次日早晨,吏卒报与秦桧曰:“夜来有大理寺丞周三畏勘问岳飞,因见事有冤枉,晚夕回家,脱下冠袍束带,尽夜走了。”秦桧大怒曰:“如今便要差人捉去,奈有这桩事未了,且待杀却岳飞父子,然后捕他未迟。”乃使人去催何铸鞫断。
何铸正在府中,自体岳飞一事,亦察其冤。又见秦桧遣人来催问,铸即往秦府见桧,白知:“岳飞谋反事情,实无证验,丞相休得屈人。”桧曰:“此出上意也,非吾所得专。岳飞本有通谋,王俊首状已具明白。中丞何谓屈之?”铸曰:“铸岂区区为岳飞者?强敌未灭,无故戮一大将,失士卒心,非社稷之长计。”桧语塞。何铸已退去。
秦桧知铸不为问理,乃改命御史大夫万俟卨同大理寺评事元龟年,“他两个平日在我门下往还谋些私事,我不曾阻他。
如今着他两人问这桩事,必然不敢违我主意。”一时呼召二人来到相府,谓之曰:“岳飞父子与张宪谋为不轨,我委周三畏勘问,他原来与岳飞有同谋之心,怕死走了。今特委你两个,问成这桩事,加你大官?”万俟卨曰:“丞相放心,我与岳飞旧有仇恨。此事只在下官身上要了,不必忧心,只要丞相与我二人做主。”二人入到大理寺狱中,只取出岳飞来,看他一一 招成谋反事情。这两贼非法用刑,将岳飞浑身拷打,皮开肉裂,死了用水喷活再打。又用檀木攒指,傍立二人用杖敲打,然后二人拿住攒指厮扭。左扭右扭,扭得岳飞头发撒开,就地打滚,指骨皆碎。如此酷刑,他只管眼下,不顾析害,灭门绝户。他本无反情,难以屈招。苦打将有两个月日,不成其狱。忽有人对元龟年说道:“可把策应淮西不即提兵东下之事问他。”龟年到第二日,将这言语万俟卨商议,万俟卨大喜,就取出岳飞来问:“你在鄂州,朝廷不次宣召你提兵东下,策应淮西,你却在途迁延不进,意在窥伺朝廷胜负。兵胜则进,兵败则反。
明有是情,何得抵赖不招?”岳飞对曰:“承诏领兵东下,沿途追杀金兵,累有御札止我人马不须前进,现存御书可昭。”那万俟卨无事可证,乃以其言桌白秦桧,就遣人前去鄂州岳飞家下,诈取他前后颁降诏敕,尽数取回,入于内库,无可稽考。
万俟卨又取出岳飞问曰:“你与诸将同领大兵北讨,你所部人马屯在朱仙镇。朝廷宣召诸将回兵,其刘锜等即日领兵还朝,为何只有你一枝人马不肯班师?前后一十三道金牌召你,你亦不肯回兵。这必怀异心,好好逐一从实招承,免得皮肉受苦。”岳飞曰:“我一生立心务要恢复中原,雪国之恨,用了十年之功,追赶兀朮到于朱仙镇,离去京师只有四十五里。那时兀朮怕我兵势,弃了汴京北走。两河豪杰,守臣父老,头顶香盘,待我兵到。此时朝廷若宽我三日限期,必定克复汴京,迎回圣驾,然后进取燕云,直捣黄龙,报复国雠,迎取先帝、太后回朝。此乃是我平生之愿,有何异心?皇天后土,可表我心。”言毕,呼天叫地,气堵咽喉。两行吏卒无不动情。万俟卨亦无言可问,喝令狱卒:“不要听他胡说。快写招服便罢,若是不招,性命只在目下。”岳飞被他刑苦不过,谓万俟卨曰:“与我纸笔,待我亲供,死当瞑目。”万俟卨、元龟年大喜,即令吏典递与飞纸笔墨砚。
岳飞接了,从头至尾,写下一张,递与万俟卨。招词曰:武胜定国军节度使、神武后军都统制、湖北京西路宣抚使兼营田大使、节制河北诸路招讨使、开府仪同三司、太尉、武昌郡开国公岳飞状招右:“飞生居河北,长在汤阴。幼日攻书于河内,壮年掌握军马于淮西。闻知明主中兴,草莱后进。正值宣抚版荡艺祖之洪基,复遇靖康飘散皇都之大业。三千粉黛,一日遭胡狗之凌;八百胭脂,霎时被臊狐之贱。万民切齿,群宰相依。幸获圣主,龙飞淮甸,虎据金陵。帝室未完,乾坤绝造,就不想二帝埋没于黄沙,却乃纵奸臣擅施于威福。丞相专主通和,将军必争用武。因斯宣回四镇诸侯,故以罢去八方守将。位虽进至三公,权却退归两府。其韩制置畏权而惧势,张枢密借命而顾身,刘锜志守江南,沂中心抛淮北。岳飞折矢有誓,与众曾期东连海岛,学李责力跨海征辽;南及滇池,仿诸葛七擒七纵。南延葱岭,习班超辟土开疆;北平流沙,似平仲添城立堡。先俘胡虏,干廷拜舞。次迎帝母,内殿安然。方表中原一统,始为天下独尊。仍满飞心,可全于志。昔者群雄并起,胡马纵横。区区奋身田野,擒草寇于邻州;注籍戎行,杀张超于迸郡。王索树兵于太行,兵临即便擒来。女真驱众入金陵,马到就皆遁去。戚方本吾家叛将,鞭指看人马荒奔;王善乃我土群雄,旗挥处狼烟自息。觑杨鹞子如手中之物,睹张莽荡如脚下之尘。四太子不敢正视中原,十大王焉能偏居一水。郾城厮杀,砍番虏将尸积堆山;汴水相持,戳倒胡兵血深似海。北方闻我兵进,人人身摇胆破;南岭见吾旗至,个个手乱脚忙。朱仙镇上,百千铁甲奔逃;虎将麾前,十二金牌召转。我则辞兵退职,予乃入陇耕耘。因非和议,有贼权奸。为复故疆,乃诛忠直。诱人告吾谋及,将飞赚入监牢。千般供辩,并无抱怨朝廷;万种思量,岂敢辜忘圣主。飞今死去,阎罗殿下,知我忠心。速报司前,本无反意。天廷不昧,必有相府奸臣,难分皂白;地府有灵,定取大理寺官,共证是非。右飞所供,并系的实。如有虚诈,愿伏具刑。不词。绍兴十 一年十二月岳飞供状。
万俟卨、元龟年二人,观其招状不是服辩言词,喝令狱卒:“须下无情拷问。”岳飞被其百般吊打,无处伸冤。父子各在一监,三人俱不得相见,各另拷打,此苦何当。似这等冤枉,谁人不知,只无一个敢向前说一屈字。那时奸贼秦桧专国威权,欺君罔圣,但有一事吩咐,谁敢不从,生死从流,只在眼下。
因此王贵、董先、于鹏、孙革等怕死,从他所使,来证岳飞,谁敢出一言说他无此事者。时有大理寺卿薛仁辅、寺丞李若朴、何彦猷众人到相府,告秦桧曰:“岳飞之事多有不明,伏望丞相与其辨之,庶不冤枉。”桧曰:“汝众人安知其有冤枉?”仁辅曰:“朝廷中外皆知之,何独我数人乎?”桧大怒,拂袖而入。次日,薛仁辅等皆被贬黜。判大宗正寺赵士僚谓秦桧曰:“我体访岳飞之事,委的冤枉。今日中原未复而杀忠臣义士,此实弃忘二圣于塞北,而不欲恢复中原之故地也。我今愿将家下百口性命保之,若果有此事,我之一门情愿受死。”秦桧不听其言,复奏贬之。
却说枢密韩世忠知岳飞父子之冤,乃亲至丞相府,谓桧曰:“我素知岳飞父子心实无此事,休要屈人。”桧曰:“岳飞之子岳云与张宪画谋还其父兵柄,事虽不明,观其事体莫须有?”世忠曰:“只这‘莫须有’三字,如何服得天下人口?”因大怒而返枢府。次日,复抗疏言:“秦桧通情金国,专主和议,每自欺压人主,政事纷纷出其门者,殆无虚日。陛下若不早正之,恐致误国,悔无及矣。”疏上,秦桧知之,使台臣劾奏其非,高宗不听。世忠见不容于桧等,连疏求罢去官爵。高宗见其切于乞退,乃允其请,遂罢为醴泉观使,封福国公,进封咸安郡王。世忠自此闭门绝客,再不言兵事,每日乘驴携酒,引着儿奴,游于西湖,澹然自乐。平日相知将帅,罕得会面。又有一个不怕死的民人刘允升,上言诉岳飞之冤。报入丞相府,秦桧大怒,将刘允升拿送大理寺狱勘问与岳飞同谋反,死于狱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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