严嵩父子专政,严世蕃出重金延聘胜芳,命他教授家将,胜芳只推说年衰力竭、技术荒疏,坚辞不就。世蕃再央人去请他时,胜芳已负了旅囊,跨着一匹健驴回他的通州原籍去了。
尚玉闻得胜芳告老还乡,知他的技术很好,便要求投拜门墙,胜芳再三地不答应,说自己年老,回家息养,从今以后不再收弟子的了。怎经得尚玉苦苦哀求,胜芳见他心诚,不觉有些动容,于是就允许尚玉做他的最后徒弟。哪知尚玉很是聪敏,胜芳也因尚玉是老年的关门谓不再收徒也弟子,尽心极力地指授他,又教他使一对虎头金钩,端的有神出鬼没的技能。不到三年,胜芳的所有本领,十分中尚玉已学会了九分了。胜芳以尚玉伶俐,又肯用心,说他将来定有大为,所以就把最小的亲生女儿嫁给他。尚玉既学得一身好功夫,又获得一个美丽的娇妻,他这时的心上还会不快活的么?
原来胜芳有三女儿,终身没有儿子,把生平的绝技都教授给他三个女儿。不过三人之中要推小女儿本领最强,面貌也最美,以是尚玉高兴得了不得。得到迎娶的那天,亲朋都来贺喜,一半是看看新娘的绝技。这新娘芳名叫做珍姑,是胜芳老头的得意女儿,附近村庄中谁不知道珍姑负着好身手。
尚玉迎娶过门,一到了三朝,许多的亲朋都嚷着要新娘献技,否则大家不走。非等新娘献了本领才行。尚玉也急于要瞧瞧他妻子的武艺,便帮着亲友们去劝珍姑,叫她胡乱使一会刀或枪,好令亲友们死心塌地。珍姑被逼不过,吩咐婢女,箱筐中取出两把宝剑来。又命将两枚鸡子,去放在地上。珍姑便卸去了外衣,露出一身银红的紧身袄裤。拿手腕掳一掳,仗着两把宝剑慢慢地走出房外,轻启朱唇地嫣然一笑,说声:“献丑了。”飞身上了鸡子,那一双凌波的纤足踏在鸡子上面滚滚如飞,手中的剑光霍霍,直舞得呼呼风响,寒气逼人。亲友们看了,都为战栗。珍姑舞了一会,房中那婢女笑嘻嘻地撮了一笆斗的黄豆出来,分给一班亲友,令他们各抓一把,向珍姑掷去。
但听得洒洒的豆色不绝,等到豆撒完了,珍姑的剑也舞停了,却屹然地在鸡子上,颜色不变气儿不喘。再瞧黄豆时,离珍姑一丈以内,一个圆的大圈子,圈子里面连半粒黄豆屑也没有的。
圈子以外却堆有半寸来高,而且那黄豆不偏不倚,整整地斩做了两半。一斗多黄豆,竟找不出一个囫囵的来。这时那些亲戚朋友忍不住齐声叫好。珍姑在这喝采声中跳下鸡子,一笑进房去了。亲戚们才纷然散去,口里兀是赞叹不绝。
尚玉在旁,见他妻子有这样的绝技,是自己所万万及不到的。于是早夜求着珍姑,要她教授技艺。珍姑正色道:“你保身本领已足够了,还要学它则甚?况你的性情暴急,艺若过精,必然招祸,那又何苦。”尚玉哪里肯听,一定要她传授。珍姑没法,只得说道,“你如学会了我的技术,倘出去闯了祸回来,我自会知道的,那时你休怪我,我可要终身不许出你门一步了。”尚玉急要学艺,诺诺连声答应。自后尚玉便随了他的妻子珍姑天天习武,这样的有两年光景。
尚玉的族叔欲作客山西,命尚玉护行。尚玉因自己是族叔抚养长大的,不好违忤,于是叫珍姑料理了行装。尚玉想把金钩带在身边,珍姑不肯道:“你有了钩在身畔,又要出去闹事么?”尚玉只得把钩留下。临行的那天,珍姑嘱咐道:“你此去有叔父相随,自然不至于胡为。但回来的时候,你只剩得单身了,我怕你没有耐性,因而受别人的亏。须知天下多奇人,能的还有能的,你万事不可莽撞。”说罢,在尚玉的臂上,用指掐了七下,现起七点红痕。珍姑说道:“这红痕便是记号,你一闹事,红痕就要消去,七点如消去其五,你从此休来见我!”又把一对象箸塞在尚玉的靴统里道:“这是你的护身器具,切莫遗失了。”尚玉一一受教,护着他族叔起程。
光阴流水,不日到了山西,他族叔自去营业,尚玉就辞别回家。一路上忽水忽陆,倒也不曾逢着什么。尚玉自己暗笑道:“珍姑谆谆嘱俺不要惹祸,就是这样的往往来来,俺不去扰人,人也不来惹俺,有甚鸟祸去闯出来?真是愚人多虑了。”尚玉在陆地上走了两天,前面是玉带河了。这河虽不甚大,却没有石梁,须得人民的渡船渡过去的。尚玉慢慢地走到河岸上,见二十几艘渡船一字儿排在那里。尚玉便择一只最空广的,落船坐在舱中。坐了一会,渡船上客已坐满了,那船还是不开。一船上的乘客一齐哗噪起来。那船夫忙来安慰道:“客人们莫性急,如今不比往时了,没有和尚爷爷的命令,是不敢开船的。”内中一个客人,雄赳赳地大声道:“什么的秃驴咱不怕他,快替我开船。”船夫不肯答应,那客人就破口大骂。
早有和尚的恶党飞也似地去报知那和尚。不多一会,那个和尚来了,生得身长面黑,身体魁梧,相貌极其凶恶,右手提着一根铜钱绾就的铜鞭,长约五六尺。后面跟随了十几个无赖,蜂涌般地赶到船头,恶狠狠地问道:“谁敢骂和尚,和尚便与他来较量较量。”那船上的客人蓦地从船中直跳起来,手里抡着一条木棍,竟奔那和尚。和尚忙把铜钱鞭相迎,打了有四五个照面,那客人的木棍被和尚一鞭打断,乘势一鞭扫来,将那客人的足骨扫折,倒在地上爬不起来。和尚哈哈大笑道:“这样的囚囊,也想在太岁头上动土么?”和尚说罢,倒拖着铜鞭走了。那二十多艘船上的客人见和尚仍不令开船,众人都有些愤愤不平,但畏和尚勇猛,谁敢多一句口?尚玉坐在船上,不觉心痒难搔,要待试试自己的手段,记起了珍姑的嘱咐,就此忍耐了下去。看看日色过午,船依旧停泊着,毫无动静。有几个客人悄悄地去问船家,据说不到日落,不见得会开船,因和尚的命令要到那时才下来咧。
众人听了面面相觑,做声不得。那些有要事的客人,差不多要哭出来了。且除了这个渡口,又不能飞过江去。只好耐守着,等那和尚的吩咐。等到日色斜西,和尚影踪全无。尚玉真有点忍不得了,就立起身来低低向那些客人说道:“你们要立时过江去么?”众齐声道:“怎么不要?可是那和尚厉害不过,也是没法的事。”尚玉笑道:“俺能除这个和尚,你们肯助俺么?”众人说道:“我们都是手无缚鸡力的,怎能相助?”尚玉道:“俺不要你们动手,和尚自有俺去对敌,只是他有一根铜鞭,俺急切弄不到家伙,就空拳和他厮斗,唯恐和尚凶猛,一时制不住他。你们见俺往来趋避时,各人将铜钱一把撤向地上,并齐声叫道:”和尚铜鞭打散了!‘那时俺自有法儿打倒他。“众人听了,见尚玉神采奕奕,知不是个没本领的人,于是都点头答应了,各人去预备把钱,眼睁眼等着。尚玉便走到船艄上,故意做出要解缆开船的样儿,又大喝船夫道:”快给俺开船!和尚来时,俺去对付他就是。“船夫也听了尚玉的嘱咐,巴不得将和尚打死了,他们得自由渡人。当下船夫真个去拔篙掠船。那和尚的党羽又去飞报,和尚提了铜鞭赶来,高声叫道:”谁敢不奉咱的命令开船?“尚玉挺身应道:”是俺说的。“那和尚见尚玉是赤手空拳,谅来是有几分本领的,便微笑道:”刚才使棍的被咱打倒了,你是瞧见的,此刻你空手来和咱较量么?“
尚玉看和尚的背后,跟随着的不下三四十人,深怕众寡不敌,因激和尚道:“你持器械,俺是空拳;好汉只独自放对,不许叫人相助。”和尚欺尚玉空手,欣然说道:“要人帮助的,算不得英雄好汉!”说罢令众羽党退下去,扬一扬手里的铜鞭,望尚玉的头顶和泰山般打下来,尚玉忙闪过,回手就是一拳,和尚用鞭架开了。一僧一俗,两人在空场的地上往往来来地斗了起来。这样地战到三四十合,和尚越斗越勇,拿一根铜鞭舞得水也泼不进去,端的使得好鞭法。尚玉到底是空手,斗到五六十合,渐渐地有些乏力了,便忽地变了一趟猴子拳,只上下左右地跳跃趋避。和尚哪里肯舍,他想自己用了家伙还打不败尚玉,心里又急又气,那根铜鞭更使得神出鬼没的,一步紧一步地向尚玉逼来。
尚玉这时已累得一身是汗,手里虽和那和尚狠斗,却只能遮拦架格,并无还拳的力量。正在危急的当儿,船上一班客人和船夫见尚玉逐渐倒退下去,似有些不济的样儿,于是发个暗号,各人将铜钱抓了一把,豁郎的一响,齐齐撒在地上,口里大嚷道:“和尚的铜鞭打散了!”那和尚正使鞭如风,猛听得众人说他鞭散了,不觉吃了一惊,忙抬头看那鞭时,蓦然狂叫一声,倒在地上乱滚。和尚的党羽要想来救,被尚玉一顿的拳脚,直打得落花流水,四散逃个干净。众人再瞧那和尚,已睡在地上动弹不得,眼孔中插着两只象箸,眼珠突出,箸尖直透脑后,流着花红脑浆死了。原来尚玉令众人撤钱,齐嚷和尚铜鞭散了,知道和尚一定要着急顾鞭,尚玉趁和尚向上看鞭的空儿,从靴统中抽出象箸,戳人和尚的眼中,手脚的敏捷迅速,真出人意料。
众人当时瞪着眼看着,只见尚玉略一俯身,和尚已倒在地上了。哪知有本领的人,眼儿斜不得一斜,就被人乘了隙去了。
这时二十艘船上的客人,无不赞尚玉的技艺精极。船夫见和尚已死,便解缆开船。从此这个渡口,人民随时可以安渡,没有人来阻挡了。众人渡到对岸,都向尚玉称谢,船夫也再三叩谢尚玉替他们除了一害。尚玉头也不回的顾自己走了。
又走了几天,看看将到家了,瞧手上的红痕,消去了四点。
及至到了家里,珍姑验看红痕,七点消去了四点,便诘问尚玉闹了什么事?尚玉不好隐瞒,把用象箸戳死和尚的经过说了一遍。珍姑大惊道:“这个和尚,是我父亲的同师兄弟,叫做乌钵和尚的,你如今把他弄死了。他还有一个徒弟金灵子,本领十分高强。他打听得是你下的毒手,金灵子不要来报仇的么?”尚玉见说,急得面色如土,半晌说不出话来。珍姑叹口气道:“我叫你路上不要多事,现在真的闯出祸来了。倘我父亲尚在李胜芳时已逝世倒不必害怕,目今我父亲已死,金灵子若来,没人敌得他过,那可怎么好?”尚玉道,“俺打死那和尚,又不曾宣布姓名,金灵子怎会晓得?”珍姑顿足道:“交手时你所用的象箸,这一路秘传,除了我父亲,谁都失传的。内行人一瞧,就晓得是我父亲手下的人,还要打听姓名做甚?”尚玉见珍姑似这般地着急,料想不是假的,心里很是忧虑。
韶华不居,又是春尽夏初了。一天通州来了个少年和尚,沿路问李胜芳家里。有人来告诉珍姑,珍姑惊道:“金灵子来了,等我前去会他。”尚玉说道:“他又不寻上门,俺们转去找他么?”珍姑说道:“他既来了,躲也是躲不过的,终是有一番厮斗的,不如和他去拼一下再说”。于是珍姑匆匆地结束停当,带了应用的利器,竟自出门去了。尚玉在家里眼巴巴地望着,自辰到了午后,还不见珍姑回来,尚玉心里万分着急。
看看日色西沉,明月东升,珍姑依旧影踪没有。尚玉不由得心慌起来。
正要出门去探视,忽听檐上瓦声一响,珍姑跃下地来。灯光下见她玉容苍白,一言不发地走进室中,扑地倒在炕上,沉沉地睡去。直到三更多天,尚玉翻来覆去地睡不着,蓦见珍姑从炕上跃了起来,叹了口气,似又睡下。过了好一会,才回身转来,握住了尚玉的右手,垂泪说道:“我和你三年恩爱夫妻,不图分别在今日。”尚玉听了,忍不住眼泪纷纷地道:“你好好的人,为什么说出这样的话来?”珍姑答道:“我晨间出去,正与金灵子相遇,他施出平生的绝技和我对敌,用金爪法把我抓伤,创及心肺,恐不能活了。但他也被我击着一次仙人掌,虽不至于死,治愈后必成残废。我死之后,那残废和尚就是我的仇人,此怨要你与我报的。”珍姑说到这里,声音慢慢地低下去,两眼往上一翻,呜呼哀哉了。
珍姑死了,尚玉大哭一场,把上等衣棺盛殓了,即日舁往南山麓安葬。当尚玉遇见红燕时,珍姑已死了一年多了。尚玉自结识了红燕,晓得武艺比自己好,便要求红燕助他替珍姑报仇雪恨。红燕慨然允许了。两人一路去打叫金灵子的住处,听说在江西狼山的山麓里,搭着茅篷子在那里静修。尚玉前去见他,那金灵子的一只左臂已经废去,只剩得一只右臂了。可是金灵子虽独臂,斗起来还是甚凶猛。尚玉看看有些抵挡不了,红燕在旁,暗暗发出一支金镖,打在金灵子的右腕上。金灵子“哎呀”一声,右手的刀便抛去,就奋着独臂狠斗。尚玉手里有了器械,究竟占着上风,又被红燕前后夹攻,金灵子不能抵御,回身待要逃遁时,红燕大喝一声,飞剑把金灵子的半个天灵盖劈去,尚玉抢上一步,对准金灵子的前胸只一刀,早已了帐。两人将金灵子的尸首抬入茅篷中,放起一阵火来,并金灵子的死尸也烧得精光。尚玉报了珍姑的仇恨,红燕和尚玉分别,往西蜀而去。
尚玉这时也和红燕一般地飘流江湖,做些安良除暴的勾当。那时通州圆光寺里有个老和尚叫普明的,年纪九十多岁了,还能使得百四十斤的铁禅杖。尚玉不时到圆光寺里和普明闲谈,交情很是深厚。一天尚玉又到圆光寺去,见了普明,寒暄过了,就讲些闲话。尚玉无意中回顾,见禅房中坐着一个秀士打扮的少年,似在那里落泪。尚玉问道:“那少年是谁?”普明叹息道:“说起那个少年来,话很长咧。据他自己说;是青阳人,因打探他那爱妻的消息,从青阳赶到北京来,也着实受些风霜的劳苦。到得本寺,资斧日尽。闻得他妻子也被幽禁了,他心里感伤不过,便在寺后解带自缢。老衲闻得隐隐的哭声,往寺后去看时,正见他在那里吊上去,老衲硬把他救了下来。
然老衲已衰败无能了,待替他设法,倒也没有好的机会,此时方在为难咧。“
尚玉听得那少年秀士千里来寻他的妻子,必是个有情的男子。况他的妻子怎会到北方来的?内中当有隐情。于是令那少年秀士出来说个明白。那少年见尚玉相貌不凡,英俊之气流露眉宇,知是非常人,忙行下礼去。尚玉谦让了一会,相对坐下,便问那少年自尽的缘由。那少年还没开口,先扑簌簌地滚下泪来。尚玉安慰他道:“你且不要心伤,有甚不好对人讲的隐情,只顾和俺说了,俺可以替你出力,决不推诿的。”
那少年谢了,才慢慢地自道了姓名,说是姓程名鹏,字万里,是青阳人。妻子姓徐名翠琴,还不曾娶过门,被县令甘黎棠强选为秀女,献进宫中。前曾辗转托人,送进一封信儿去,终没有回音出来。现今闻得内监们传言,妻子充了宫侍,以拒绝皇上的召幸,被幽禁在深宫里,从此越发信息沉沉,玉人杳然了。程万里说到这里,又不禁痛哭起来。尚玉奋然说道:“专制的皇帝,又有那些贪官为虎作伥拆散人家的夫妇,这罪恶还是那班污吏造成的。皇帝虽尊,他一天到晚踞在宫里,哪里知道外面的事。”说罢对程万里道:“你要和妻子见面么?”
程万里忙答道:“那时小可日夜所希望的,只是办不到罢了。”尚玉笑道:“俺既许你设法,你但安心住在这里。俺早晚自有佳音给你。”程万里听说,连连叩下头去。
尚玉一面把程万里扶起,一面笑看着普明和尚道:“被你们出家人说起来,俺又要多事了。”普明也笑了笑,尚玉便起身辞去。这样过了有半个多月,程万里天天望那尚玉,把脖子也望长了。一天的晚上,猛听得打门声急迫,程万里出去开门时,只见尚玉同了一位美人进来,定睛细看,那美人不是翠琴是谁?两人见面,好似在梦中一样,不知是悲是喜,弄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。还是程万里想着,忙回过来和翠琴向尚玉拜谢。等到两人起身,抬头看尚玉已不知哪里去了。要知尚玉怎样走了,再听下回分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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