太皇太后听他再一再二地问,只是长吁短叹一语不发地微摇着头。铁木迭儿也没有一个意想的话去解释她的愁虑,忽旁边走出一个老妇,向着他微微地示意,轻轻地说道:“太师这样的聪明伶俐,难道还看不出太皇太后的意么?”这一问倒把铁木迭儿越发糊涂起来,心里想道:“究竟当今皇帝对太皇太后的如何情形,我并未看见的,哪里会知道呢?便乘势就向那老妇私问道:”亦剌失,你每天在太皇太后面前,想总知道的。“
亦剌失道:“太皇太后的病……”说至此,怕太后听见,忙拉铁木迭儿的袍袖,让到外面便殿里去,才说道:“太皇太后的病,是由当今皇帝发生的。从前先皇帝在日,太后怎样说便怎样应,到了今上就不是了。太皇太后说的话,不但不从,反说太皇太后未免多事。所以太皇太后心中一想,实在是今上在与她作对,不由得气愤起来。先与太师爷说的那番话,就是说当今皇帝心里很恶恨太师爷这班人,叫太师爷注意着。太皇太后恐怕管不了太师爷的事了,是不是这样呢?”铁木迭儿听她说得很是,皱着眉道:“是倒是这个缘故,但又怎么办呢?”亦剌失道:“是了,要与太皇太后分忧解愁,还请太师爷速速想个法吧!”铁木迭儿道:“我现在也老昏了,一点办法也没有,还是请教于你罢!”
亦剌失冷笑道:“好一位坐镇的太师,怎么说在我当面请教呢?但是我为了此事确实也思得有一个意见在此。”铁木迭儿忙问道:“怎样的你说罢!”亦剌失欲言又止,惹得铁木迭儿拉着她的手道:“彼此相知,何必半吞半吐地遮饰呢?”亦剌失仍然沉吟着,像煞不敢直说的样子。铁木迭儿立起身躯固请道:“你说罢,就有天大的事,我誓不走漏风声。”亦剌失道:“果真么?”铁木迭儿道:“有如天日。”亦剌失复向四周一望,然后附耳密语,铁木迭儿皱着眉头连说“不易不易”,继复又说道:“好是好,我只是不能帮助。”亦剌失说完计策,听他不肯帮助,反说道:“食君之禄,忠君之事。太皇太后如此的恩遇,我已安心牺牲自己的性命,去给太皇太后解除瘴疫。
太师既不允助,那又怎能办得了呢?“铁木迭儿道:”我给你寻几个人来,同你商量吧!“铁木迭儿遂出宫,暗召爪牙平章政事赫噜、徽政使失列门、平章政事哈克繖、御大夫脱武哈,暗暗领他们与亦剌失密议。亦剌失语他们道:”此事须烦四位恩官尽点责任,将来事成之后,太皇太后当然有重大的赏赐。“赫噜便问道:”计是这样的,但须得一人下手方好。“亦剌失道:”这个责任,要烦四位商量一下谁人去行罢。“赫噜等四人都面面相觑,似乎都有不敢作为的样子。大家想来想去,还是你推我让,结果还是亦剌失想着一人,拍手道:”若用此人前去,必肯努力了!“赫噜忙道:”是了,莫非是我舅父亚列斯巴么?“亦剌失道:”不错,你们看如何?“四人称善。
亦剌失当即请亚列斯巴来会议,并告以此托。亚列斯巴道:“蒙太皇太后恩宠备至,正思报答圣德。奈我深居宫禁,不染朝事,除尽心服侍外,别无甚事效劳。今既以此事托我,我何敢辞呢?”大家见他肯了,便议定见机行事,亦剌失复以此事窃告太皇太后,于是病躯稍愈。这且不表。
再说英宗皇帝自即位以来,心中明知道太皇太后不满意他,必有它种行径,故必时常提防着。朝中又另举贤良辅佐政事,以防小人弄权,倒也很是善法。这时便出了一个大大的忠臣名叫拜住,他本是开国元勋木华黎的后裔安童之孙,幼年五岁丧父,母怯烈氏青年寡居,尽力辅育,而拜住亦天性聪明,不与俗子相匹。既长,精通文武,颇谙战略,治国之道尤熟在心目。曩时英宗为太子便闻其名,嗣使征聘,凡三请不至,既语使者道:“此时尚非见太子之时也,请勿复来。”使者回报英宗。英宗愈加敬服。继仁宗征为宿都卫,勤职勉任。英宗复请见,回报曰:“都卫言,嫌疑所关,君子宜慎,我掌天子宿卫,私自往来东宫,我固得罪,太子亦干不便。”英宗闻言叹曰:“真君子也!”及即位,即擢拜住平章政事,暗命他访拿奸党。拜住奏道:“臣最可虑的,便是铁木迭儿丞相一班人,恐朝夕有变。”英宗点头道:“朕也是这样想,卿为朕注意罢!”当时拜住受皇上之托,便窃命心腹家将四出探访。
在下谈到此间,略把东方四侠的历史说说。何以叫东方四侠呢?原来辽东进海方面有一隐者阙其名,年过八十,尚如年幼的精神,日食斗粮,独行千里,到辽东时,乡人也不知他的来历,他亦不与乡人往来,每日独坐深山,间亦来到村市游玩。
一日走一村落,见有一群健儿在草地上互相搏斗,他即立驻足在一旁观看,见内中一孩生得柔弱赢瘦,被众小孩嬲着他相斗,这孩子最初不肯,后来被逼不过,只得说道:“斗是斗的,我只斗一人,第二个我便不来了。”内中一强壮小孩道:“只要你肯,就与我斗罢。”瘦孩摇头道:“不行,你的气力太大,我只与林哥斗就是了。”强孩道:“我难道是三只手么?你不肯同我斗,我偏要跟着你,好容易今天把你骗到这里来,正想玩你一下,你若不肯,这也不难,你可答应我前天要求你的那件事。”瘦孩红了脸道:“你这话太胡闹了,我又不是女儿家,可这样地说么?”旁边又一孩道:“苹哥,你不要同他善说,你只须如此便行。”苹儿便不作声,任他同林哥儿去拼一对。
当下瘦孩摆了个架子,林儿上与他相斗,只来往了三四下,他便耳也赤了,气也粗了,苹儿乘势给林儿使了个眼色,林儿死也不肯放他息息,直弄得他气喘身疲,喊道:“你们通同一气么?我不斗了。”林儿也不言语,仍紧紧地逼着他,脸上拧一下,屁股上拍一下,把瘦孩忙得直是叫苦,又叫道:“林哥,你肯听他们的话吗?你欺负我,我要告三婶娘去。”林儿任他怎样说,只是一个不睬。急得他没了法儿,便直哭出来。后只林儿在他腿上一拧,他便禁不住鼓咚咚倒在地下。苹儿便要上来按着他脱裤,他大声喊呼起来,此时老人正看不过意,便上前拦住,问道:“你们是要做什么?他这样瘦弱,你们便要欺负他,真正岂有此理!”苹儿立着气问道:“管你什么事?他是常常被我玩的,谁在欺负他,你难道不依么?”
老人也不言语,便用手去拉了瘦孩起来。苹儿见老人须发皆白,以为老头儿无什么用,便乘老人拉瘦孩的时候,他便飞起一足向老人背后来。谁知被老人略用指头在他足上轻轻一下,他便立不住滚在地下,丝毫不能转动。群儿见了,吓得转身便跑,口里嚷道:“老头子行凶呀!”老人也不去理他们,便问瘦孩道:“你姓什么,叫什么名字?”瘦孩道:“我姓纪叫伯昭,我没有爷娘,在姑姑家住。”瘦孩一面说一面揉着泪眼。老人又问道:“他们为什么要欺负你呢?”伯昭道:“我同他们在一起读书的,他们看我年小,常常捉弄我的,这个清苹哥,还要厉害。今天我本不出来的,他们骗我说在林子里关雀儿玩玩,刚刚一到这里,他们便要我同他们斗蝴蝶,就被他打痛了。”老人闻言与他说道:“你横竖没了父母,在这里也被他们欺负,何不同我去罢?”伯昭道:“我姑姑不肯的。”
老人道:“我自去给她说就肯了。”伯昭点头,又请老人把清苹哥拉起来,老人答应,便在清苹腿上用手一点,清苹自然就会动了,翻起来一声也不敢响,回头便走,口里还说了一句“你凶就是了,明天我叫我爸爸来找你算帐”。老人任他去了,便带伯昭到了深山,洞口里面已有三四个小孩在内操练功夫。
伯昭初到此地,什么也不懂得,还是由老人一个个给他认识了,方才住下。老人每天给他一些药水吃了,慢慢地身体就强健起来,遂同着四个小朋友在内受老人的磨练。光阴易过,不觉十余年之久,伯昭学得一身软硬功夫,能够来去无踪,他方知先生是云峰上人,系剑客一流,于是喜不自胜,内中与他最相契的,便是燕山赵朋、淮南殷胜、雁门崔志远数人,并且都练得一身好功夫。每日常在深山旷野中策马试剑,只因几次请命师尊放他们回乡一行,上人只是不肯,说他们时机未至,勿轻易动作,他们只得罢休。
一日四个弟兄到山下驰马,往来飞腾,如驾云雾,忽见前面奔来一鹿,惊惶逃走之象,伯昭与志远道:“这个鹿儿给我罢。”志远道:“谁先下手是谁的。”说时箭已发出,把鹿射倒地上,伯昭只得让他去得。熟知后面赶来一少年,高叫道:“鹿儿是我的,慢点得罢!”这一声叫喊,志远就手软起来,抬头望着前面飞也似驰来一蒙古少年,眉目清秀,气宇轩昂,一看他的形容就有些使人敬服,志远忙问道:“朋友,你是哪里来的?这个鹿儿为何是你的呢?”这少年看志远人虽幼小,说话却很谦和,遂陪着笑道:“是的,我刚才追下来的呢?朋友要不信,你看这鹿儿的颈下还有我的一支箭呢。”志远直个在鹿颈下取得一支小箭来。此时伯昭三个兄弟们也跑来看这鹿儿,当下把箭柄一看,上面刊有“拜住”两个字。赵朋哥便问道:“这两个字,敢是大名么?”少年道:“是小弟的贱名。”于是大家说话都很客气,也就不去争执了。
拜住见他们四人都是少年英雄,心中倒很有些把握,忙问道:“不知四位尊姓大名,在何处得意。”殷胜便先开口道:“我们四人是异姓的兄弟。”随即各指着三人道:“他是纪伯昭,他是赵朋,他是崔志远,我就叫殷胜,目下都在师傅处学艺,并未做什么事情。”拜住一听他的言语,就知道他们有些来历,就不敢怠慢,当下言道:“舍下离此不远,今日与四位偶然相逢,诚三生之幸,不知四位可能赏驾否?”伯昭道:“既承错爱,当得从命。”于是四人同到拜住家里,只见满室经典,清雅脱俗,他四人方知拜住有文武全才,越加敬服,即探询身世,又系开国元勋之后,料将来必有一番事业。四人落坐之后畅谈许时,便起身告辞,拜住坚持不肯,又坐了一会,拜住略敬小酌,四人见他如此多情,只得坐饮三觞,席间拜住又赞美他们的英雄,言将来得志,须请四位效忠国家,四人谦逊一会,伯昭便告退道:“今日本欲久叙,恐师尊见怪,倘蒙不弃,时驾临草舍一叙罢!”拜住道:“正欲拜访令师尊,祈兄先为通知,后当踵候。”四人告别而行,拜住送至里许而返,至此后拜住时来深山拜访,上人亦很相敬。即到拜住入朝做官,便征他们四人帮助。他们出山后,号为东方四侠,常为国家除暴,声名很震。云峰上人至此亦仙游海外,不复出世了。
再说当时拜住被英宗擢为平章政事,暗教他探访奸党,他便请纪伯昭四人日夜注意铁木迭儿、赫噜、失列门等,恐妨内变。伯昭等便常到各奸臣住宅里探听消息,他们高来高去的,也绝没有人看得透他。有一夜,伯昭同志远来赫噜的家里打探,此时更深夜静,全府寂然,伯昭由房上窜下,进了里面,见有间屋子光亮异常,谅必赫噜的卧室,便走到窗下一望,由破绽里见着一个妇人同几个仆妇闲坐,听妇人道:“今夜时候已经不早了,怎么老爷还未转来?”仆子道:“想必有什么事体罢。”忽而间志远也跑来了,他二人挤在一处偷看,正看得起劲,忽听前面有数人足步声,接着灯火萤萤,由远而近,他们就料定是赫噜回来了,便隐着身子,让赫噜进了房里。数男女仆人退下,便又到窗口窃听。妇人道:“今夜为何这般的时候才回来?”赫噜道:“因为舅父有事,太师又叫我到宫里来。”妇人道:“舅父得太皇太后之幸,又有何大事呢?”赫噜道:“你不知道,如今太皇太后同当今皇帝不对了。前日商量命我舅父去……”说着便在接着妇人耳边暗语,一只手作剌身状,见那妇人听了把舌头一伸,低声道:“这是什么人起的意思?”
赫噜道:“你想还有何人,这事不过是亦剌失传的话罢了!”
又闲谈了一会儿便睡去。伯昭等忙回去报告了一切,拜住自有把握,翌日便密奏英宗如此如此。英宗恨恨道:“这些奴才,朕这样待他们,反起了孽念,朕当严办。”即命拜住同大理寺卿逮传赫噜严刑拷问,赫噜初不肯承认,既受刑不过,只得把亦剌失等所谋招出,说出铁木迭儿同谋。拜住只得将口供奏明英宗,英宗大为震怒,恨道:“这些奴才,还敢密谋弑朕,还可宽放么?”即下旨捉拿失列门、哈克繖、武哈、亦剌失、亚列斯巴及赫噜等,命速将他们正法,不要等太皇太后知道。时朝臣大为快意,押赫噜等一干人赴市朝斩首,抄没家产。彼等均系太皇太后所幸,恐太后面子为难,只得宽恩,免夷三族。
太皇太后见英宗这样辣手,也无可如何,这一气,便病倒卧榻。铁木迭儿虽是时时眼跳,面子上也敷衍着列朝,却不敢多言多语了。朝臣见此次这样的严厉,也足以振顿朝纲了。所以不十分追究铁木迭儿,亦恐太皇太后伤心过度,于道理上亦是不该的,遂作罢论。英宗赏赐有功之臣,优礼有加。是年冬,始被服衮冕,亲祀太庙,先期斋戒,临事甭皇,此举为元朝第一次之盛典。行礼既毕,车驾还宫,满城百姓,个个瞻仰圣容,莫不耸观道旁。回宫后,复到太皇太后及皇太后宫里问安,然后受百官朝贺,下诏改元,以明年元日为至治元年,其文道:朕只矞贻谋,获承丕绪,念付托之维重,顾继述之敢忘!
爰以延祐七年十一月丙子,被服衮冕,恭谢于太庙,既大礼之告成,宜普天之均庆。属之逾岁用协纪元,于以导天地之至和,于以法春秋之谨始。可以明年为至治元年。特此布敕,宣告有众。
诏下后,朝右诸臣俟元旦之日齐集大明殿朝贺,万民无不景仰英宗圣明,甫行即位,即诛灭奸党,与庶民除害,朝野顿现新鲜气象。唯有一事,是英宗的一大缺点,是什么事呢?就是元室最不容易打破那种迷信的佛教帝师,英宗在朝,尊祟备至,复下旨命各地建设帝师八思巴的庙,享受祭祀,差不多与孔庙的礼节还要丰富,所以廷臣中正直一点的,都有些不满意。
无奈是元朝开国以来,奉为最神圣的国教,也就缄口不言了。
这些冒牌秃驴,趁此时机,一个个又势焰起来,幸儿好此时的太皇太后年老多病,又兼被英宗所制肘,也就不能再同他们畅玩一回,否则恐怕不免再蹈前辙,又要贻笑与后人呢。但英宗须是在尊崇他们,却并没有十分地趋向着他,所行之事,都不过是朝野间罢了,倘然如从前成宗、武宗的时节,弄到宫禁不安,那又难免百姓们失望了。
是年元旦一过,便是月圆时节,英宗见天下无事,忽起逸乐思想,下诏命京都内外,满张灯彩,歌舞不禁。又命各处乡民,互献奇花异草,山珍海味,以助新年之余兴。此诏一下,朝廷上下,均准备着庆贺佳节。尤其一般久困未疏的老百姓们,要借此热闹热闹,各人忙乱得没了天日,一个个欢天喜地,都说万岁爷的恩德真个天高地厚。就是一般远处的居民,得到了这个消息,谁也愿意到京城里来瞧瞧热闹了。殊不知将在光明昼夜的时节,朝廷中起了个异常的变乱。欲知后事如何,且看下回续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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