太后虽然悲愤,随扈诸臣,却依然歌舞升平,赓扬盛德,哪里有一点蒙难艰辛的样子?此时行在所下罪己的诏,求直言的诏,求人才的诏,变法的诏,严禁仇教排外的诏,重开经济特科的诏,各种除旧布新诏敕,雪片也似价降下。正在除旧布新,忽又接到一个惊报:归绥道郑文钦,戕害掉洋员周尼思。太后怒道:“咱们这里没有办妥,他倒又闹出乱子来,不是要了我的命么?!洋人何等利害,偏又去惹他!要寻洋人的事,还是寻我的事好的多呢。”随传进军机大臣荣禄、王文韶,问他归绥的事情,该如何处置。荣禄道:“郑文钦太不解事!照奴才意见,恳求皇太后重重惩办他一下子,省得洋人张口,最好办他个革职永不叙用。”太后道:“太轻,太轻。”王文韶道:“充发极边,永不释回,如何?”太后道:
“这种混帐东西,没天良的逆种,办他个就地正法,已经是朝廷恩典了。”随命拟旨,郑文钦革职,就地正法;绥远将军永德,革职留任。又降谕旨惩处各省不能实力保护教士教民之地方官。
太后回到行宫,肚子里没好气。太监宫婢,知道太后脾气,都不敢招惹。伺候了一回,都悄悄地走开了。太后独个儿坐了一会子,忽然想起什么,一个人也不在眼前。抬头望窗外,见一个十**岁的小子,执着浇花筒,在那里浇花,相离三五丈,望去不甚清晰。太后最喜欢青年子弟,凡满员子弟,在宫当差的,太后见了,很是仁慈,常与他们闲谈,殷勤询问,差不多慈母对着爱子一般。现在因仓卒出狩,满员子弟,不及随扈,行宫里都派着汉人子弟,仍按照宫中旧例,清晨入宫,傍晚出宫,不准私自过宿。当下太后瞧见了那浇花的少年,随敲着玻璃窗,喊问浇花的是谁。那少年抬头见是太后,慌忙丢下浇水筒,双膝跪下,高声唱名道:“小臣西安电报局学生蒋敬亭。
”太监听得,忙趋人伺候。太后道:“浇花的那小子,倒很伶俐,好好的传他进来。”太监领旨出去,霎时间早把蒋敬亭引了进宫。倒也亏他,见了太后,摘去顶帽,碰了四个响头。碰毕头,戴上顶帽,低头跪着,听候询问。太后道:“你姓什么?
叫什么?今年十几岁了?”蒋敬亭道:“小臣姓蒋名敬亭,今年一十八岁。”太后道:“你哪里人氏?”蒋敬亭道:“小臣籍隶江苏。”太后道:“在这里做什么呢?”蒋敬亭道:“小臣在西安电报局充作学生。因奉了抚台的命,在这里当差。”
太后道:“你洋字识不识?”蒋敬亭道:“略识几个,只恨不很精通。”太后道:“你识得洋字最好,可常在我这里当差。
”蒋敬亭道:“那是太后恩典,小臣感激不尽!”太后道:“我问你,你家里共有几多人?”蒋敬亭道:“小臣上有老母,下有弱妹,连小臣共只三人。”太后道:“没有兄弟么?”蒋敬亭道:“门衰祚薄,小臣父母,只生得小臣兄妹二人。”太后见他举止从容,语言清朗,不禁大喜,随命太监赐了他一杯茶。又亲自动手,寻出了许多珍宝首饰,分为两包,向蒋敬亭道:“我很欢喜你,你可以天天到我这里来当差,也不必尊我皇太后,只叫我一声老祖宗就是了。我这里自己人都叫我老祖宗的,就是万岁爷,我也只许他叫我老祖宗呢。这两包首饰,你拿回家去。这一包,赏给你妈的;那一包赏给你妹子的。忘了问你,你妹子多大岁数了?”蒋敬亭回奏:“小臣妹子,一十三岁了。”太后道:“可惜太小,不然,我倒也要见见她呢。
”蒋敬亭谢恩而出,只觉着地软如绵,身轻似燕,脚下异常松快,跑出行宫,直向总办公馆跑来。
此时两宫驻跸,百事草创,电报局总办,正住在芦栅里。
蒋敬亭跑到,不暇叫门,一脚踢进门去。总办正同几个朋友,在里头叉麻雀,见他蓦然奔入,都吃一惊。总办道:“这小子敢是疯了,为什么轻狂到这个样子!”蒋敬亭要说话,欢喜极了,一句也说不出,张着嘴,只是笑。总办道:“哎哟,果真疯了。快叫人带他出去。”蒋敬亭指着两个包道:“什么疯,请你瞧瞧!请你瞧瞧!”总办解开一瞧,见都是珍宝首饰,忙问这是哪里来的?蒋敬亭道:“告诉不得你。”随指手划脚,演述了一遍。总办笑向众友道:“这小子交着好运了,怪不得快活得这个样子。”从此蒋敬亭天天入宫当差,太后非常之宠爱。后来两宫回銮,銮驾到了开封,太后忽地想起蒋敬亭来,传出旨意,叫快找蒋敬亭。刚刚蒋敬亭不在这里,地方大吏赶忙打电报到西安,找这一个人。西安大吏派了百十来个人,四出找寻,好容易找到了,捧凤凰蛋似的捧到开封,才没了事。这是后话。
当下太后日以眼泪洗面,听说联军占了北京,分兵近畿各属,剿捕拳民。南至正定,北至张家口,东至山海关,都在联军权力范围以内。又与锡良、升允等军,时起冲突。刘光才驻扎在井陉,联军拟由获鹿进攻。太后闻知,忙叫刘光才一军,退扎山西境内。又命销毁各部署案卷,裁汰书吏。叫各省清厘例行文籍,仿照部章,删繁就简;各衙门书吏差役,分别裁汰裁革,不准假以事权。又命整顿翰林院,课编检以上各官以政治之学。特授醇亲王载沣为头等专使大臣,赴德国谢罪。大学士那桐为专使大臣,赴日本谢罪。叫出使各国的大臣,访察游学生,咨送回华,听候考试录用。自明年为始,乡会试等,均试策论,不准用八股文程式,停止武生童考试及武科乡会试。饬各省筹建武备学堂,将各省原有各营严行裁汰,并精选若干营,分为常备续备巡警等军。各省所有书院,省城改为大学堂;各府及直隶州,改为中学堂;州县改为小学堂,并多设蒙养学堂;改总理各国事务衙门为外务部,派奕劻为总理,王文韶为会办大臣,瞿鸿玑为尚书,徐寿朋、联芳为左右侍郎。每改一令,举一政,蒋敬亭倒总先期知道。虽说口齿谨慎,究竟年轻性燥,朋侪谈话,时时泄漏出一二语来。
这日,电报局总办同了本府,正在私谈国政,恰恰蒋敬亭走来。本府道:“只要问他是了,他在宫里头出入,比我们总明白点子。”总办道:“敬亭,现在朝廷锐行新政,都是康有为的法子,看来康、梁两人都要遇着恩赦了。”敬亭道:“康梁遇赦,怕不见得呢。皇太后性情,最恨是提起她过失。戊戌政变这件事,明知是自己办差,却再也不肯认过。现在无端的恩赦康梁,不是没人找她的过失,倒自己先提出来么?”总办道:“照你说来,康、梁永没有恩赦的日子了?”敬亭道:“那也不敢说,只是这会子也提不及此。”本府道:“山东抚台袁公,怎么迁擢得这么快?”敬亭道:“那都是李文忠公保荐之力。文忠临殁,日授于式枚草遗疏,声称环顾宇内人才,无出袁某右者,并力请回銮,保外人无他,所以就擢袁公为直隶总督。”三个人闲谈了一会子,也就散了。
此时内外臣工,纷请回銮。四月二十一日,谕言和局已定,经谕令内务府大臣扫除宫禁,本欲即日回銮,惟溽暑难于跋涉,俟秋凉再行回銮,定于七月十九日,由河南直隶一带回京。不意一到七月初一,陕抚升允,奏称关中炎热,大雨泥深。豫抚松寿,又奏河骤发,跸骑冲毁,请展期回銮。于是又改了八月二十四日启跸,蠲所过地方本年钱粮。到了这日,两宫启跸,千乘万骑,同时启行,地方官备办供张,谨敬迎送,不似出狩时光的狼狈了。那班太监仗着太后声势,呼叱守令,勒索费用,一路威严,谁敢违拗!驾入河南界,不知到了哪一县,偏偏这地方,是个苦缺。这知县为人,又很忠厚。前站太监赶到,勒索千金,知县哀声央告,太监不听,喝令小太监动手,凡厨房中所备的御膳,只管丢出去喂狗。看他喊苦不嘁苦,有钱没有钱?小太监都是年轻好事的,巴不得一声,抢进厨房,七手八脚,一顿乱翻乱掷。吃的吃了,摔的摔了,一霎时早已哄了个精光,呼啸一声,都去了。知县瞧了,又是心疼又是急,忙叫仆人收拾没摔尽的菜并那家伙。正在忙乱,跟班飞报两宫驾到,知县赶忙出迎。只见驾前太监飞马传旨:快备饭,老佛爷饿的慌。知县大惊失色。欲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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