公文去后,偏偏宗骞不肯遵照。丁汝昌听了,只是白干急。军营里的事情,是瞬息万变的。日军得了南帮炮台,何消两日,北帮炮台,也被它得了去,宗骞奔了刘公岛来。日军据了炮台,就把台上的大炮轰击澳内兵舰,另派鱼雷艇人口袭击。定远舰着了鱼雷,伤的很利害,驶去刘公岛,就沉下了海去。接着来远、威远两舰,也被鱼雷击沉。亏得来远舰管带邱宝仁,威远舰管带林颖启都在岸上冶游,不曾遭着劫数。此时鱼雷管带王登瀛,率领了十二艘鱼雷艇,拼命的逃出口去。不意日本兵船,冲波突浪,四面兜拿,竟然一艘都没有漏网,全数被拿了去。岛内存留各军舰,那些海军水手,吃不住炮火利害,都登了岸。鸣枪过市,声言向军门求生路。刘公岛里头,顿时大乱起来。军舰上各执事洋员,都瞧不过了,齐伙儿向丁汝昌求情,叫他姑许乞降,以安众心。不意这怕死贪生的部曲,偏遇着忠心耿耿一瞑不视的主帅。丁汝昌执定主见,始终不可。众洋员没奈何,只得跟兵船管带,暗地里商议,都到主帅船上去,求他投降。
这时光,汝昌驻在镇远舰上,众军士拥护了军统张文宣至汝昌那里,哗噪求恩。营务处道员牛昶炳同了各舰管带,只是哭泣,不作一语。汝昌勃然大怒,向众人道:“你们到这里来都干什么?朝廷成年费了许多心思,许多钱粮,训练海军,才训到这点子成绩,不料你们竟然一战都不能!那不是丢我的脸,朝廷的脸都给你们丢尽了!”众人都道:“军门大人,我们未始不愿力战,无奈家里都有着老母妻子,战死了没人奉养。没奈何,只得恳求军门大人,开一条生路。多少慈悲慈悲。军门要是肯投降,不光是我们本身沾恩,连我们家属都沾军门大恩呢!”汝昌喝道:“吃了皇粮,这个身子,就是国家的了,如何还好念及家里?现在既是大众求我,我有一个死里求生的法子,你们听了我,不但可以免死,还可以建立奇勋,赶快开足了汽机,冲出去跟日舰拼一个死活。俗语说的好,一人拼命,万夫莫当,我们究竟还不止一个人呢!”众将泣告道:“军门大人,我们跟你,究竟没有深仇积怨,为甚定要葬送我们?除了开仗,不论什么事,你老人家分付下来,我们总无有不依从。”汝昌道:“你们要我投降,还是快拿刀来把我杀了好的多呢!”众将哀求道:“数万的性命,全仗你老人家一言,救了我们,公侯万代。”汝昌只是不依。忽见德员瑞乃尔走进舱来,附着汝昌的耳道:“丁军门,兵心已变,势不可为。不如沉掉兵舰,轰毁炮台,徒手降敌,似乎还不要紧。不然,恁你如此忠勇,一个儿如何退得掉这许多强敌?”汝昌叹了一口气道:“汝昌身为统帅,连一战都不能够,深负朝廷厚恩,死有余辜!既是将士皆不欲战,你们都去降罢,我是万不能降的!”于是传令诸将,叫他们同时沉船,诸将都不奉命。又命各兵舰突围冲出,众将士都叫起来。军士露刃进舱,大喊道:“军门大人救命!军门大人救命!”汝昌瞧见这个样子,知道再也弹压不住,随道:“你们别噪,我自有办法,自能救你们性命。”说毕,转身入了自己房里去。半晌,不出来。众将士赶进瞧时,见海军提督丁汝昌,赫然仰卧床上,早仰药身亡多时了。众人惊喊:“丁军门殉难了!丁军门殉难了!”牛昶炳排众而入道:“别嚷,别嚷,殉难由他殉难,咱们商议大事要紧!”于是邀齐各舰管带,并各执事洋员,商议投降事情。群推英员浩威起草降书,仍托汝昌的口吻,誊名录过了,钤上海军提督的印,叫广丙管带程璧光赍了降书,乘坐镇边小艇,高悬白旗,诣日军乞降。日将受了降,就派人过护检点军舰器械,换上旗帜。一面把汝昌尸骸殡殓了,就派康济舰载送到烟台,交与中国地方官。从此中国海军扫地尽矣。
惊信传到北京,合朝大震。这一年,本是皇太后六旬万寿,依照乾隆朝故事,自颐和园至西苑,沿途分段点景,为了战事,尽都去罢。仅在园中排云殿受贺,颁发内币,犒赏前敌将士。后人有咏史诗道:
别殿排云进寿觥,慈怀日夕轸边情。
诸州点景皆停罢,馈挥频闻发大盈。
当时主战的几位大臣,瞧见这个样子,也不敢坚持到底了。
北洋大臣李伯相,本来主张和议的,自然上章极论议和之便。朝廷虚衷采纳,特派侍郎张荫桓至天津,跟李伯相从长计议。李伯相就亲笔写了一封信,派税务司英员德璀琳,东渡日本,送交日相伊藤博文。德税务司到了神户,日官电达内阁,内阁回电,竟说私函不是国书,德璀琳不是中国大员。果然真心要和,请钦派大员前来,才能开议。德璀琳只得乘兴而来,败兴而返。日本人又声言议和须当割地,并赔偿兵费四万万元,由美国公使居间,通知此意。
中国这时候简直是不能战了,只得钦派侍郎张荫桓,巡抚邵友濂,为全权大臣。瑞良、顾肇新、伍廷芳、梁诚等,为参赞,赍了国书,到日本来会议。行抵广岛,日本命内阁总理大臣伊藤博文、外务大臣陆奥宗光为全权大臣,就在广岛县厅,互校敕书。日人说日人全权的敕书,不是全权通例,不肯开议。荫桓、友濂,据理力争,无奈战胜国的人强辞夺理,只得挂帆归国。朝廷只道是日人不肯议和,惶惧异常。这日,美国公使又到总理衙门,称述日人意思,说中国如果诚意求和,当派位望素隆之大员,畀以全权,仍可随时开议。意思之间,是隐指着北洋大臣李伯相。战败求和,说不得堂堂大国,只得迁就人家。
光绪二十一年正月十九日朝旨就派李伯相为头等全权大臣,到日本去议和。派了王文韶署理直隶总督。美国公使函告李伯相,言日本来电称:除了先偿兵费并朝鲜自主外,若无商让土地,及画押全权,使臣可以不劳枉驾。李伯相奏闻朝廷,朝廷降旨允准。李伯相才带了公子李经芳,及美员福世德,参赞罗丰禄、马建忠、伍廷芳等,行抵马关。日本的全权伊藤、陆奥两大臣也到了。就以春帆楼为会议处所,两国全权见面。伊藤一开口就说:“回忆那年在天津地方,得瞻傅相仪容。那时傅相的威严,令人这会子想起了还要心悸。不料傅相今儿竟会屈尊到敝国来,贵足踏贱地。咱们两个人,竟会在这里相会,真是万想不到的事。”李伯相听了,满面羞惭,为了国家的事,说不得只好忍辱含垢。互勘了敕书,开议起正事来。伊藤博文先要把大沽、天津、山海关为质,才肯停战。李伯相不允,伊藤执持愈坚。李伯相请别攻大沽、天津、山海关三处,先行开议和约。伊藤不肯。没奈何,只得先行议约。廿八这一天,李伯相从会议所回来,半路上遇着了刺客,伯阳颧上中了一枪,伤势很是利害。这刺客名叫小山丰太郎,当场就被警察捕获。亏得伯相中了这一枪,日皇异常抱歉,遣医慰治。欧亚舆论,都派日本不是。十八个将军,抬不过一个理字去,伊藤只得答应了停战,不索质地。于是先订了停战条约,奉天、直隶、山东,暂时停战二十五天。两面开议和约,伊藤送来十款,限期四日议复。伯相一面电告总理衙门,言日款最要者:一、朝鲜自主;二、奉天南边各地,台湾、澎湖各岛,都要割弃;三赔偿兵费三百兆两。要索过奢,请密告英、俄、法三国公使调停。一面回复伊藤:一、朝鲜自主,须改日本所拟约文;二、奉天南境,断难割弃;三、赔款三万万,力难照办。伊藤复书,仍促速议。李伯相只允割让奉天之安东、宽甸、凤凰城、岫岩州四处地方,及澎湖诸岛,赔款只允一万万两。
此时伯相枪伤已愈,重到春帆楼会议。伊藤再交到约稿,于割地款内,减去了宽甸一地;赔款一项,减至二万万两,分作六期,共计七年偿清。伊藤道:“这一回的约稿,减之再无可减,让之再无可让,敝国顾全和局,已经是无微不至。中国只有允不允两句话,请傅相别尽虚縻时日了。”伯相跟他反复辩离,伊藤执持愈坚,并限他四日答复。伯相电奏北京,得旨允准。于是两国全权,互签了草约。重展停战期二十一日,订明正约在烟台互换。约文大略:一、朝鲜完全自主;二、奉天南从鸭绿江溯江抵安平河口,至凤凰城、海城、营口,台湾、澎湖及所属各岛屿,均割让与日本;三、割让界务,限一年毕事;四、赔款二万万两,分八次交清;五、人民迁徙,限二年以内。逾期不迁,永为日民;六、辟沙市、重庆、苏州、杭州四口通商;七、换约后三个月内撤兵;八、暂占守威海卫,候赔款清偿后撤兵;九、俘虏不得虐待;十、本约批准互换罢兵;十一、定期在烟台互换。
和局告成,李伯相回到天津,就上折请了个病假,派遣伍廷芳赍和约全文进京。你道李伯相为甚忽地请假?原来这时光朝野上下,早闹得反沸摇天了。割地的消息,传到北京,朝士大愤。台湾臣民,争论尤力。等到李伯相议定了草章,中外诸臣的章奏,已经百十上了,异口同声,都是争论割地的。会试举子康有为等数千人,联名上书,慷慨激昂,比了宋朝的太学生陈东等,直堪后先媲美。朝意颇为所动,密旨叫李伯相改议。李伯相以全权签约,从无更改之理,深虑腾笑万国,坚不肯从。枢臣孙毓汶、徐用仪,主张赶快换约。主事何藻翔、罗凤华上书,请戮毓汶等以谢天下,朝廷也不去理他。伯相知道朝士不谅,自己一身将为众矢之的,所以到了天津,就托病不行了。这一回的和局,英国人很袒日本。俄、法、德三国,却很是不平。日本据了辽东,俄国引为大害。俄、法、德三国的驻日公使,力阻其议。俄国的兵舰,已在日本长崎地方,及中国的辽东,不住游弋。日本国势,本来不能敌俄,这会子新战中国,哪里还有余勇去跟俄国开仗?正是强中还有强中手,泰山之上有青天。俄国人这么一来,日本没奈何,只好把已得的辽东地方,还归中国。三国公使密告总署,辽东倘不归还,切勿批准换约。此时朝廷意存犹豫,下旨命王文韶、刘坤一议决和战。文韶等复奏:“沈阳、京师两地,所关重大,务策万全。
以直隶言,如提督聂士成,总兵章高元、吴宏治、陈凤栖等军,均堪一战,其榆关以迄辽沈诸军,未敢臆断。现在势成孤注,与未议约以前大不相同,乞饬下诸臣熟议。”朝廷于是决计签约,特派道员伍廷芳、联芳为换约大臣,赴烟台换约。日本换约使臣伊东美久治到烟台,声言更易割辽条约,未奉国令,《马关条约》未敢擅改。伍、联两大臣,也不跟他争论。此时俄舰十艘,泊在烟台地方,装煤洗炮,声势汹涌。伊东大惊,拍电东京请命。回电到来,叫从长磋商归辽条款,夜半就换了约。这时光,王之春从俄国吊贺回来,路过法京,就游说法国干预和约,情愿把台湾质于法国。议还没有成,驻法钦使龚照瑷,密电告知李伯相。伯相惧破坏和约,电促伊藤博文赶快换约,一面奏请派使交割台湾。四月二十五日,朝命李经方为割台湾使,日本派桦山资纪为台湾总督,就在日舰中交割。不意台湾百姓,不愿隶属日本,公举巡抚唐景崧为台湾总统,建设内部、外部、军部三部,建号“永清”,泣电北京,誓愿死守,永为藩属。日本派遣海陆两军,征讨台湾,血战两年之久,才能够奠定,此是后话。
当下台湾虽然割掉,日军尚据守在辽东。俄、法、德三国严诘退兵,日人于是要索赎辽东费一万万两,竭力磋商,才减至五千万两,中国还不肯答应。议到八月里,还没有议定。俄、法、德三国公断为三千万两,日人要求赔款偿清后三个月始撤兵。朝廷仍旧叫李伯相与日使林董会议还辽约款。林董要约四条:一、偿款三千万两;二、俄法德永不得占东三省,中国亦不得割让;三、大连湾通商;四、大东沟、大孤山开为商埠。没有议定,俄、法、德三国严责的通告又至,问他辽东兵为甚不撤?日本没法,只得收了偿款三千万两,定了约。这年十月里,辽东兵尽数撤退,奉天南边诸城,尽交还与中国,重敦睦谊,永息干戈。不过疆土蹙损了数千里,人民担负了二百兆,十余年辛苦经营的海军,白白便宜了邻邦。这么的大创,据说宫里头早得着预兆的。甲午之前,德宗屡次梦见一个老人,问自己道:“你几时还我旧物?”德宗不能回答,醒来告诉太后。太后道:“如再梦见,告以驴儿年还你。”后来又梦见此老,仓卒之间,误说了“马年还你”,所以后人有诗道:
庞眉入梦是何缘,还我江山一据然。
后夜相逢人似旧,驴几年改马儿年。
彼时创剧痛深,朝野上下,遭了这一回的激刺,都不胜的愤懑,人人有励精图治发愤为雄的意志。主事康有为,在京城里发起了一个强学会,倡言变法,朝士靡然风从,于是就结成了一个维新党。德宗帝连降刷新的诏旨,命中外大臣保荐人才;又命各省将军、督抚就本省情形,将筹饷、练兵、恤商、惠工名节,妥筹办法,限一个月内复奏;又命胡焰燏棻督办津芦铁路。一班守旧官僚,瞧见朝廷举止,渐有倾向维新的样子,不免怀了个妒嫉心思。御史杨崇伊首先上折,奏将封禁康有为设立的强学书局,禁止士人讲求时务。恰好御史胡孚宸,奏请将强学书局改归官办,总理衙门也上章奏请,降旨准行。守旧官僚,愈益侧目。
看官,只因德宗帝愤于积弱,变法图强,竟然招出坍天大祸,几乎性命都不保!欲知后事如何,且看下回分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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