朱继霖从树缝里张看了几分钟,又跑到大门口看牌子上写着“东条”两个字。朱继霖点点头,退到墙角上呆呆的站着,一双眼盯住这家的大门,睛也不转。足站了半点钟,一双腿太不争气,只管打颤。朱继霖便蹲下去,用手杖在地上画字消遣。画了一会,猛听得门响,忙抬头张望,只见一乘极精致的包车,载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子,缓缓的从门里出来,那门即呀的一声关了。朱继霖看了,心中一跳,想立起身来走上前去。奈一双脚蹲麻了,一步也不能提,只急得他眼睁睁的望着车子跑了。
朱继霖叹口气,弯着腰揉腿,一扭一拐的走到一家从前做过来往的米店,找着店主说了一会,店主答应送米来。又跑了几家肉店、杂货店,均被他说得人家愁眉苦脸的答应再做往来。
朱继霖回到家里,张全蹲在厨房里洗碗。朱继霖捋着鼠须笑道:“我的信用到底不坏,许多旧相识的店家,见了我都扭着要我照顾他。我在这里住了两三年,哪家生意做得规矩,我都了如指掌,他们丝毫也不敢欺我。我出去的时候,心中已定了认哪几家做来往。心中既有了把握,任他们如何的纠缠,我只是回说已经定妥了。”张全在日本住了三四年的人,又素知朱继霖的性格,怎么不知道是牛皮?但是也不便说穿,跟着说笑了几句。碗已洗好,便到自己房内坐着吸烟。不一刻果然米店送了米来,随着酱油店也来了,问要些什么,好搭便送来。
张全因想是我弄菜,这些东西得归我买,遂走了出来。见朱继霖已在那里与酱油店的伙伴说话,叫他送三个钱的盐,两个钱的酱油来。张全抢着说道:“这东西横竖天天要用的,又不会坏,叫他多送点来,有什么要紧?三个钱两个钱的,像什么样儿,人家也难得跑路,难得记帐。”朱继霖连忙挥手道:“你不知道理家,你不要管。”复叮咛那伙伴道:“你赶快依我的话送来。”日本人极会做生意,不论大小,都是一般的恭敬客人。伙伴虽心中鄙薄朱继霖,面子上却仍丝毫不露出来,恐得罪了主顾,受东家的叱责,自点头道谢而去。
朱继霖走到张全房内,笑向张全道:“你哪里知道此间商人的狡猾?你买四个钱的盐和三个钱的盐比,一点儿不差多少。酱油这东西,有了盐,本可以不用,不过买一两个钱搁在这里。我去年住这里的时候,一个人租一所房子,房租每月四元,伙食电灯费不过六元,还时时用下女。”张全笑道:“电灯五烛光每月五角。一个人伙食每月五块多钱,还可敷衍。只是哪里得有下女用哩?人家说婊子有恩客,你难道做下女的恩主吗?”朱继霖笑道:“你们纨绔子,哪里知道此中奥妙。你不信我就用给你看,包你不花一个钱,有下女使。”张全笑道:“我知道了。你不过巧语花言的骗隔壁人家的下女使,这算得什么呢?只落得人家笑话。”朱继霖摇头笑道:“不是,不是。
任你是个什么聪明人,也想不出我这样的法子来。不独没有人敢笑话我,还要特别的尊重我。“说时眉飞色舞,点点头拍拍腿。那种得意的样子,人家见了,必疑他在学校里毕业试验取了第一。张全听他说得这般神妙,兀自想不出是个什么道理。
便笑道:“你且说出来,是个什么法子,使我也得增长点见识。”朱继霖道:“我和你说了,你可别告诉人。这法子行的人一多,便不好了。就是我于今要行,也得从远处下手,近处我都使尽了。”张全说道:“人家侧着耳听你说法子,你偏要绕着道儿扯东话西的讨人厌。”朱继霖道:“你急什么,我不是在这里说吗?你知道往人口雇役所(上海名荐头行)请下女有什么规矩?”张全道:“有什么规矩?不过请他绍介下女,如合意,照下女的月薪提三成给他作手数料就是。不合意则一钱没有。”朱继霖点头道:“怎么才知道能合意哩?”张全道:“照例先试做三天。”朱继霖拍手笑道:“你既知道这规矩,却为何不晓得讨便宜哩?你只想:无论如何懒得做事的下女,到人家试工,没有个不竭力卖弄她能干的。我们趁这时分,地板也得教她抹,厕所也得教她洗,院子也得教她扫。凡一切粗重的工夫,都不妨在这三天内教她做尽。等到三天一满,随意借件事将她退了就是。过几天要是厨房秽了,或衣服破了,又找一个来试做三天,你看这不是最奥妙的法子吗?”张全听了,翻着一双眼睛望着朱继霖开口不得。朱继霖以为他是震惊这法子神妙,颠了颠头,用手指着自己的鼻子笑道:“我这种算计,不对人家说。人家必以为我的古怪,有谁敢笑话?”张全忍不住说道:“亏你还这般得意,你不想想,讨下女便宜的人,把自己的身分当作什么?我说句你不见怪的话,你也未免太下贱了。”朱继霖听了张全的话,反笑道:“你这人年纪小,终欠阅历。我自有我的身分,难道讨便宜的人就没有身分吗?并且这种事,不是和你同住,死也不得对你说。人家既不知道,我暗中得便宜,与身分有何关系?并且这也要算是居家应有的算计。”张全知道他鄙啬成性,多说徒伤感情,便不再往下说。
次日,胡庄、姜清、罗福都来了。胡庄进门便笑道:“把我寻死了,你的邮片又不写清楚。”姜清笑道:“我知道老张搬到这偏僻地方的意思子。”张全道:“你说是什么意思?”
姜清道:“不过因神田来往的客多,住远点,可以避避,所以他的邮片也不写清楚。”朱继霖见了姜清,连骨髓都融了,想让到自己房里坐。只见胡庄问道:“老张,你的房间在哪里?”张全笑着和姜清说活,引三人到自己房内,朱继霖也跟了进来。罗福赶着请教朱继霖的姓名,朱继霖鞠躬致敬的答了,复问了罗福。张全笑向罗福道:“你定了地方没有?”胡庄道:“他今日看了个贷间,在四谷桧町,说是很好,明日就得搬去。”罗福道:“老张,你这房子多少钱一月?”张全说了,罗福屈着指头数了一会道:“我的贷间上了当!六叠席子的房间,一个月连伙食得十五块,不是上了当吗?若不是交了定钱,一同住这里倒好了。你这里不是还有一间四叠半的房间空着吗?
就是要请下女,门口的三叠房怕不够下女住?“姜清起身走至四叠房里一看道:”这间房紧靠着厨房,光线又不好,怎么住得?“随走到廊檐下观望,胡庄等也跟了出来。姜清道:”市外的风景,比市内真好多了,只是夜间有些怕贼。“张全笑道:”什么倒了霉的贼,来偷我们?“胡庄笑道:”你却不怕贼偷,乡村女儿见了你,你倒要小心点才好。“朱继霖道:”说不怕贼是假的,不过此间人家尚多,夜间警察梭巡的厉害,贼不敢来就是。“姜清点点头。五人又笑谈了一会,姜清向胡庄道:”我们去罢。“罗福道:”我首先赞成。我做了被盖,今天还得去取。“胡庄道:”我们多走点路,到大久保去上车,免得在新宿等换车,等得心里躁。“姜清点头道好,于是三人同拿帽子出来。胡庄拉着张全的手道:”你送我们到停车场,方才寻你这房子,实在寻苦了。“张全笑道:”你寻苦了,难道教我赔偿你吗?小姜说我是避客,我倒甚愿意戴上这个声名,免得人家来要我还脚步。“张全笑说着,拿帽子戴了,教朱继霖听门。跟着胡庄等向停车场走来。
此时正是三月将尽,村中树木,绿荫蓊郁,加上那淡红色的夕阳,更成了一副绝好的图画。张全送三人到了停车场,站在栏杆外面,等着电车来了,他们上了车,正要转身回家,忽见由电车内下来了一个女子,因相隔太远,看不清面貌。但看那衣服之鲜艳,态度之妖娆,张全已销了魂。心想:这女子肩上的折仿佛还没有解(日本女子,在二十岁以内者,衣之肩上有折),年龄必不大。何不等她出车站门,看看面貌。遂仍靠着栏杆立住。那女子袅袅婷婷的走近身来,张全下死劲的盯了几眼,真个是秀娟天成。登时心中怦怦的跳了起来。那女子看了张全这种出了神的样子,又见张全唇红齿白,也不因不由的送了几个美盼。张全更是骨软筋酥,不待思索的跟着那女子便走。那女子知道张全跟在后面,却不敢回头再看,只是低着头向前走。张全见她向往来人少的地方走去,以为她有吊自己的意思,但一时还拿不住,不敢冒昧。又走了一会,那女子忽然停了步,回头向张全瞟了一眼。那一对秋水盈盈的目光,恰好与张全的鹘冷渌老打一个照面,那女子登时羞得澈耳根都红了。张全虽说在风月场中有些微阅历,到底还算脸嫩,不觉也面红俯首。再抬头看时,那女子已经轻移缓步的走到一家门首,推开门俯身而入,更不回首。张全紧走了几步,赶到门首。见
门已关上,便就[ ‘刀缝贴着耳听那女子进去喊不扬声,便知道她是这家的客,还是这家的人。听了一会,没有声息,知道是这家的人了。便抬头看那门上的牌子,上面写着“东条”二字。张全看那房子的规模不小,心想:这女子吊上了,倒还值得。看她的情形,不是什么难下手的。不过她的家庭,只怕管束她严点,不容易到手罢了。既又心想:她一个人既能出外,必是没有十分的管束,这倒不可不一心一意的对付她几天。一个人站在门口胡思乱想了许久,也忘记自己是站的什么地方,只觉得渐渐的眼中黑了起来,才知道天已暮了,连忙回到家中。
朱继霖埋怨他道:“你送客,怎的送了这半天?我要出外有事,等你回来看家,你就死也不回来。”张全道:“只许你每天下午出去,我送客回来迟了,你就有的是话说。且问你有什么要紧的事。非出去不可?”朱继霖道:“我要上洗澡呢。
太迟了,满澡堂的人,臭气薰薰的。“张全道:”此刻正是吃晚饭的时候,去洗正好。“朱继霖终是闷闷的,拿着帕子去了。
张全走到厨房里,见饭已烧好,便弄起菜来。心中计算,明日早起便去东条门首等候出来,见了面当如何咳嗽,如何使眼色。
她若不拒绝,便如何挨近她的身走。她若不畏避,便如何与她说话。她若答白,便如何问她的家世。她若问我,便如何的答复。看她的面色若欢喜,便如何的引诱她去看活动写真,或去看戏。她若肯去,则她家庭的管束必不严,便可强着她同往旅馆里去住夜。心中越想越乐,想到同往旅馆里去住夜,只觉得一种什么气味,钻鼻透脑而来。细嗅之,知道是烟。这一口烟,却把张全冲醒了。眼睛有了光,便看见锅里煮的白菜,被那瓦斯烧得它焦头烂额,哪里还说得上是白菜,直变成了一锅黑炭。
张全急得连忙伸手去拿那铁锅的把,这一拿却受了大创,连掌心的皮都烫起了泡,痛得张全眼泪都淌了出来。幸有朱继霖买来壮观瞻的两个钱酱油放在手边,即将它倒在创上。赌气将瓦斯扭熄,抱着手回到自己房里,坐着一口一口的气往掌心上吹。
吹了好半晌,朱继霖才回,进门便问张全的菜弄好了没有。张全气得不答白。朱继霖跑到厨房里一看,只见满地是酱油,铁锅里还在那里出烟。一时心痛得不可名状,也不知道张全何以弄到这步田地,一肚皮没好气的跑到张全房里,想发作几句。
见张全屈做一团的捧手呻吟,便问怎的。张全忿忿的道:“你说怎的?偏这时候好洗澡,我赌个咒,以后再进厨房弄了菜,不是人。”朱继霖是个想在政界上活动的人,怎肯冲撞人,就是刚才说张全回迟了,实在是关系太大,并不是他敢向张全生气。因见张全有放让的心思,故回来见了厨房里痛心的情形,才敢存个想发作几句的心,不是朱继霖真有这般勇气。今见张全如此气愤,早把那想发作几句的雄心,吓到九天云外去了。
便弯着腰问张全怎的烫了手。张全也知道自己迁怒得无礼,想将锅把烫了的话给他听,忽心想这话说了出来不好笑吗?怎的一个人弄菜,锅把会将手烫得这样哩?并且一锅白菜怎的会烧得焦炭一般哩?只得哄小孩子似的,说是白菜下了锅,忽然肚痛得紧,忘记将瓦斯扭熄,在厕屋蹲了一刻出来,见白菜烧枯了,急得伸手去拿锅,所以烫了手。朱继霖蠢然一物,哪里知道张全的话是信口胡诌的,点点头回到厨房,重新煮了白菜,教张全吃饭。张全的右手不能握箸,且痛得不可忍,也懒得吃饭,捧着手走到近处一家小医院里去诊。上了些药水,觉得好了许多。医生用布将手裹好,教张全不要下水。张全回家,扯开被便睡。手痛略减,心思又飞到东条家去了。张全在这边房里想东条,朱继霖在那边房里,也是想东条。张全想东条是自今日起,朱继霖想东条就有两三年了。这东条到底是个什么女子哩?说起来,大约也有人知道她的身世。她的父亲叫东条筱实,后藤新平做台湾民政长的时候,他跟在台湾,不知供什么职,很积了些财产。平生就是一个女儿,叫东条文子。这文子小时也到过台湾,不知怎的,生性喜欢中国人,十五岁上就被一个同文中学的留学生吊上,破了身子。她的母亲虽时时对她说中国人的短处,她只当作耳边风。只是柏木这乡村地方,中国人住的少,竟找不着一个可通情愫的人。朱继霖虽算是中国人,只是那尊范,实在令她难于承教。幸而是中国人,百分中她尚有一二分加青之意。若是日本人,早就莺嗔燕叱了。朱继霖并不知道文子性情如是,见她不跑不怒的,兀自以为看中了自己。一个人在柏木住了两年,时吊时辍的,也没有得一点甜头,赌气搬到本乡过年。于今同张全搬到这里来,终是此心不死。初到的那一天,便等得个精疲力竭。无奈吊膀子倒运的人,到处倒运。偏偏文子坐车出来,头也不回的去了。想追上去报到,可恨爹娘生的那一对不争气的脚,一点能力也没有,偏于这时分发起麻来。后来每天下午候补老爷上衙门似的来伺候,不是遇着文子同她母亲同走,便是男男女女一大堆的,从没有咳嗽使眼色的机会。大凡诚心诚意吊膀子的人,每天的伺候时间,差不多成了好学人的功课。女的分明没有约他,他心里总觉得不去是失了信似的。朱继霖也就是这种心理,所以今日张全回迟了,误了他的功课,心中不胜气恼。后来虽借着洗澡补足了,终觉得迟了时刻,罪该万死。并且他在那里补课的时候,文子并没有来鉴临他的诚恳,尤觉得是来迟之过。更恐怕未来之时,文子已出来盼望,见他忽然不在那里伺候,因此怪他心意不诚。他一个人坐在房里无所不想,哪知道张全也正在被里忍痛的打主意。
两边各不相闻的想了许久,朱继霖倒有一件事真讨了便宜。看官猜是什么?因为他吊文子的经历已多,思潮旋起旋伏。
伏的时候,也就可以成寐。张全今日是初经,又得了文子的青睐,转辗反侧的哪里睡得着呢?更兼手掌虽涂了药水,还是隐隐作痛,直到四点多钟才勉强睡去。他没有睡的时候,本预算明日早起即去等文子。一睡着了,便一头在梦里头寻找,全忘了醒时的思想。
朱继霖素爱睡早觉,平日都是张全唤醒他。今日张全不醒,朱继霖也不醒。两个人赌睡似的,青菜店、酱油店来唤门,也没有工夫答应,都白唤了一会去了。直到十一点钟,还是张全赌不过朱继霖,先醒了。窗门都关着,电灯照得房子通红,也辨不出是早是晏。只记得昨晚睡得很迟,居然睡醒了,必已不早。从垫被底下掏出表来看,才吃了一惊,连忙坐了起来,喊老朱。喊了几声,朱继霖才从被里含糊答应。张全起身推开了窗子的外门,只见满园的红日,隔壁人家晒的小儿衣服,都要干了。张全忙将朱继霖蹴醒,洗脸吃饭毕,已是一点钟。张全即托故说要往神田。朱继霖不乐,叮咛复叮咛的教他快回。张全今日出外,就不比平常,穿了明治大学的制服,还是崭新的。
靴子也刷得和他去年在神保町遇的那一对小男女的时候一样。戴一顶方帽子,假装了一个书包,提着去了欲知他去哪里,且俟下章再写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