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八十九回 君臣不识丁邻邦腾笑 妃嫔尽受娠今古奇闻

  巍巍的高楼都被无情的烈火燃着了,却照得内外宫殿到处通红。火光熊熊中夹杂着必必剥剥的爆烈声不绝,喊声和啼哭声闹成了一片。只见黄瓦朱檐、金碧交辉、画栋雕梁的殿庭一座座地坍倒下去,一霎时化做灰烬了。这时宫中的内侍宫人大家豕突狼奔地乱窜,中殿、内殿的侍卫忙着提桶搬梯奋力地扑救。一会儿外殿侍卫也赶进来了,还有五城兵马司、殿前指挥等,督着御林军帮着来救火。到底人多手脚快,一座火城似的宫殿渐渐被水灌熄了。熹宗帝却立在琴台观看,一迭连三地叫内监去救人。那些内监自己也慌了手脚,还会救什么的人。幸得一班侍卫猛勇,在火中抢救宫人,多半从火窟中拖出来。

  火势熄灭后,总管太监王安颤兢兢地前来禀道:“宫殿各处都无恙,只一座哕鸾官烧毁了,两位皇太妃不知下落。”王安说罢,不住地叩头,似恐怕熹宗要见罪,俯伏在地上不敢起来。谁知熹宗帝反笑嘻嘻地说道:“康太妃和庄太妃都没有影踪么?倒是烧死了的干净。”王安听了,真觉出人意外,反弄得瞪着眼说不出话来了。魏忠贤在旁说道:“这时还乱哄哄地,或者有不曾查到的地方,王总管宜再去查勘它一下才好。”熹宗帝点点头,王安乘势起身,出殿查询去了。

  原来哕鸾宫的火起,是李康妃放的火。康妃的纵火,起因在刘昭妃秀华的失踪。当神宗皇帝被刺时,碧茵姑娘趁乱负了昭妃飞奔出宫。在这乱纷纷的当儿,竟没人留心到那个昭妃。

  晋妃虽是知道的,昭妃是她妹子,别人不追究,她怎肯说出来。

  其中还有一个人晓得昭妃失了踪的,就是那李康妃。其时康妃做着东宫选侍,对于宫中的事倒极其留神。神宗帝临终,东宫太子光宗率同妃子选侍都来侍候,李康妃也在其内。她举眼一瞧,神宗帝诸妃中独不见了昭妃。及至光宗嗣位,康妃将这话向光宗提起,当即追查昭妃,晋妃刘秀媛怕累到自己,就畏罪自尽了。后来昭妃的近身宫侍讲出来,在昭妃失踪的前一天,有个女贼指碧茵姑娘从屋檐上跳下来,和昭妃、晋妃密谈了半响。

  第二天神宗帝遇刺,那女贼乘乱负了昭妃走了。李康妃听在耳朵里,暗赞那女贼的手段敏捷。光宗帝驾崩,李康妃失势,被熹宗帝贬她居了哕鸾宫。这康妃是快乐惯的,叫她怎能过得寂寞的日子。不多几时,和外殿的侍卫官邹元龙发生了暧昧情事。因康妃迁宫时,元龙在旁督领内监,与康妃不免眉来眼去,两下就勾起情来。是夜邹元龙恃着他飞跃的本领偷进哕鸾宫中,和康妃私聚。康妃是个水性杨花的少妇,正苦着孤裯独抱,一见了邹元龙好似枯鱼得水,恩情自倍逾常人。但每天终是这样偷偷摸摸地似嫌太不爽快,由康妃生出一个计较来,叫邹元龙在哕鸾宫内纵起一起烈火,两人乘此机会,一溜烟逃出宫去了。只苦了那个李庄妃,同她的七龄幼女一齐烧死火中了。

  那时的魏朝和客氏既成了正式夫妻,两人自由出入宫禁,在宫中终是伴着熹宗帝游乐。那个魏忠贤在旁边渐得熹宗帝的信任,几乎夺宠魏朝。忠贤又密求牛医,替自己补好了生殖器,和常人一般地能够伸缩。这补肾的法儿,是用驴肾削去前后,取它的中心,由魏忠贤窃了宫中的鸾胶把驴肾胶结起来。这鸾胶为外邦所进,以胶接物并无裂痕,与天生成一样的。忠贤接好了生殖器,也知痛痒。据医生说,还能养育子女,就是忌酒罢了。由是忠贤得间便勾引客氏,客氏见忠贤年纪比魏朝轻,面貌又比魏朝漂亮,就恐他无须眉气,和初遇魏朝时同一心理。

  忠贤知道客氏必疑自己是个阉寺,所以不大亲热。一天清晨,客氏在后苑灌花,被忠贤从背后蹑足上去一把搂了柳腰便走。

  客氏正待叫喊,回头见是忠贤,也就忍住不喊了。

  忠贤将客氏抱到牡丹亭上,客氏带喘带笑道:“俺当是谁?却是一个赚背贼。”忠贤也笑道:“咱哪里是赚背,这叫做赚面。”说着勾住客氏的粉颈甜甜蜜蜜地亲了个嘴儿。客氏吃吃笑着,一手掠那鬓丝,低低地说道:“雌鸡儿也想化雄么?”忠贤涎着脸,歪着头颈、斜睨了眼睛拍拍胸脯道:“你当咱不如魏朝吗?”说时按倒客氏,初试他的利器。客氏在忠贤的背上轻轻打了一下道:“你们这班阉竖,原来都是冒充的。”

  忠贤笑了笑道:“谁不是冒充?魏朝那厮还聚妻子咧。”客氏瞟了忠贤一眼,于是两人又笑谑了一会,各自散去。

  从此忠贤和客氏打得同火般地热,转把魏朝抛撇在一边。

  熹宗帝也亲近忠贤,渐疏魏朝。熹宗帝每天临朝,忠贤便立在龙案旁代熹宗帝裁答。这位熹宗帝自幼儿便不喜欢读书。神宗帝立太子,光宗帝已二十二岁,第二年就诞熹宗。熹宗帝到了十岁,神宗帝只昏昏瞀瞀地躲在后宫寻欢作乐,哪里想得到皇太孙的读书问题。光宗帝自己还在武英殿就讲筵,也没有功夫去顾儿子。幸得郭妃想到,入奏神宗帝,令皇太孙在武英殿太子讲筵上附读。神宗帝准奏了,下谕拜夏寿祺太史为皇太孙的师傅。这夏老先生是有了年纪的人,精神又衰颓,他又不想升擢,终身做个老翰林罢了,故对于皇太孙的讲授不过是敷衍了事。熹宗帝只要有得游戏,读书算是挂个名儿而已。光宗帝登位,熹宗就武英殿的讲筵,也是三日不到两日的,什么太傅、侍读、侍讲,实在等于虚设。

  光宗帝嗣位后三个多月便逝世了,熹宗帝时已有十六岁了,西瓜般的字识不满一担,平日听政下谕草诏,一古脑儿由宰相方从哲去拟稿,草稿拟成了再读给熹宗帝听,又须讲解一番熹宗帝才得明白。应该酌改和意思不对的地方,仍须从哲再起草稿,再读再讲。一纸草诏、半张上谕,往往三番五次地窜改涂抹,弄得颠倒不通。又有翰林们所进的文稿,熹宗帝本一窍不通的,却要近臣读与他听了,硬拿自己的杜撰文言及似通非通的语句参加进去。一篇很好的文章经熹宗帝瞎指摘一回,就此变了一种不可思议的文辞,叫至圣再世也读它不懂的了。

  那班翰苑学士虽有锦心绣口、龙筋凤髓的文才,放在这熹宗帝手里,好似张天师被鬼迷,有法无用处。很好的文章被熹宗帝弄得七牵八扯。翰苑词臣又不敢擅移皇帝的御书,只好任他不通。颁发出去,朝野人士皆看得笑不可仰,往往闹出笑话来。

  有一次上,江西抚军剿平寇乱上章报捷,疏中有“追奔逐北”一句。熹宗帝是一字不识横划的。左右近臣如柳楚材、江焕升、何费等人也多半是、“打牛皮鼓——不通又不通”的人物打鼓声谓噗通,谐不通也。何费看了疏上的“追奔逐北”,便提起笔来改为“逐奔追比”。又讲给熹宗帝听。谓逐奔,追逐逃走也。追比,追求其赃物也。又说江西抚军不通。错用辞句。熹宗帝听了大怒道:“身为大臣,并这点点也弄不清楚,莫非他欺朕不识字吗?”当时命将抚军挂误贬俸。大学士顾慥在旁忍不住好笑,再三地替熹宗帝解释。熹宗帝还是不相信,把奏章一掷道:“听你们去怎样办罢。”那时廷臣如方从哲、赵世卿辈以李可灼进红丸案被嫌去职。杨涟、左光斗入阁,每代熹宗拟诏,大家很怕他麻烦,大臣人人头痛。

  自魏忠贤得宠,所有奏事因忠贤也目不识丁嘱廷臣等一概面陈,忠贤得口头批答,大臣算脱了读疏讲解这罪孽。熹宗这本来怕得是文绉绉,如今一例口述,乐得省事了许多。至外郡的章奏由忠贤令阁臣挪留,待散朝后忠贤自赴阁中,把外郡奏牍袖归私第。命进士李实、李天升两人慢慢地讲读过了,忠贤记看,再入宫面奏。若较小的事儿,忠贤随手叫李实批答,竟然不必上闻。忠贤所好的是记忆力,外省奏疏,多至数十百起,但经讲解一过,便牢牢记在心上。一会儿进宫去面陈,一样也不漏落的。君臣大家不识字,这样一天天地混过去,魏忠贤的权力一天大似一天,朝廷大政都由他一个人包揽。

  那时有扶余、琉球、暹逻三国入贡。扶余进的紫金芙蓉冠、悲翠金丝裙等。琉球贡的是温玉椅、海马、多罗木醒酒松等。

  暹逻献的是火浣绒、吉里赛布、兜罗呢锦、五色水晶围屏、三眼鎏金鸟枪等。每月派使臣两名,奉有表章,所书的都是汉文。

  这是天朝的规例,凡小国进贡上邦,疏上须用上邦的文字,否则就是不敬唐李青莲尝醉草吓蛮书,其时以蛮文相往来,为蛮邦不敬天朝之意,故唐以蛮文作答,晓以利害,蛮乃惊服。

  当使臣跪在丹墀,上呈表章,例由内侍接取递上御案,皇帝看了便加慰几句,令大臣陪同使臣,往仁和殿或光明殿赐宴。宴毕,使臣谢宴,皇帝在谨身殿召见,又勉励一番,赏赐使臣珠玉并贵重品一二事。使臣谢恩退下,仍由大臣陪至馆驿安息。

  翌日,使臣再入朝觐见皇帝辞行。皇帝又赐他国王绵缎宝玉等物,使臣叩头辞出。大臣相送,抵朝门止步,或送出乾清门,再由四品以下的朝士陪了使臣,直送至德胜门外。使臣扬鞭自去,朝士回来复旨。那却是向来的旧规,还是太宗皇帝所定的。这时内侍接了使臣的表章,递上御案去,放在魏忠贤的面前。忠贤怎样识得,他一时急中生智,忙把表章转呈给熹宗帝。熹宗帝在使臣们跟前不好露出丑态来,就假意看了半响忽然大怒起来,将表章一掷道:“外邦小国好没道理。”说罢拂袖退朝。

  那六位使臣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。其实熹宗帝也不知表章里说些什么,魏忠贤便去拾起表章,命给事中刘永看了。

  刘永把三国进贡的意思大略说了一遍,忠贤即令刘永和员外郎傅宽邀那使臣入了馆驿。一面经魏忠贤面陈熹宗,重行下谕召见。熹宗帝向使臣慰谕了几句,着左光斗陪了使臣赴明华殿赐宴,使臣辞出。饮宴既罢,使臣要入宫谢宴。左光斗说道:“皇上有旨,朔日谨身殿觐见,今天请至馆驿休息吧!”使者谢了,自往馆驿。那六位使臣中,琉球的两个使臣算最刁滑。他们见熹宗帝看了表章,向地上掷去,不知是什么意思,就悄悄地去向驿中的小监打探,方才晓得熹宗是不识一丁的,把进贡的表章当做了什么交涉奏疏看待,所以发起怒来。

  及至魏忠贤进宫禀明,熹宗帝懊悔道:“他们既是好意前来,为甚你们不早说。”魏忠贤不好回答,于是代熹宗帝传谕出去,在谨身殿召见。那琉球使臣听了小监的说话,不由地忍不住的好笑。便将熹宗不识字的缘故对暹逻、扶余两国的使臣讲了,大家听得大笑不止。次日熹宗帝召见使臣,六位使臣的举动已没有昨日的谦恭,而且脸上似乎露出骄傲的气概。熹宗帝却全不觉得,照例赏赉奖谕。使臣们草草谢了恩,匆匆辞朝下来。左光斗心下明白,知道使臣们已探得熹宗帝不识字,眼光中不免看轻熹宗帝。光斗送使臣出乾清门,一路听见他们操着土语,互相嘲笑。左光斗是稍谙琉球言语的,辨出使臣许多的轻薄话,心里十分难受,面上也觉没有光彩。巴不得到了乾清门,仍由给事中刘永、员外郎傅宽两人接着,自来陪送使臣,左光斗即回宫来复命。从此以后,外邦传言开来,谓明朝天子是目不识丁,连表章都瞧不来的。这样你说我谈,不多几时,各岛国也晓得了,说得个熹宗皇帝竟然半文也不值。自那年起,外邦各国大都停止了贡献。熹宗帝是含含糊糊地,管自己的事也来不及,休说海外的岛国了。外邦纷纷离心,明朝的势力日渐孤立,衰颓的现象至此益发显明了。

  那宫廷中的氵㸒乱也日甚一日。起先的时候阉宦里面不过一个魏朝,仗着熹宗固宠,和宫妃侍嫔们任意氵㸒乐,甚至夜卧龙床,白昼宣氵㸒。熹宗帝还是睡在鼓里,一概置之不问。现在又添了一个魏忠贤,忠贤更引进党羽倪文焕、阮大铖等,也冒充太监入侍宫庭。于是大家瞒着熹宗帝,奸氵㸒宫侍、调谑嫔妃。

  那些终年得不到召幸的冷落选侍遇着了这样的机会,真是久早逢着霖雨乐得沾润。嫔妃宫女们只知图欢寻乐,想不到珠胎暗结,肚腹一天天膨胀起来。内侍外臣纷纷窃议,朝野丑声四播。

  熹宗帝仍旧是聋子一般。魏忠贤见事儿闹大了,怕熹宗帝得知,便命大肚的嫔妃宫人只推说有病,躲在宫里寸步不出,等到小孩下地,由小监接着都去抛在御河里。魏朝眼睁睁看着忠贤横行胡为,心下非常地气不过,又不敢在熹宗帝面前多说话。其时忠贤和客氏勾搭魏朝已有点风闻,就是不曾亲眼瞧见过。客氏对于魏朝也慢慢地冷淡下去,魏朝愈觉心疑。

  一天的晚上合当有事,魏忠贤和客氏方在秋色轩欢会,恰好魏朝奉谕往春华宫去经过那里,听得里面有笑语声,似很稔熟的。魏朝心下一动,再仔细立着一听,那笑声明明是客氏。

  魏朝诧异道:“她到这里来做什么?”想着便轻声轻脚地蹑进去。这秋色轩是从前光宗皇帝暑天午酣的所在,也设着牙床几案,收拾得十分精致。光宗帝宾天,那座静雅的秋色轩变做了冷僻地方了。忠贤和客氏令小监把轩中打扫洁净,做他们幽会的佳境。因秋色轩不经人迹,谁也想不到忠贤客氏会在里面取乐寻欢的。今天无巧不巧,被魏朝辨出了声音,竟大胆冲将进去,正见客氏同魏忠贤一丝不挂地搂在榻上。魏朝这一气,几乎气得发昏第十五章。怒冲冲地大踏步赶到床前,将魏忠贤的发髻一把揪住,横拖倒拽地拉下榻来。忠贤这时吓昏了,两手护着头发,口里和杀猪似乱叫。

  客氏见是魏朝,起先还有些胆寒,旋觉忠贤为着自己受这样的苦痛,心中老大地不忍,便咬一咬银牙,也顾不得什么羞耻,竟赤身走下榻来狠命地将魏朝的右臂扳住。魏朝向客氏唾了一口骂道:“无耻的氵㸒妇!还敢来帮奸夫打咱吗?”客氏也不回话,只拖了魏朝的右手,在无名指上尽力咬了一下,痛得魏朝直跳直嚷,手里一松,被忠贤撒开他的左手,把魏朝的衣领扣住挥拳便打。魏朝本没甚气力,因拉住了忠贤的发髻,所以占了上风,一经给忠贤挣脱,身体就活泼了,更兼忠贤把子很好,魏朝怎敌得他过?被忠贤迭迭摔了两交,气得魏朝咆哮如雷,大叫:“反了!反了!忠贤逆贼,咱家带你进宫,你此时得志便忘思负义了么?”忠贤手里和魏朝扭打,一面也大声回骂。两下里这样的大闹,声达后宫。这时宫中的内侍、太监、宫侍、嫔妃都闻声来瞧看热闹。忠贤愈打愈觉起劲,打得魏朝在地上乱滚。客氏忘了自己不曾穿衣服,还指手划脚地把魏朝的坏处一齐搬出来讲给宫侍嫔妃们听。众人见客氏粉汗盈盈、青丝散乱,一身玉雪也似的皮肤,加上两只红润柔嫩的一对香乳,说一句话那粉乳便颤动一下,引得众人个个掩口匿笑。客氏方知有异,再向自己的身上一看,对魏中贤一瞧,原来两人都没有衣裳遮蔽,直是纤毫毕露,羞得客氏把双后护了下体,赶忙缩身不迭,三脚两步地回到榻上穿好上下衣服,倒反不好意思再到众人的面前来了。便魏朝和忠贤兀是打个不休,只得硬着头皮走出来相劝。要知两魏打得怎样,且听下回分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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