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百二回 扉上指声芳心惕惕 窗前足影醋火熊熊

  话说陆曾见他那里用刀撬门,心中暗想道:“他到她这里准是转什么念头的了,但又带着刀来做什么呢,莫非与她有什么仇恨么?且不管他,在这里但看他怎么样。”他打定了主意,身子往后楼的板壁旁边一掩,悄悄地看他的动静。

  他此刻已经将门撬开,大踏步走了进去。只见房里的灯光还未熄去,绣幕深沉,静悄悄地只听得有鼻息之声。他轻轻地溜到她的床前,那一阵子的兰麝香气,从帐子里面直发了出来,使人闻着不禁魂销魄荡,不能自持。

  盛方此时恍若登仙,用手轻轻地将帐子一揭,只见寿娥面朝床外,正自香息微呼,好梦方浓。左边一只手露在虎皮被的外面,垫着香腮。那一种可怜可爱的状况,任你是鲁男子柳下惠复生,也要道我见犹怜,谁能遣此哩!何况盛方是个好色之徒,不消说身子早酥了半截,不知怎的才好,心中一忙,手里的刀不知不觉的呛啷一声,丢落在地板上。

  他大吃一惊,忙要蹲身去拾刀。瞥见她星眸乍闪,伸出一双玉手,将眼睛揉了一揉,瞥见他立在床前,不禁一吓,霍的坐了起来,厉声问道:“盛方!你半夜三更的到奴家的绣房里来做什么的?识风头,快些儿下去;不要怄得我气起,马上声张起来,看你往哪里逃。”

  盛方笑嘻嘻地说道:“小姐,我实在等不及了;今天无论如何,都要小姐可怜我一片真诚,了却我的夙愿,我就感激不尽了。迟早你总是我的夫人,何必定挨到那时做什么呢?”他说罢,虎扑羊羔似地过来,将她往怀中一抱。

  她抵死撑着说道:“盛方!你敢是疯了吗?谁是你的夫人呢?你不要做梦罢;从前我不过是被你逼得没法,给个榧子你吃吃,想你改过的,谁想你这匹夫贼心未改,竟敢闯到我的楼上,用强迫的手段来对我。须知你愈是这样,奴家越是不遂你的兽欲,看你这匹夫怎样我便了。”

  盛方听她这些话,只当春风过耳,仗着一身蛮力将她按下,伸手便去给她解去下衣。她急得满面通红,拼命价地喊道:“强盗!强盗!”盛方忙伸手堵住她的嘴,一面自己忙着解衣。

  陆曾在门外看到这会,将那股无名的业火高举三千丈,按捺不下,一个箭步,跳进房去,大声喝道:“该死的奴才,胆敢在这里做这样欺天灭主的事情!可知我陆曾的厉害么?”

  盛方听到陆曾两个字,吓得倒抽一口冷气,连忙预备下床逃命。说时迟,那时快,后领头被陆曾一把抓住,扑地掼下床去,摔得他眼花肉跳,发昏章第十一,跟着又被一脚踏在小腹之上。陆曾喝道:“你这个奴才,主人待你哪样薄,竟敢干出这样的事来。”

  盛方被他踏着小腹,深恐他一着力,肚子里货色就要搬家了,动也不敢动,见他说话,不禁计上心来,口中说道:“小人知罪,求陆将军饶我初犯,下次再也不敢了。”

  陆曾正要答话,冷不提防他一个鲤鱼跌子,将右腿一屈,左腿一挠,直向陆曾的左肋踢来。好个陆曾,手明眼快,赶紧使了一个水底捞月的势子,将他左腿抓住,随手取出单刀,指着他冷笑道:“颇耐你这个狗头,还敢在老爷的面前弄鬼么?

  你如果再动一下子,登时请你到外婆家去了。“

  盛方此时明知难以活命,便泼口对寿娥骂道:“我恨你这个贱人,见新忘旧;我盛方虽然死了,也要追你的魂灵,总不得让你这个贱人,在这里快活的。”

  陆曾听到这话,倒弄得丈二和尚,摸头不着,便厉声说道:“你这个刁恶的奴才,自己做下这丧心病狂的事情,还兀的不肯认错么?”

  他大声说道:“姓陆的!我和你也是前世的冤家,现在也用不着在这里多罗唆了,请你赶快结果了我,到来世我们再见就是了。”

  陆曾听到这话,更是莫名其妙,便向他喊道:“盛方!据你这样说,敢是我和你作对,错了么?”

  他冷笑一声道:“谁说你错的,要杀便杀,不要提东画西的;我盛方死后,都不能让你们两个人在一起快活就是了。”

  陆曾听他这话,心中才明白过来,不禁勃然大怒道:“好杂种,你将咱老子当着什么人,不给个厉害,你还要信口乱咬呢。”

  他说罢,用刀向他的大腿上一连搠了两下子。好个厉害的盛方,连哼未曾哼一声,咬紧牙关,向他说道:“姓陆的是英雄汉子,就将俺一刀丢了,不要用小钱,俺盛方是舍得的。”

  陆曾冷笑一声道:“那样一刀请你回去,到便宜你这个奴才了。”他们正在闹得不可开交的当儿,寿娥从床上一骨碌起来,飞奔下楼去报信了。不多一时,众家将听说她的楼上有贼,一个个擎着兵刃赶上楼来。童老太太扶着丫头,也跟上楼来。

  众家将见被陆曾捉住的,不是别人,却正是盛方,大家不禁吃了一惊,面面相觑,不知道究竟是一回什么事,只听得盛方向他们大家说道:“我盛方死了,千万请诸位要替我伸冤报仇,我就是在九泉之下,也就瞑目了。”

  他说罢,众家将一齐向陆曾责问道:“盛方犯的是什么法,你就将他捉住了,腿上搠的这样?”陆曾见众人问话,便答道:“诸位休问,我陆曾也是寄人篱下,常言道,吃主子的饭,救主子难;如果无缘无故,我陆曾也不是发疯病的,就来戕害同伴了的。”

  他说完这话,众家将齐声说道:“他究竟是犯了什么罪,你也该宣布出来,不能含含糊糊的就置他于死地。”说罢,一个个的怒目相向,拔刀在手,大有一触即发之势。

  这时猛听得外面发着颤巍巍的声音,骂道:“盛方你这个奴才,我哪样怠慢你的,竟敢做这些禽兽的事情。”说着,大家回头一看,不是别人,正是童老太太和寿娥等一大群子人走了进来。众人听她这话,又见寿娥满脸怒气,里眸含泪,大家就料瞧着五分了。

  她们走到盛方的面前,寿娥纤手一指,泼开樱口骂道:“你这个匹夫,三番两次在我面前鬼头鬼脑的,我总没有去理你,全指望你改过自新的。不想你这匹夫油蒙了心,胆大包天,竟闯到我的卧室里来。要不是陆将军……”她说到这里,却哽哽咽咽地哭将起来。

  童老太太更气得一佛出世,二佛升天,喘吁吁地对陆曾说道:“陆将军!赶快给我将这个匹夫结果了。”她说罢,众家将一齐跪下来央求道:“求太太从宽发落,他虽然一时之错,还求太太念他前功才是。”

  童老太太听了这话,更加生气,便道:“好好好!眼见你们这些匹夫都是互通声气的,显系想来谋夺我们孤儿寡妇的财产罢了。”童老太太说罢,禁不住双目流泪,鸣呜啕啕地哭将起来。

  众人见老太太动气,谁也不敢再开口了。陆曾对她说道:“请太太暂且息怒,容我一言。”

  童老太太拭泪问道:“陆将军有什么见教,请讲罢。”他道:“这盛方的罪恶,论理杀之不足以偿其辜;但是上天有好生之德,还望太太稍存侧隐之心,暂将他的双眼挖去,使他成个废人就是了。”

  他说罢,太太含泪说道:“老身昏迈,谋事不能裁夺,幸得将军垂怜孤寡,遇事莫不重施恩泽;先夫在九泉之下,也要盛激将军盛德的。今天的事,随将军怎么办我无不赞成就是了。”

  陆曾也不答话,用刀向盛方的右眼一挖,霎时眼珠和眼眶宣告脱离了;随手又将左边眼挖了下来,登时血流满面。陆曾在身边取出一包金疮药,替他敷上,就命人将他抬到后面的一间空房子里面,日给三顿,豢养着他一个废人。这样一来,众家将没有一个不提心吊胆,一丝也不敢有轨外的行动了。

  陆曾到了第二天,吃过午饭的时候,正要去睡中觉,刚刚走到大厅的东耳房廊下,迎面碰见了吴古,便笑问道:“大哥!你饭吃过了没有?”吴古道:“吃过了,你此刻到哪里去?”

  他笑道:“因为夜来被那个狗头闹得一夜没有睡,现在精神疲倦,正想去睡觉去。”吴古笑道:“且慢去睡,我有两句话要问你。”陆曾忙道:“什么话?”吴古道:“昨天夜里,究竟是为着一回什么事情呢?”他笑道:“你真呆极了,这事还未明白么?”他摇头道:“不晓得是什么一回事呢。”陆曾笑道:“那个盛方却也太没有天良了,吃人家的俸禄,还怀着野心去想寿娥的心事,昨夜便到她那里去,想用一个强迫的手段,不料碰着我了,这也许是他晦气罢了。”

  吴古听他这话,不禁将屁股一拍笑道:“兄弟,我真佩服你,遇事都比我来得机警。”他笑道:“还说呢,不是有个缘故,我夜来也不会知道的。”吴古笑道:“什么缘故,你敢是也想去转她的念头的么?”陆曾听他这话,不禁面红过耳,忙道:“呸,还亏你是我的哥哥呢,这句话就像你说的么?”他笑道:“那是笑话,兄弟你千万莫要认真,究竟是为什么缘故呢?”他道:“昨天我们在后园里指导他们武艺的时候,有个破绽,你看出没有?”他俯首沉吟了一会子道:“我晓得了,莫非就是那个盛方用冷刀想刺你的不成?”陆曾笑道:“正是啊!”吴古道:“我倒不明白,我们究竟和他们有什么仇恨呢?”陆曾道:“你哪里知道,他们见我们在这里,眼睛里早起了浮云了,估量着一定是嫉妒生恨,所以我昨天受了那次惊吓,夜里就步步留神,在床上再也睡不着。到了三鼓的时候,就见他提刀上楼去了。还有一个笑话,那个狗头,自己存心不良,倒不要说,还要血口喷人,疑心生暗鬼的,诬别人有不端的行为,你道好笑么?”

  吴古笑道:“他诬谁的?”陆曾道:“我细听他的口气,竟像我夺了他的爱一样,这不是以小人之心,度君子之腹么?”

  吴古道:“凡事都不能过急,急则生变,譬如一只狗,你要是打它一两下子,它还不致就来回头咬你的;你如果关起门来,一定要将它打死,它却不得不回头咬你了。”陆曾道:“可不是么?现在的人心,真是非常地靠不祝就像盛方这一流人物,还不是养虎成害么?”

  吴古叹了一口气,然后说道:“兄弟你的脾气未免也忒拘直了,就像这个事情,不独与你毫无利益,而且和这起奴才彰明较著的做对了,要是被外人知道,还说你越俎代疱呢。而且那起奴才,谁不与盛方是多年的老伙伴呢,你如今将他的眼睛挖去,他们难免没有兔死狐悲之叹,势必不能轻轻地就算了,面上却不敢有什么举动,暗地里怎能不想法子来报复呢。天有不测风云,人有暂时的祸福,万一上了他们的当,你想还值得么?”他这番话,说得陆曾半晌无言,停了一会,才答道:“我何尝不晓得呢,可是情不自禁,见了这些事情,不由得就要横加干涉了。但是他们这些死囚,不生心便罢,万一再有什么破绽,被我们看了出来,爽性杀他一个干净,救人救到底,免得叫她们母女受罪。”

  吴古道:“你可错极了,人众我寡,动起手来,说不定就是必胜的。”陆曾笑道:“这几个毛鬼,亏你过虑得厉害;轮到我的手里,一百个送他九十九,还有一个做好事。”吴古将头摇得拨浪鼓似地说道:“不要说,明枪易躲,暗箭难防。在我看,这里断非你我久居之处,孤儿寡妇,最易受人的鼓弄,而且我们是堂堂的奇男子,大丈夫,到了没趣的时候再走,未免名誉上要大大地损失了。”陆曾道:“这个也不能,我们不答应人家便罢,既答应替人家照应门户,凭空就走,不叫人家寒心唾骂么?而且人家待我们还不算仁至义尽吗?我们撒手一走,那一起奴才没有惧怕,还不任意欺侮她母女两个么。总而言之,我行我素,人虽不知,天自晓得。既错于前,不该承认人家,应不悔于后。我们有始有终,替人家维持下去就是了。”

  吴古也没有什么话说了,只得对他道:“兄弟,你的话原属不错,但是我们向后都要十分小心才好呢。”陆曾说道:“无须兄长交代,兄弟自理会得。”说罢,转身回房去睡午觉了。

  再说寿娥见陆曾奋勇将盛方捉住,挖去眼睛,自是不胜欢喜,把爱陆曾的热度,不知不觉地又高了一百尺,心中早已打定主意,除了陆曾,凭他是谁,也不嫁了。她命丫头将楼上的血迹打扫干净,烧起一炉妙香,她斜倚熏笼,心中不住地颠倒着陆曾,何等的勇敢,何等的诚实,何等的漂亮。那心里好像纺车一般,转个不住,暗道:“我看他也不是个无情的人物,不要讲别的,单说盛贼到我这里来,只有他留心来救我,毕竟他的心中一定是爱我了。”她想到这里,不禁眉飞色舞,一寸芳心中,不知道包藏着多少快乐呢。

  她想了一会,猛地自己对自己说道:“你且慢欢喜着,我与他虽然是同有这个意思,但是还有我的娘,不知道她老人家做美不做美呢;如果她没有这样的意思,却又怎么样呢?”她说到这里,柳眉锁起,不禁叹了一口气,默默的半天,忽然转过念头说道:“我也太愚了,我们娘不过就生我一个人,什么事情对我,全是百依百顺的,而且又很欢喜他的。这事只要我一开口对她说,还怕她不答应么?”她想到这里,不禁踌躇满志,别的愿望也没有了,只望早日成就了大事,了她的心愿就是了。这时有一个小丫头,上来对她说道:“小姐,太太请你下去用晚饭呢。”她便答应了一声道:“晓得了,你先下去,我就来了。”那小丫头下楼去了。她对着妆台晚妆了一会子,便婷婷袅袅地走下楼来,到了陆曾的房门口,故意慢了一步,闪开星眼,向里面一瞟,只见陆曾在床上酣睡未醒,那一副惹人怜爱的面孔,直使她的芳体酥了半截,险些儿软瘫下来。那一颗芳心,不禁突突地跳个不住,恨不得跑进去,与他立刻成就了好事才好呢。

  这时候突然有个小丫头跑来对她说道“太太等你好久了,还在这里做什么呢?”她连忙随着小丫头到了暖套房里,胡乱用了些晚饭。此刻虽有山珍海味,也无心去领略滋味了。一会子晚饭吃过,她便忙不迭地回楼,走到陆曾的房门口,只见他正起身,坐在床前,只是发愣。她见了,不由得开口问道:“陆将军,用了晚饭不曾?”他道:“还未有用呢,多承小姐记念着。”她听了这两句话,也不好再问,只得回楼去了。

  不多时,夜阑人静,大约在三鼓左右,她在榻上辗转反侧,再也睡不着,眼睛一闭,就看见一个很英俊的陆曾,站在她的面前。她越想越不能耐,竟披衣下床,轻轻地开了房门,下楼而来。到了他的房门口,只见房门已经紧紧闭起,房里的烛光尚未熄去。她从门隙中窥去,只见陆曾手里拿着一本书,正在烛光之下,在那里看呢。她见了他,不知不觉地那一颗芳心,不禁又突突地跳了起来,呼吸同时也紧张起来,便轻轻皓腕,在门上轻轻地弹了两下子。

  陆曾听见有人敲门,便问道:“谁呀?”她轻轻答道:“我呀!”陆曾又问道:“你究竟是谁呀?”她答道:“我呀,我是……”陆曾听着好生疑惑,便站起来,将门开了,见是她,不禁吃惊不小,忙问道:“小姐!现在快到三鼓了,你还没有睡么?”她见问,先向他瞟了一眼,然后嫣然一笑,也未答话。陆曾见她这样,便知来路不正,便问道:“小姐,你此刻到我这里来,有什么事情吗?”她掩口笑道:“长夜如年,寒衾独拥,太无生趣,怜君寂寞,特来相伴。”

  陆曾听到这话,正色答道:“男女授受不亲,小姐既为闺阁名嫒,陆某亦非登徒之辈,暗室亏心,神目如电,劝小姐赶紧回去,切勿图片时欢乐,损失你我终身名节要紧。”

  他说到这里,猛听得一阵足步声音,从窗前经过,霎时到了门口,原来是一班守夜的家将,正从后面走来,瞥见陆曾和她在房里谈话,一个个怒从心上起,恶向胆边生,一齐圆睁二目,向房里盯着。这正是:恶风吹散夫妻穗,暴雨摧残并蒂花。

  要知后事如何,且看下回分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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