当各省请愿袁氏称帝也,凡政绅军商各界,无不有伪造民意之代表,上书劝进。而耆硕遗老,则尚付阙如。袁欲求一声望素著者,领衔进表,庶足以折服人心,而执众口。物色殆遍,惟湖南老名士王湘绮可以当之无愧。因密电该省将军汤芗铭,先与王关说。谓他无所求,惟藉重三字大名而已。王可其议。

惟索代价三十万元始可以己名首列,否则不能从命。盖王自垂老以来,酷爱孔方兄,矧兹事有关变更国体,不得不藉此自昂价值以要挟也。汤以其所索过钜,未敢自主,电袁请示办法。

袁笑曰:“一字十万元,此老声价不可谓不高矣。然治大事者,不惜小费。吾何靳是区区阿堵物乎?”立电汤如数照给,并令其先行筹垫。俟于下屈应解公款项下扣除。然湘省夙称贫瘠,加以军事旁午,需粮需饷,时虞经济支绌,向何处筹此大宗巨款。顾罗掘俱穷,始凑措十余万元。乃与王磋商,拟先交半数,余俟袁氏登极后,一并交清。且署券为佐证,王允之。至此际取消帝制,王恐是款将归为乌有,亟向汤催索。汤谓帝制告成,当然遵券履行。今大事已去,恐不能发生效力。盖前日之三十万元,汤呈报袁氏时,未道及止给半数。诡言当日付清。此际以是说拒王,意将吞昧余款饱己之囊橐也。王怒其狡黠,亲诣军署,坐索。汤置之不理,且曰:“公苟谓我图赖者,盍向公庭提起诉讼也。”王智力俱穷,遂思得一策。不如使人至京,直接与袁交涉。及遣其挚爱之仆妇周妈,即日束装北上,诣公府求见袁,云有要事面陈。袁度其必衔王之专命而来者,亟召人。叩以何事,周妈出一函授袁。袁启而视之,眙愕曰:“是款据汤将军报告,尔时已如数交讫,胡至今未偿耶?岂汤将军绐我,抑亦若主人又与我恶作剧乎?”周妈曰:“设使偿也,吾家老王按湘绮称周妈曰:老周。周妈称湘绮曰:吾家老王。

已成习惯,一时遽难改易口吻。纵极诙谐,乌忍使老妇仆仆数千里,不辞跋涉哉。若曰吾家老王欲藉故而多所需索,则何不并此已交之半数,而亦称方未受乎?”袁聆其语有芒刺,知必为王所教授。急易语曰:“吾将电汤将军而询之。子姑下榻此间,俟汤复音至,再为核夺。如其未予全金,吾当照给。”

藉曰“已交,然余与汝主人非一日之雅,即再致馈若干,亦所不恤也。”周妈颔之。袁命侍从送周妈至洪妃处,谆嘱以优礼相待。袁正拟发电至湘,适得汤之急讯。谓已于某日脱离中央关系,与西南诸省取同一态度。袁懊丧万状,遂将兹事搁置。

越日,周妈叩袁,曰:“湘将军有无覆音至。”袁曰:“渠已独立矣。吾即询之,渠亦不我答也。”周妈曰:“吾家老王之事,当如何裁处?”袁不悦曰:“无论此款是否交齐,即使未也,然吾事今已完全失败,汝主人胡必斤斤较量哉?”周妈反唇相讥曰:“吾家老王,当日列名劝进,但冀敦促帝制之猛进,不谋担保帝制之必成。明公今忽作此语,然则帝制不成,明公将捎给其已经承认之金钱。设或竟登大宝,试问明公对于我家老王,抑有特别之权利否乎?况畴昔请愿书,非出于我家老王之干求,乃出于明公所授意,岂其他代表团所可同日语者。今者汤将军已独立矣。明公将利用是时机,举前事抹煞殆尽。然吾谓欲知汤将军,关于此款是否欺蒙明公,即以此次敢于脱离中央关系为断。彼受公恩,匪伊朝夕,尚一朝反汗,更何论昧金之区区一事乎?此是非真伪,稍有智识者,亦能辨之。矧明公也耶?且今者湘省独立,故乡烽火,在在关心。我家老王年越八旬,平昔跬步不离老妇左右。今兹睽隔,彼已索然寡欢,更益以风声鹤唳,渠必惊骇欲绝,老妇甚难置怀。行不日返里,乞明公速以十五万元畀我。俾挟资归遗老人,以博其一粲也。

“袁踌躇良久曰:“子眷眷主人,即欲首途,吾未便强留。第所索之款,是时尚无以报命。俟他日容再汇寄。”周妈曰:“老妇奔驰长途,盖为取款而来,今无所得而去,何以对吾家老王乎?兹事祈明公有以宥我。”袁再三不可,周妈固请之。袁弗耐噪聒,愠曰:“吾不予汝主人以金者,妆将奈何?”周妈曰:“不予金,老妇宁死于此。必不去。”袁曰:“汝不去,吾讵不能逐之乎?”周妈曰:“逐我,我弗惧。”袁曰:“然则吾将杀汝,汝惧乎?”周妈闻是语,无可再忍。即发展其平日与湘绮之泼辣手段,厉声曰:“汝欲杀我乎?请即杀。第汝之欲杀我者,因我为主人索金之故。主人何以命吾来此索金,因汝要求其于劝进表中首先列名之故。汝今帝制失败,不给我主人之金,而犹欲杀我,以泄忿耶。汝未为皇帝,即擅自作如是之威福。设膺大宝,汝不将逞其一怒,而灭吾全族乎?汝既具此杀人好身手,胡不往西南起义各省,而杀与汝称兵反抗诸人乎?兹欲得吾垂死之老妇而甘心,抑何欺软怕硬若是也。”

周妈语至此,于是纵声大哭。且哭且述,谓湘绮绐已入京,将使己一副老皮囊葬身异地,何太无心肝耳。聆其所语,悉皆持蛮口吻。然间有数语,颇当于理。袁竟无以置辩。不得已,乃使诸妃为鲁仲连。而周妈则坚执前言,不达其最初目的不止。

诸妃漫应之,谓稍待数日,当如子愿。周妈信以为实,即转悲而喜,仍居洪妃室。自昕至暮,最喜与人作娓娓深谈,精神矍铄,决无倦态。又善谈乡曲遗闻轶事,虽系无稽之词,然亦颇有风趣。顾事事皆易与,惟至为主人索金时,辄严厉其词色,毫无商量余地。袁知其不可以理喻,竞如数给十五万元,更畀以川资遣之去。

又一说,周妈入京向袁索金曾住居宫中十余日。彼事事不循礼节,与诸妃共语时,或箕踞上坐,或击案呼好。至与诸妃称谓,则尤奇特。有时呼之曰嫂嫂,有时呼之曰姐姐。种种语无伦次,不可枚举。质言之盖一纯粹的无智识之村妪也。然其语带滑稽,鄙而不俗,实因随待湘绮多年,耳濡目染,习与俱化,毕竟有三分名士意味焉。一日,与诸妃痛饮且醉,遂大煞风景,喃喃骂人。谓袁之族祖甲三在日,与湘绮老人为忘形交。

老人至甲三家饮宴,亲见袁嘻憨跳掷,活泼泼地。湘绮老人抚袁而笑曰:“此子,他日必大贵。不图今竟欲为皇帝也。更举袁氏乳名以实之,诸妃知其醉后语,不之辩,第笑而应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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