原来塾中的学生,有两个人和匡胤最是莫逆。这两个人是谁呢?一个叫做罗彦威,一个叫做石守信。两人都只十七八岁,生得相貌魁伟,膂力无穷,和匡胤一见如故,十分要好。每日到了放学之后,三个人必定预约好了,到城外的旷野地方,或是驰马,或是射箭。那书塾中的学生,都年纪相仿,谁个不喜这些事情?知道他们三人,每天必往城外练习武技,大家便都去观看。内中有个姓王,名唤伯旦的学生,他的生性十分狡猾,常常在先生面前讲说他人的坏处,挑唆先生,不是打这个,便是骂那个。只因这王伯旦最会献小殷勤,先生十分宠信他。众学生虽然心里恨他,因他是先生喜爱的人,大家只得忍着气,不敢奈何他。匡胤的性情本来十分伉直,瞧见王伯旦时常在先生跟前搬弄是非,心下很不为然。只是他没有侵犯着自己,未便干预旁人的事情,所以忍耐在心已有好久了。
这日也是恰当有事,放学之时,匡胤便约了罗彦威、石守信去城外比较拳脚。恰恰被王伯旦听见,他便上前说道:“你们去比较拳脚么?我从前也用过一番苦功的,对于拳术,极有门径,今天也去比较一下,不知你们敢和我较量么?”匡胤听了这话,心中已是不乐!又见他那种傲慢的样子,更感不快,便向他说道:“你要前去较量,我们岂有不敢之理,只是拳脚不带眼睛,倘若受了伤,休要怨恨我们。”石守信也从旁说道:“你要较量,就此前去,哪个不敢和你比较的,他就是乌龟,你若是口出大言,没有真实本领,被我打伤了,休得追悔。”
说着,便同匡胤、颜威一同向城外而去。那王伯旦自恃有几斤蛮力,自然也跟着他们而去。另外这些学生,大家都深恨王伯旦,听说他今天和匡胤等比武,都巴望他被匡胤打倒,方才称心,也一齐跟踪而来,要看他们谁胜谁负。
匡胤等三人,到得城外一片空场上,立将下来。那些看热闹的学生,早似看把戏一般,围了一个圈子,中间腾出一片极大的空地,任他们比试。就有个奸刁的人,把王伯旦一推道:“你既说要和他们比较,此时还不上去,更待何时?”王伯旦虽然有些蛮力,也曾学过几路拳技,只是没有明师指点,苦不甚精。此时讲了大话,被人家挤住了,不得退后,只有硬着头皮,跳入场中,说道:“我只独自一人,你们倒有三个,还是你们三人一拥齐上,打我一人呢?还是一个对一个,轮流较量呢?”匡胤正要回答,石守信早已大声喝道:“像你这样懦夫,还用得着三个人拼你一个么?不是姓石的说句大话,我只用一只手,便可将你打倒。”王伯旦也深知三人的勇力,只因无意中一句言语,惹出事来,欲要上前,惟恐抵敌不住;如果后退,又与自己的颜面有关,正在那里踌躇不决,进退两难。旁边这些看热闹的学生,一齐大喝道:“王伯旦,你平日耀武扬威,何等厉害!今日为何这样庸懦没用呢?”
王伯旦被众人一声断喝,不觉满面通红,知道今天不能不比较一下了。当下便将腰带紧了一紧,踊身一跃,跳进了空场,摆开门户,等待交手。那石守信早已脱去长衣,将一只左手,果然缩在腰内,单用右手,举拳打来。王伯旦忙将身子一闪,也还拳击去。两人一来一往,打了几个回合。只听石守信喝声“去罢”,一脚飞起,把王伯旦跌出一丈开外。看热闹的人,见守信拳法,如此高明,不由得轰雷一般,喝起采来!那王伯旦虽然跌了一交,幸而没受重伤,连忙爬了起来,飞逃而去。
众人见王伯旦头也不抬,只管奔逃,又不禁拍着手哈哈大笑了一阵。匡胤见时候不早,便向众人拱一拱手道:“今日为时已晚,我被王伯旦一扰,也没兴致练习武技了。众位请各自回去,我们三人也要走了。”众人听了这话,知道没有什么可观,也就一哄而散。匡胤等三人,待众人走尽,也各自归家。他们都是英雄性情,打败了王伯旦,并不算什么事情,绝不放在心上。
谁知那王伯旦,度量很是窄狭,被石守信踢了一脚,心中十分怀恨。立意要报此仇,自己仗着辛先生的宠爱,连忙跑到塾中,向辛文悦哭诉一番。却将自己要和他们较量的话,隐藏起来,只说匡胤等三人,欺负自己,要先生代他出气。说着,不觉放声大哭起来。辛先生是最喜爱王伯旦的,听了这话,将他身上仔细一看,只见披在身上的一件熟罗长衫,已扯得不成模样,头脸上果然有几处跌伤。便对王伯旦道:“你也不用悲伤!待我明天用个手段,责罚他们一场,便可出你胸中之气了。”王伯旦见先生允诺了责罚匡胤等三人,心中很是欢喜,料想这三个人,必定要被先生重重地责罚一场了。心中想着,便辞别了先生,回家而去。
到得次日,匡胤等来至塾中。辛先生听了王伯旦一面之词,把匡胤、守信、彦威三人唤至面前,说他们在外闯事,不容分辩,每人打了二十戒尺。并说下次再不改过,定然逐出门外,不准在此读书。
守信和彦威被打之后,倒也不把这事放在心上。独有匡胤,责打了二十下,心内十分不服!暗暗想道:“先生偏听了王伯旦一面之词,把我们如此作践,这个仇恨,如何可以不报?但是要出这口气,究竟怎样下手呢?他是先生,我们是学生,难道可以和他挥拳么?”想了一会,没有主意,心中十分焦灼。
忽然抬头一望,见阶台旁边,摆着一把便壶,乃是辛先生夜间用的。陡地心头一动,暗中说道:“我何不将他的便壶,如此这般,一来可出胸中之气,二来他不知道谁人干的事情,可以免去责罚。”当下想定主意,也不声响,趁个空儿,将自己用的铁钻,在便壶底下,打了几个洞,觅些碎泥,将所钻之洞,一一塞住,仍旧摆在原处。
辛先生哪里知道有人捉弄他,到了夜间,一觉醒来,仍然照着老例,把便壶拿上床去,一泡便溺,几乎将便壶灌满。不料壶底的碎泥,经便溺一冲,早巳不知去向。壶中所存的便溺,早巳源泉滚滚,从钻孔中直流而出。辛先生正在溺到将半的时候,忽然觉得两腿之旁,一股冷气,直冲将来,吃了一惊,只疑自己睡梦之中,没有留神,溺在壶外。慌忙伸手一摸,那被褥早已完全湿透。立刻跳起身来,将便壶提起一看,只见那壶底,有三五个窟窿,那便溺兀是在洞中滴沥而出。辛先生此时方才恍然大悟道:“这必是学生之中,有人怨恨于我,暗中施的促狭,待明天查访出来,是谁干的,必不饶他。”心内想着,气冲冲的将便壶丢在地上,把两腿揩拭干净,床上的被褥也一齐换过。忙乱了半天,方始收拾停妥,睡不上多时,已经天光明亮,众学生陆续前来。
辛先生也只得起身下床,盥洗已毕,归入座中;见学生都已到齐,便开口说道:“你们随着我读书,所教所学,都以道德为先。我虽屡次责罚你们,也因你们不肯自己要努力图上进,方才略施夏楚之威,期得攻错之助,并非有心凌辱,完全出自美意。你们就因此记了仇恨,昨天竟有人在便壶底下,打了几个洞,将床上的被褥完全糟蹋了,并且累我得收拾了一夜,没有睡觉。这种行为,岂是诵读诗书研究道德的人所应为的么?
这事是谁做的,速速承认了去,倘若此时不肯明言,待我察访出来,定必加倍处责,决不宽恕。“
辛先生的言语方毕,只见学生之中,有一人立将起来,恭身言道:“先生的便壶坏了,说是学生们记了仇恨,有意捉弄。
先生这句话,未免太轻视学生了!“辛先生听了,忙将这人一看。只见这人,生得龙眉凤目,方口大耳,鼻如悬胆,唇若涂朱,真是玉立亭亭,相貌堂堂,与众学生大不相同。辛先生认得这人,名唤柴荣,也在门下读书,资性甚是聪颖,大有一目十行,过目不忘的光景,所以辛先生很是喜爱他。平日对待柴荣,也比旁人格外优厚。当下辛先生便向柴荣问道:”你说我太轻视学生,何不把这理由讲给我听听呢?“柴荣答道:”先生说学生们毁坏便壶,可有什么证据么?“辛先生被他一问,沉吟了半晌,方才说道:”虽然没有证据,但这里除了一班学生,并无外人前来,不是他们有意毁坏,还有谁来做这事情呢?“柴荣道:”先生试想,你的便壶,摆在阶畔,人人都看得见,塾中学生也有二十余人,众目昭彰,倘若有人起意,要毁坏这便壶,哪里能够不被他人所见呢?由此想来,这便壶忽然有了窟窿,或是年代过久,理应毁坏;或是洗涤的时候,没有留神,碰在石子上面,以致如此,也未可知。我想学生们受了先生春风时雨之化,都知束身自爱,必不肯做此下流之事。况且学生们都是同出同进,也没空隙做这没意识的举动。有这两个原因,我所以说先生的话,未免太轻视学生了。“辛先生被柴荣这样一说,倒反堵住了嘴,没有话讲,只得点点头道:”你的言语,也还有理。只是要说与学生们全无关系,恐怕也不尽然。待我慢慢地调查起来,得了真凭实据,自有办法。“柴荣听得如此说法,不便多言,遂即归坐。
当时柴荣和辛先生一番辩论,塾中的学生,都因这事与自己没有关系,毫不介意。独有匡胤,初时听辛先生说是学生记了仇恨,有意毁坏,心下未免吃惊,深恐先生追究起来,隐瞒不过,要受责罚;后来听得柴荣一番辩论,能将辛先生说得默默无言,不禁暗暗欢喜道:“不料小柴竟有这般口才,我今天的事情,若没有他竭力遮掩,恐怕有些费事哩!”从此以后,匡胤深感柴荣和他十分要好,柴荣见匡胤精通武艺,富有胆识,知道是个有用之才,也纯心要结交他。两个人彼此互相敬爱,居然如漆似胶,不胜莫逆。
有一天,正是中秋佳节,塾中放假,匡胤在杜三翁家内吃了午饭,独自坐在静室里面,看了一会书,觉得孤零零的,着实无趣。又不知石守信、罗彦威两人往哪里去了,便往柴荣寓处找他闲谈,以破岑寂。匡胤是来惯了的,知道柴荣吃过饭,正睡午觉,不待通报,即向卧室而来。推门进去,举目一望,不觉大吃一惊!你道是何缘故?原来匡胤步入门内,直奔床前,意欲唤醒柴荣,不料床上红光绕帐,哪里有什么柴荣呢?竟是一条白龙,盘屈在床上,像是睡着了一般。匡胤蓦然见此异事,不禁“啊呀”一声叫了出来,接着又将身体往后退了几步,一个不留心,将背后茶几碰倒,扑通一声响。那床上的白龙,早巳不知去向。只见床中睡的柴荣,忽地惊觉,翻身坐起,见是匡胤,随即问道:“你从哪里来的?因何面有惊惧之色?连茶几也碰倒在地?”匡胤不便将瞧见白龙盘屈床上的话告诉柴荣,只得用话掩饰道:“我并没什么事情,只因今天放假,没有事做,独自在家。吃过午饭,看了几页书,心中十分烦闷。
找寻石守信、罗彦威两人,又没找到,所以前来与你闲谈消遣。
不料走得急促点儿,竟将茶几碰倒,因此面上略现惊慌之色。“柴荣听了,绝不疑心,便走下床来与匡胤相偕坐下,谈了一番空话。
匡胤一面谈话,一面转念道:“小柴有白龙盘床之兆,将来必能干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。现在变乱无常,兵戈遍地,没有收拾时局,统一中原的人物。小柴既有异兆,或者是真命天子,能够化家为国,亦是意中之事。我不如趁着微贱之时,和他结为兄弟,后来方有倚仗,倘若迟疑不决,待他发了迹再去结交,那就迟了。”当下主张已定,便和柴荣说道:“我与你在一塾读书,意气又复相投,虽屑异姓,无殊手足。何不效刘关张桃园结义故事,结为异姓兄弟,将来可以互相照应,不知你意下如何?”柴荣也因匡胤是个命世英才,早就有意和他结拜,好做将来臂膀,只因贵贱悬殊,未便启齿。今见匡胤情愿与自己结为兄弟,正中机会,哪有不允之理!却故意推辞道:“结拜兄弟一层,恐怕有干未便。”匡胤不觉诧异道:“你我情如骨肉,谊同手足,结拜一层,有什么不便呢?”柴荣笑道:“你乃世家子弟,父亲又在朝为官,何等显耀!我祖父和父亲虽也出仕,现在皆已去世,家境又甚寒苦,哪里比得上你!倘若结为兄弟,岂不要被旁人议论么?”匡胤听了,连连摇头道:“你的言语,也太迂气了!自古道英雄不论出身高低,只要有所作为,能够创立事业,论什么门第呢?况且你父也曾出仕,你的姑丈郭威,又和我父是一殿之臣,门第正复相当,结拜一事,有什么不可以呢?我的主意已定,你也不必推辞,择个吉日,就结拜起来罢。”柴荣见匡胤出自一片真忱,并非假意,也就点头答应。两人商议了一会,又取历书查看,见明日便是上好的黄道吉日,遂决定次日赴北门外关帝庙去结拜。匡胤从腰中取出一锭银子,吩咐柴荣的家人去备三牲祭礼,明日一早,便挑往北门关帝庙去,料理好了,等候自己和柴荣,前往结拜。
家人领了银子,自去置备。这里匡胤又和柴荣约定,明日午前,自己一定到这里来与柴荣前往关帝庙去,柴荣答应了。
匡胤见时候不早,便辞别柴荣,回到杜三翁家内,吃过晚饭,安心睡觉。到得次日午前,换了一身衣服,径至柴荣寓所。
柴荣也换了洁净衣服,正在寓中等候匡胤,见他已来,心下不胜欢喜。便问匡胤:“还是吃了饭去?还是立刻就行?”匡胤道:“我们办有三牲祭品,供过关帝,结拜以后,正可把来下酒,不必吃饭,就此前去罢。”柴荣连道有理,立起身来,同匡胤出了寓所,径奔北门,直向关帝庙而去。
两人正行到北门天汉桥前,忽见许多人立在桥上,不知看些什么,把过桥的路,都拥塞住了。两人一时不能前进,心下十分焦急。匡胤忍耐不住,叫柴荣跟在自己后面,他将身上前,用双手向两旁一分,那些站的人,哪里经受得住,早如波浪一般,往两下分开,中间现出一条路来。匡胤忙携着柴荣,走上桥去。不知众人挤在此处,究因何事。
两人到了桥上,四下留心观看,原来那桥的北面,站定一个黑汉,面前摆着十几张弓,众人打着一个大圈,团团围住了黑汉。匡胤和柴荣见了这般情形,心下好生奇怪!便向旁边一个老人问道:“这黑汉是哪里来的?众人因甚围着看他?那面摆的十余张弓,又是什么缘故?”那老人见匡胤柴荣相貌不凡,衣服整齐,知是宦家子弟,忙含笑道:“二位公子不知,这个黑汉自前天到此卖弓,先向众人言道:”我卖的弓,与众人不同,人家做生意,卖物件,是要钱的。我卖的弓,只要有人能将弓拉开,非但不要他出钱购买,并且把弓送他一张,决不食言,众位请上来拉罢!‘众人听了这话,人人希罕,个个称奇,内中有力气的,便想平白地得他的弓。就有一人走上前去道:“喂!黑汉,你说把弓拉开了,就奉送一张,可是真的么?’黑汉道:”我生平没说过假话,只要有人将弓拉足,定必送他一张。你如有力能拉,尽管拉就是了。‘那人听了,便弯下身去,拿了一张弓,用尽平生之力,拉了半日,连吃奶的气力都使了出来,休想动得分毫。那人满面羞惭!只得将弓放下,转身而去。又有一个大汉,生得身长丈余,相貌甚是凶恶,看来力量也不很小的,见那人拉不开弓,抱愧而去,心中好生不服,大踏步走上前来,也不与黑汉讲话,径就地上,拿起一张弓来,狠命拉扯。面上挣得通红,那弓仍旧没有拉开,也只得将弓放下,含羞而退。自从这两个人出丑以后,便没人敢来拉弓。黑汉却不因无人拉扯移易地方,每天仍在桥北站立,等到夕阳西下,方始收弓回去。今天已是第三日了,不知可有大力之人,把他的弓拉扯开来。“
匡胤听了老人之言,心下想道:“这黑汉即说卖弓,并不要钱,其中定有缘故。”一面想着,一面举目看那黑汉,见他生得面如漆黑,黑中透光,甚为发亮,两眼如铜铃一般,左目微眇,颌下一部钢须,根根倒卷;身长七尺有余,站在那里,好似一座铁塔,令人望而生畏!匡胤见了他的相貌,便向柴荣说道:“这个黑汉,威风凛凛,相貌堂堂,真是英雄好汉!他必另有事故,才借卖弓为由,意在引动众人。你且在此略站一会,待我上前去把弓拉上一把,看他如何对待。”柴荣也觉得那黑汉来得奇怪,见匡胤要去拉弓,并不阻止,只点了点头,站在那里等候。
匡胤分开众人,走至黑汉面前,深深一拱道:“听说尊兄的弓,任人拉扯,小可自不量力,意借宝弓一试,不知可蒙俯允?”那黑汉也还礼道:“我有言在先,任凭何人,将弓拉开,遂即奉送一张。遵兄既愿拉扯,请随意拣取一张,拉了开来,我必将弓奉送的。”匡胤闻言,也不回答,遂向地上拣一张较小的弓,拿了起来,双手便拉,忽然听得一声响亮。
未知是何缘故,且听下回分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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