孟后之姊焦急起来,遂出宫去打听有何名医,好请来替甥女医治。有人对她说:“京城里新来了一个道士,善能书符治病,大有起死回生的妙术,一经他手没有不好的。”她正在穷极无法之际,也不计及利害,便去向道士求了一张符,又问明了使用的方法,带进宫来,向孟后说道。孟后不待言毕,即大惊道:“这事如何使得?姊姊出入宫中连禁例也不知么?宫里最忌的是巫蛊咒诅。从古以来,因此被诬的,不知凡几,哪能像民间这样的随意画符念诅呢?倘若被人知道,进起谗言来,如何得了!快快把它收藏起来才好。”她姊姊也醒悟过来,忙道:“收藏起来也不妥当,既有这样重要关系,我拿进宫时,已有许多人瞧见,现在,左右服侍的宫女、太监也都知道,万一传说出去,反倒弄假成真了;况且我闻得近来宫廷里面和你不对的人极多,正想寻事捉弄你。倘若收藏起来,岂不是无私有弊么?不如索性在皇上面前陈说明白,倘有罪责,是我拿进来的,由我出面承当便了。”孟后也深以此言为然。
恰巧次日,哲宗驾临中宫,孟后便将原委禀明,哲宗却毫不介意道:“这也是人之常情,她无非爱惜甥女,求其速愈,所以如此。”孟后听了,忙命内侍取过符来,当面焚毁,总以为心迹已明,可以无事了。谁料宫中已谣诼繁兴,说是皇后善用厌魅的方术。偏又遇着孟后的身体不舒服,孟后的养母德宜夫人燕氏,要替女儿祈祷。便约了三藐庵女尼法端,在庵内诵经拜忏,替孟后祈福消灾,早生太子。法事还没有完毕,早为刘婕妤所知,便令人去和章惇计议,叫他奏明哲宗,只说孟后怀有异心,用妖人咒诅。章惇本与刘婕妤联络一气,又经婕妤许他正位中宫以后,保管累世富贵。章惇又因深恨宣仁皇后,也要除去孟后,宫中没了见证,就可以诬蔑宣仁,以报前仇,所以听了这话,正中下怀,便一力担承此事,并嘱婕妤在内暗助。
当日晚上,哲宗进宫,便由太监郝随,奏称中宫施行厌魅,防有内变。哲宗尚不甚相信,到了次日早朝,章惇又奏说皇后在三藐庵做法事,心中不禁犯疑,即命皇城司,至庵内捕逮宦官宫妾三十余人,命内押班梁从政,与皇城司苏珪审讯。梁、苏二人,内受刘婕妤的嘱托,外面又有章珪指使,竟致滥用非刑,尽情榜掠。孟后驭下,素来宽厚,宦官宫妾感念其恩,甚至断肢折体,也不肯妄扳孟后。苏、梁二人,偏要他们诬供。
这些人也就反唇相讥,骂个痛快。梁、苏二人大怒!竟令割舌,到了结果,仍是没有口供,只得由粱、苏二人捏造口供,复奏上去。哲宗诏令御史董敦逸,覆铭罪囚。敦逸奉旨提讯,见罪人登庭,都是奄奄欲绝,不能发声,此时触目生悲,倒觉握笔难下。郝随怕他翻案,亟去见敦逸道:“你可知此案来历么?恐怕救不成他们,连自己的性命也保不了。我劝你还是为自己子孙家族打算打算吧。”敦逸经此一吓,畏祸及身,只得昧了良心,照着原谳,复奏上去。哲宗遂下诏废孟后,令出居瑶华宫,号为华阳教主,玉清静妙仙师,法名冲真。
其时为绍圣三年,孟冬之月,天忽转暑,阴翳四塞,雷雹交下。董敦逸自觉不安,又上书自称奉诏录囚,仓猝复命,恐致有误,得罪天下后世,请复派良吏,再核真伪,然后定谳。
哲宗览毕道:“敦逸反复无常,朕实不解。”次日临朝,谕辅臣道:“董敦逸无状,不可更居言路。”曾布道:“陛下因宫禁重案,由近习推治,恐难凭信,故命敦逸复讯。今忽贬录问官,如何取信中外?”哲宗乃止嗣,亦自悔道:“章惇误我,坏我名节,因此中宫虚位,一时不闻继立。”刘婕妤以为盂后既废,自己总可册立为后,眼巴巴的盼望多时,只博得晋封一阶,升为贤妃。
贼臣章惇,又以罗织元祐党人为事,把吕大防、刘挚、苏辙、梁焘、范纯仁,都充废岭南;韩维等三十人,一概贬官。
大防年纪已老,受不起辛苦,押释到信丰,便已死了。刘挚、梁焘,均至配所,忧劳成疾而亡。惟范纯仁整装就道,怡然启行,僚友说他好名。范纯仁道:“我年将七十,两目失明,难道甘心远窜么?不过爱君本心,有怀未尽,若欲避好名之嫌,反恐背叛朝廷,转致罪戾了。”既至贬所,怡然自乐,所以还得保全。章惇又说程颐与司马光同恶相济,发往涪州,交地方官看管。蔡京等竭立附和,甚至说梁焘、刘挚有意谋反,非夷灭九族不可。哲宗道:“元祐党人,何至如此?”蔡京道:“他们并非没有这心,不过没有露出形迹来就是了。”本因梁焘、刘挚已殁,反将两人之子,贬管岭南。
章惇还恐元祐党人有一天翻过身来必要报复,便无日无夜的与蔡京、郝随等一班奸人商量永绝根株之策。索性一不做,二不休,连宣仁皇后也打下来才好。但是,这样大的题目,总要捏造些凭据出来。遂令郝随到宫内去放谣言,说哲宗幼年时候,太皇太后屡次要加以危害;后来元祐年间又与司马光谋废立,现有当日太皇太后面前的亲信太监,曾经目睹,可作为凭证。章惇即启奏哲宗说:“当日宜仁皇后面前的太监,现存的只有陈衍、张士良二人。陈衍因犯了罪,废贬朱厓,一时不能前来;张士良现在郴州,可以立时召来。”哲宗准奏。
不久张士良果然奉命到京,章惇恐他不肯附和,不令进宫见驾,令蔡京、安惇先行讯问。蔡京、安惇高坐堂上。在旁安设了刀锯鼎镬,装出非常严厉的模样,方传张士良上堂,大声问道:“你肯说一有字,便可复还原职。”说着,即将诰敕等件,从袖中取出,置于案上道:“立即把诰敕付你前去上任。
倘若说一无字,又指着旁边的刀锯鼎镬道:“请你试尝这个滋味。”张士良仰天大哭道:“太皇太后不可诬,天地神祇不可欺。士良宁甘受刑,不敢妄供。”蔡京、安惇百般威吓,士良抵死不从。蔡京等无法可施,只得奏称陈衍、张士良离间两宫,驱逐从龙内侍刘瑗等十人,有意剪除人主腹心羽翼,谋为大逆,例应处死。哲宗神志昏迷,居然批准下来。
章惇、蔡京,遂擅似草诏,进呈御览,议废宣仁为庶人。
哲宗本有不满宣仁之意,要想照议施行,又觉得心内不安。正在那里踌躇不决,却有两个宫女知道这事,念及宜仁太后在日的好处,心内不觉伤感,都走到廊外去拭泪。有个太监李成仁,从廊前经过,一眼瞧见,使问二人何事伤心,二宫女就将原委说明。那李成仁是受过宜仁恩典的,倒也很有见识,便道:“既是如此,你们空白哭泣有何用处,可趁诏书尚未盖玺,速去启知太后,就可以有挽回了。”两个宫女连称有理,便匆匆的跑进隆祐宫内,谁知太后正因发了肝胃痛的旧病,睡卧在床,两个宫女如何敢去惊动,只有抽了口冷气,回转身来要想退将出去。不料太后并未睡着,早已看见两人急匆匆的前来,又复退回,遂即喝问:“有何事故如此惶遽?”两个宫人只得止步跪下,把这事奏明。太后听了,不免伤感,说道:“这不是反了么?”便从锦被内坐起,命两个小太监搀扶着,要亲自去责问哲宗。早有左右的宫女、太监,一面劝慰太后不可出外,一面飞也似的,去传哲宗。
哲宗听说太后发怒,也觉惊惶,连忙跑进宫内朝见太后。
太后一见面就问道:“听说廷议,拟废太皇太后为庶人,有这话么?我昔日侍崇庆宫,天日在上,哪有废立的遗言?我因为发病,睡卧在床,猝闻此事,令我心悸。我原不应干预外事,但宣仁在日,待官家何等慈爱,今且如此,它日尚有我么?何不趁我在着,一并废了,免得日后费事。”说着,既怒且悲,不觉泣下。哲宗初时满面陪笑,连称不敢,此时见太后这样,也就流下泪来,连忙亲自扶了太后,仍旧送她睡下,自己坐在床前想道:“太后从没有这样发怒,此事定是虚诬,我险些上了章惇的当。况且这样的事情,也不是做子孙的可干的。”忙命左右将草诏取来,亲自撕碎,丢在火里焚毁了,方才告辞而出。郝随早已知道这事,忙去通知章惇、蔡京。两人还不甘心,次日早朝,又复具状,坚请施行。哲宗不待阅毕,已大怒道:“你们不欲朕入英宗庙么?”说着,将本章撕碎,掷于地上,两人方才不敢复提。
过了两天,又换了一个题目,联络了许多党羽,请立刘贤妃为皇后。原来,刘贤妃自废了孟后,便日夕盼望册立,因为哲宗颇悔废后一事,所以蹉跎三载,未曾继立中宫。刘贤妃不胜觊望,格外献媚,终是没有消息。再嘱内侍郝随、刘友端,联络了章惇、蔡京,内外奏请,亦未见允。累得刘贤妃望断秋波,不胜忧虑。就中只有一线希望,乃是后宫嫔御,皆没有生育;若得诞一麟儿,中宫的位置,自然可以到手。果然天从人愿,刘贤妃已经怀孕,遂东祷西祀期得一子。到了十月满足,临盆分娩,居然生了皇子。这翻喜事非同小可,刘妃固是欢喜无尽,哲宗也快慰非凡!于是宫廷内外,皆请立刘贤妃为后,奏章竟至一日数上。哲宗遂命礼官备礼,册立刘氏为继后。
左正言邹浩,独上疏谏阻,说刘贤妃因与孟后争宠,以致废后,断不可以继位中宫。哲宗见了此奏,因面谕邹浩道:“这是前朝有过的,真宗立刘德妃不是如此么?”邹浩道:“祖宗德政,应该仿效的甚多。陛下未能仿行,乃独取及小疵,恐后世难免遗议了。”哲宗闻言,变色不答,及邹浩退出,心中觉得踌躇不决,遂将原疏发交中书,饬令复议。那立后废后一事,原是章惇一力主持,现在已经告成,平空里来了个邹浩要想阻挡,他如何容得?遂力斥邹浩狂妄,请加严惩。哲宗乃将浩削职除名,编管新州。尚书右丞黄履入谏道:“浩感陛下知遇之恩犯颜进谏,今反欲置之死地,从此盈廷诸臣,无敢与陛下再论得失了。愿陛下改赐善地,无负孤忠。”哲宗不从,反出黄履知毫州。
初,阳翟人田画,系前枢密副使田况从子,与浩友善。元符中,田画入京监城门,常向浩说道:“君为何官,此时尚作寒蝉仗马么?”浩答道:“待得当进言,勉报君友。”到得朝廷欲立刘后,田画对同僚道:“志完若再不言,当与绝交了。”志完即邹浩表字,至浩得罪,田画已病归许邸,闻浩出京,扶病往迎。浩相对流泪,田画正色道:“志完太没气节了,假使你隐默不言,苟全禄位,忽然生了寒疾,五日不出汗,就要死去,何必岭海以外,才能死人呢?古人说的,烈士徇名,君勿自悔前事,恐完名全节的事情,还不止这一件哩。”邹浩爽然谢教。浩之母张氏,当浩除授谏官,当面嘱道:“谏官责在规君,果能尽忠报国,无愧公论,我亦喜慰!你不必别生顾虑。”宗正寺簿王回,闻浩母之言,极为感叹!及浩南贬,人不敢过问。王回集友醵金,为浩治装,往来经理,且安慰浩母。逻卒以闻,被逮入狱。王回从容对簿,御史问他是否与邹浩同谋?
乃慨然道:“不敢相欺,回实与闻。”遂诵邹浩所上奏疏,先后二千余言,狱上除名。王回即徒步出都门而出。
哲宗自立刘皇后,自然十分欣悦。满朝人士,也都说刘后命好,应该要做皇后,所以早生贵子。哪知这个皇子,取名曰茂,不上两月有余,忽得奇疾,终日啼哭,饮食不进,竟尔夭逝。刘后正在悲悼,偏偏的哲宗又生起病来,好容易过了元符二年,至三年元旦,卧床不起,免朝贺礼,延到正月八日,遂即上崩,享年二十五岁。总计哲宗在位,改元三次,阅一十五年。
哲宗即崩,向太后召入辅臣,议立嗣君,章惇抗声道:“依礼律而论,当立母弟简王似。”向太后道:“老身无子,诸王皆神宗庶子,不能这样分别。”惇又道:“若主立长,应属申王佖。”太后道:“申王有疾,不堪主器,还是端王佶罢。”惇又大言道:“端王轻佻,不可君天下。”曾布在旁呵斥道:“章惇未尝与臣等议,如皇太后谕,臣极赞同。”蔡京、许将亦齐声说:“合依圣旨。”章惇孤立无援,不能争执,只得默然无言,遂由皇太后宣旨,召端王佶入宫,在柩前即位,是为徽宗皇帝。群臣因请太后同处分军国重事,太后道:“嗣君年长,不必垂殿。”徽宗泣恳太后训政,方才允许。
徽宗为神宗皇帝第十一子,母陈美人。神宗升遐,陈美人常守殿陵,以哀毁卒。徽宗即位,追前为皇太妃,并前哲宗后刘氏为元符皇后。太后想起哲宗在时,谈到废皇孟氏,尝说章惇误我,坏我名节,因此要复孟后位号。恰巧布衣何文正,伏阙上书,言孟后无罪,遂复孟后位号,称为元祐皇后,入居宫中。授皇兄申佖为太傅,进封陈王;皇弟莘王封为卫王;封王封为蔡王;睦王偎为定王,特进章惇为申国公。召韩忠彦为门下侍郎,黄履为尚书左丞。立夫人王氏为皇后。后系德州刺史王藻女,元符二年,归端邸,曾封顺国夫人。
于是徽宗御紫宸殿受百官朝贺。韩忠彦首陈四事:一宜广仁恩,二宜开言路,三宜去疑似,四宜戒用兵。太后览表,深为嘉许!又进龚夬为殿中侍御史,召陈灌、邹浩为左右正言。
安惇入阻道:“邹浩复用,如何对得起先帝?”徽宗勃然道:“立后大事,中丞不言,独浩敢言,如何不可复用?”安惇失色而退。陈灌劾安惇诳惑主听,妄聘私见,若明示好恶,当自惇始,乃出安惇知潭州。韩忠彦请召还元祐诸臣,乃遣使至永州,赐范纯仁茶药,传问目疾,并令徙居邓州。纯仁自永州北行,途次又接到诏命,授观文殿大学士,制词中有四语道:“岂惟尊德尚齿,昭示宠优;庶几鲠论嘉谋,日闻忠告。”纯仁泣谢道:“上果欲用我么?死有余责了。”乃抵邓州,又有诏促令入朝。纯仁乞归养疾,乃召范纯礼为尚书右丞。
苏轼亦自昌化军移徙廉州,再徙永州,更经三赦,复提举玉局观,徙居常州,未几病殁。苏轼为文,如行云流水,嬉笑怒骂皆成文章,当时号为奇才,惟始终为小人所阻,不得久居朝右!士林常叹息不置。
徽宗又诏许刘挚、沦焘归葬,录用其子孙,并追复司马光、文彦博、吕公著、吕大防、刘挚、王珪等三十余人官阶,用台谏言,贬蔡京为秘书少监,分司池州,安置邢恕于舒州。向太后见徽宗初政清明,任贤黜邪,内外悦服,遂决意还政,使微宗自行主持,即于七月中撤帘,共计训政不过六个月,可称是不贪权位的贤太后了。
宋室成立,每遇皇帝驾崩,必用首相为山陵使。章惇例得此差,至八月间,哲宗葬永泰陵,灵舆陷入泥淖,朝中得知此事,大为惊诧!台谏交章劾论章惇。
未知徽宗如何处分,且看下回分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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