胳臂一抡,照定白德头顶之上就是一掌。白德从椅子上就是一出溜,躺在就地,昏迷不醒。大众说:
“打死人了!别叫凶手跑了 !”成龙说 :“我不跑,死了我给他抵偿 !”
呆了半天,白德还醒过来,自己爬起坐在板凳上发愣。成龙说:“白头儿,我吃了三吊钱,你是给不给吧 ?”伸着手又 要打。白德害怕,赶紧打里头褡裢里掏出票子来,一查并没有三吊的,拿了一张四吊票,递给跑堂的,拿到柜上找回一吊现钱来,往桌上一放。成龙伸手拿过来,揣在怀里,说:“白头,你有活没有?有活,我跟你做活去;没活,我走了,明日早晨在这里见。我在彰仪门里头井泉馆那里住。你要打官司,你就告我去;你要打架,晚上我在家里等你 。”说罢,大摇大摇竟 自走了。
在大街逛了一天,天晚回在铺内。起广说 :“你往哪里去 了?你也没在馆中吃饭,你在哪里吃的 ?”成龙说:“我吃了 朋友了 。”起广说 :“你哪个朋友?谁请你吃的 ?”成龙说: “南横街白德瓦匠请我吃的 。” 将自己吃白德缘故说了一遍。
孙起广说:“了不得了!他不是好惹的,今日你应早回来才是。
今日晚上,他必前来找你打架,咱们这里快些预备人 。”成龙 说 :“ 不要紧,都有我呢!他晚半天来,也不过三二十个人,我一个人足把他们打跑了 。”自己将通条放在手底下,专候打 架之人。
天至定更,只听那边喊嚷怪叫,口中说道 :“姓马的,你
走出来吧,别在我们北京城里叫字号。不行,你急速出来,我等特意前来找你 !”原来是白德约会盟兄盟弟前来打架,各拿 木棍铁尺前来 ,至井泉馆叫骂。成龙赶紧拿着通条往外就迎, 并不答言,自己想道 :“来者不过狐群狗党,自负己能,一阵 可以将他等赶跑 。” 想罢,举通条就打。只听“乒乓”声响,群贼纷纷倒退。白德身倒在地,还有他两个朋友亦带重伤,俱叫伙计拉在屋内。
成龙说 :“ 白德,你也是时常讹人家的,外乡人来这里,投亲不通 ,给你做了小工活,你不给钱,还说人家短欠你的。 今日你也得给我写一张借字 。”白德大骂说 :“你将大太爷打死就是了,我也不含糊,绝不与你写字!你讹我不行 !”成龙 从那边将通条拿将过来,往白德的耳朵上一烙,白德不由得疼痛难忍,说 :“我给你写字就是,你不要这样非刑。我可不会 写,你叫别人写,我画押就是了 。”成龙说 :“孙大哥,你给代笔 。”铺纸一张,起广遂代写道:
立字人白德,因手乏,借到马成龙名下纹银一百两整。
言明每月照三分利息,一年之期归还,按月交利。空口无凭,立此借券为证。康熙 年 月 日。
立借字人白德 押
代笔人孙起广 押
写完了字,叫白德画押,将绳扣松开。成龙说 :“你要打 官司,营城司坊、大宛两县、顺天府都察院、南北衙门,随便去告,候你就是。明天我还去找你要银子去 。” 说罢,又说:
“你三个滚蛋!”三个人抱头鼠窜,出了井泉馆。白德说:“我非得报仇不可!你哥俩回去,我到家自有道理 。”那两个人默 默无言,尽自去了。正是:
湛湛青天不可欺,未从举意神先知。
善恶到头终有报,只争来早与来迟。
白德来到家中,对自己之妻要刀,说 :“我买的那把夹把 子刀给我。”洪氏说 :“做什么 ?”白德就将白天之事细说一遍。洪氏说 :“你常讹山东人,伤天害理,那必是山东的皇上 来了 。”白德说 :“胡说!山东那有皇上?满嘴内胡说 !”拿 刀在手,磨了半天,放在旁边,单等成龙前来要银子。
次日天明,吃茶、净面之际,听得外面要银子的来了,高叫 :“白德,出来还帐!马成龙在此等候多时 。”白德一闻此言,手执钢刀出了上房,开街门举刀就剁。成龙自铺内一早起来净面之后 ,出离井泉馆,来至南横街小胡同路东白德门首, 说 :“白德,我来了,要银子来了 。”正叫之际,直见白瓦匠手举钢刀,从里面出来就剁。成龙往南边一避,刀落空了,趁势一腿,踢倒在地,口中骂道 :“ 狗崽子,不要脸 !”说罢, 拾起刀来,将贼人按在地下,说 :“你跟着我走吧,上昨天那 个饭铺就是了 。”拉了白德就往前走。
至大兴轩茶馆 ,听见里面无数人谈论白德昨天打架之事。 正谈论时,成龙同白德进去,至后边落座,说 :“给我们拿茶 来 !”白德也不言语,自己心内想 :“打群架也不行,拼命也不行,我实在没了主意了 。” 正想之际,只听成龙要酒要菜,又是溜丸子、炸丸子、氽丸子、四喜丸子、三仙丸子、南煎丸子、焖丸子,照昨天一样,要了一桌子,就自己吃起来了。吃完说 :“白德儿,你给他三吊钱就是了 。”偏巧白德还是昨天一样的票子,没有三吊一张的票儿,又给了四吊一张。跑堂的拿到柜上,找了一吊钱,放在桌上。白德方才要拿,只见成龙伸手拿起来,说 :“白德,明天再见!我走了 。”说罢,大摇大摆的走了。大众吃茶之人,一个个纷纷议论,说 :“白德今 日可遇了霸王了,吃了一个饱,还拿着钱走了 。”正是:草怕
严霜霜怕日,恶人自有恶人磨。白德无奈,自己回家去了。次日,成龙又来,一连一个月有余,还常找往白德要钱。
这一天,成龙到白德门首叫门,那白德在里面战战兢兢说:
“有心出去见他,手中又无有钱;有心不见他,又不行 。”无 奈望自己妻子洪氏说道 :“这都是我惹的祸!打官司也打不过 他,打架也打不过。他常常来找我要钱,你看此事应该如何办理?有心要搬家,不几天将要开工做活,所有主顾家人都知道我在此处住了多年 。今天手内又一文钱都无,他又在外叫门, 前来找寻,如何是好?”洪氏娘子说:“你先出去将他请进来,我自有道理 。” 白德无奈,出上房开街门,要将成龙让进来,说 :“马大爷,你请进里边,我有话说 。”成龙说 :“你里边 安藏着人要打我,我也不怕,我就进去 !”说着,往里就走。 进院至上房,见院内并无一人,四壁皆空,见白德之妻跪倒在地叩头,说道 :“马大爷,我家现在要什么没有什么,望 求开恩,将我们饶了吧!”成龙说:“敢情你家穷到如此光景!”
说 :“白大哥,皆因你前者爱做恶事,欺负外乡人,我才出来 找你。我今天看来,你也是个穷苦人,从此你要改过自新。我前者所要你的钱,我亦都换成票子,带在身上,我今俱皆如数给你。我现今也在朋友铺中住着,我要从你学学瓦匠活。我每日所得之钱俱归你使用,只要有我吃饭喝酒的钱就得了 。”白 德说:“明天我在菜市中口包了一所房子工程,开工方能领价,现在正愁没钱。今天有你给我这笔钱,明天开工足以行了 。” 说罢,出去买菜打酒,留成龙吃便饭。二人谈来谈去,甚是投机,遂口盟结为异姓兄弟,又请洪氏嫂嫂出来拜见。
从此,成龙回井泉馆,与孙起广说明,要去学做瓦匠活,以好时常散闷;又在铁铺定打瓦刀一把,重九斤十二两。白天同白头做活,晚上仍回井泉馆睡觉。孙起广随其自便,也不管
他。
光阴似箭,眼看工程已完,还剩影壁一个。白德同成龙是日二人在此赶做,在天棚底下甚是凉爽。见镖店开张,又瞧些个热闹 ,成龙见众人打架,心中早已十分有气,要上前帮着, 打个抱不平。只见那边一响枪,将白德打死。成龙跳将出去,扑奔鬼脸太岁佟起亮前来。不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