从来天下愈乱,人才愈多,行出来的事迹也愈离奇。诸君不信,但看《三国志》同《战国策》这两部书便是先例。五花八门,处处引人入胜。盖中国自上古以来,帝王相传,唐虞以降,由传贤改为传子,由揖让变为征诛,都靠着武力取得天下。
所以每逢易姓受命之际,除了一部正史之外,都有几种野史稗官,纪载些琐细事迹,推波助澜,这也是不可少的。因为这野史乃是私家著述,倒还可以言论自由;不比那正史,受了层层的束缚裁制,言不由衷,反不如野史有些价值。到了年湮代远之后,都把正史束署高阁,全赖几部小说家言,脍炙人口。然而这种小说说来说去,无非侈谈些君臣遭际,铺张些富贵功名,千篇一律,换汤不换药,纵然笔墨再好些也做穷了。
独有这民国,开四千年未有的奇局,推翻帝制,改为民主,一切旧话全用不着。又在这过渡时代,无论在朝在野,一言一动,都是小说中极好的资料,好像乡下人初起进城,耳目一新,扭扭捏捏,做出许多丑态,供人喷饭,人人都要拿他来做个话柄。所以民国才及十年,而说部演义已是汗牛充栋,似乎算得描摩尽致,不必再费笔墨去形容他。然而古人说的著史贵有三长:曰才、曰学、曰识。做小说也是如此,各人有各人的心思,各人有各人的文字,所谓识大识小,理解既有不同,见智见仁,诣力又难强合。我辈既然生逢斯世,倘若被波谲云诡的事迹,听其风驰电掣的过去,未免可惜。只有把我目中所见的,耳中所闻的,脑筋中所记忆的,随手写了出来,等待后人之评论可也。
却说满清末造,革命风潮愈演愈烈,稍有些知识的,心目中都抱了种族的观念。自从安徽巡抚恩铭被刺之后,广东将军凤山、孚琦先后饮弹而亡。满族的运命已有不可终日之势,旁观的谁不替他岌岌可危?独有朝廷之上,一班秉钧持衡的大臣,却依然是文恬武嬉,朝欢暮乐,任凭庆亲王奕劻一个人总揽大权,卖官鬻爵,恣意妄为。再加上这班童騃亲贵,分踞要津,将海陆军大权一手把持,明明看着大厦将倾,他还说是癣疥之疾,终日歌舞升平,纵有舆论抨击,一概置之不问。
到了宣统三年,四川百姓为着争回铁路,民气非常激昂。
满廷别无他策,只晓得用兵力来压制,派了端方,带兵南下。
这时候的两湖总督又是满人瑞澄,到任之后,专与党人作对,特派侦缉队多人,四出搜寻,凡有稍涉革命嫌疑的,不问情由,严拿重办,以致无辜受害的不知凡几,从此民心更加愤激起来。
这天乃是辛亥年八月初九日,瑞澄因为前几天接到端方电报,请他解放保路会,速收路款,以定全局,先从鄂境办起,取销商办公司。正在忙碌的时候,忽从外面递进外交部密电,瑞澄以为有交涉事件发生,先吓了一跳。及至译出看时,大略谓各国公使照会到部,革命党潜伏长江一带,私运军火,约日在武昌起事。瑞澄吓得手足无措,忙令人去请统制张彪到院。
接连着又是英美两国领事送来照会,说是党人已定期十五、十六两日聚鄂起事,并约陆军第三十标步兵同时响应等语。瑞澄大惊,张彪一到,便将文电指给他看,问他计将安出。张彪道:“只有请大帅下令军警,严加防范,料党人也无甚能为。”瑞澄道:“如何防范法呢?”张彪道:“这也没什么为难,第一须多派侦探过江,其次便照临时戒严办法。”当下密商了许久,才告辞而去。连日便忙着调集特别巡警、右路巡防队、警务公所、消防队、第八镇工程营,守卫督署。
原来当日这种谣传,确非无因,实因革命党老同志孙君武等,见川路风潮闹得大了,以为有机可乘,躲在汉口俄租界,置备炸弹,运动军队,约定中秋夜月明起事。所用军旗,分为五种,暗中置备:一种白旗,用白布制成,并无文字;一种红旗,大书“兴汉灭满”;一种三色旗,分红黄白三色;一种十八星旗,红地黄星,今用为陆军旗;一种招兵旗,红地黑字,上书“大汉招兵”或“招兵灭满”字样。此时武昌新军共有一万六千人,合组为步队、马队、炮队三种,都归张彪统带。早已暗中联合,反对长官,虽有些不同意的,不过少数罢了。此种暗中行动,张彪如在鼓里,再也想不到。十三日,张彪奉到总督号令,调马队八标俞化龙到署驻防,当即遵照前去。十四日,巡警道王月庄传齐各区警员谕话,说是风声紧急,防范宜严,城门晚开早闭,武汉各码头渡船八点即停,警员遵示而退。
又有侦探来报,各标营都于今晚大排筵宴,说是改早过节,其间必有奇事。月庄领悟,连连点头,急向瑞澄报告,遂通行合城文武,一体严防。
到了过节这天,官绅商民个个栗栗危惧,岂知到晚毫无动静,众人方才放心。原来民军那边见官军戒严,不欲轻举妄动,已议改期了。瑞澄仍是积极进行,十六日,又用电话分传各军警要人,至督署秘密会议。散会后发出紧急命令,署中从头门直到内室,凡属厅堂厨灶以及会议室办公厅,莫不枪支如林,刀声摩擦,日夜不断,如临大敌一般。行路之人禁止窥探,员役出人均须呈验腰牌,然后放过。瑞澄又想起汉阳兵工厂为制造军械火药重地,现在只有四十一标二营驻守,此处关系重要,恐怕该管带威望太轻,不能镇慑,须加派大员才好。张彪道:“现有混成协统黎元洪,人极老成,可以派往助防。”瑞澄即命照办。张彪又说城外塘角乃民船避风之处,容易伏藏奸宄。
虽有混成协马队十一营坐镇,尚嫌兵力单薄,宜派湖隼雷艇,开塘角停泊。瑞澄道:“汝言甚合吾意,但既提到水师,我又想起尚有湖鹗雷艇闲着无事,可以开赴汉阳,助守兵工厂,以防意外。其余如长江舰队楚谦、楚同、楚有各船,以及本省巡防舰队,楚材、楚安、江清、江泰四艘,也可以叫他们一律停泊武汉左近,俱各生足火力,擦磨机器,听候命令。”
张彪唯唯下去,一一传谕,这且慢表。
再说孙君武十八这天在寓所内亲自装置炸弹,因管心有硫镪少许,未曾揩得干尽,与炸药接触,轰然一声,火光四射,屋瓦飞腾。君武虽未丧命,急急负伤而逃。同志赶来慰问,君武道:“伤势幸无大碍,但此处机关既破,对于吾等进行必生阻力,且因此株连,同志被捕者亦必不少,非火速举事不可。”诸同志遂将君武送往医院,拟定当夜炮响为号。同志两人才出医院,便被巡捕捉住,送至江汉关道齐耀珊处。捕头亦知照洋务公所吴元凯,在炸坏房屋内起出炸弹手枪旗帜印信等信不少。督署得信,电饬元凯会同夏口厅在关道署内审讯。革党同志均不待讯问,争先供出姓名,一为秦礼明,一为龚霞初,又供出机关多处。齐耀珊电告督署,饬巡警道就近搜获二十余人,连夜解往武昌,一同斩决。是夜,张彪正在司令处办公,有炮队正目前来禀报,又探得革党秘密住所三处:一在小朝街号,一在 号,一在 号。张彪忙告瑞澄,瑞澄道:“标兵已靠不住,非老兄亲往不可。”张彪领命,带了 名警察,又带了 名督辕卫兵,先走到小朝街 号,见门前大书吴公馆三字,斩关进内,见党人约有七八名,正在收拾子弹,遂上前一并拿住。又到 号、 号两处,也同时围住,共拿到人,尚有女党员一人,名叫龙韵兰,并搜出弹药多箱,枪支无数。忽然听得卫兵向一人叫道:“彭楚藩,你也入了革命党么?”内中还有一人,惟恐人家不认得他,自己叫道:“我是刘复基,也是同党之一,要去一同去。”遂一并押到督院。这彭楚藩本是陆军宪兵,既被卫兵指认,毫无惧色。瑞澄立传参议官铁忠、委员陈树并在院提审。楚藩站立案前,挺身不跪。铁忠树屏或用严刑威逼,或用甘言哄骗,楚藩词气不挠,且大骂满奴不止。二人据实禀复,瑞澄命不必再问,一并绑出斩首。随后又有卫兵报告,襄阳学社又有几个人拿到。瑞澄督同陈树屏升坐大堂审问,一名陈鸿浩,踊名年鸿勋,一名陶德明,均自称某校学生,安分求学,不晓得什么叫革命。又一人名唤龚侠初,自言乃是报馆访事,更与革命无关。树屏喝道:“你既不是同党,为何走到他们学社里去?”侠初道:“我去寻朋友的。”树屏道:“你既与他为友,平日就该晓得他们的举动,何不来报官?”侠初道:“我一进学社,就被他们软禁,不许我出来,深恐走漏消息。”讯至此,瑞澄大喝荒唐,拖下去斩首。
又提刘复基问道:“你的党羽炸弹共有多少,快快讲来。”复基道:“除却一般满奴汉奸,都是我的同志,事已至此,总算你们气数未绝,我该遭殃,还有什么问头,不如将我快快杀了罢。”瑞澄也叫绑下,临死大呼皇天不止。
还有雄楚楼北桥高等小学堂间壁洋房,也是党人机关,张彪往捕小朝街时,曾派兵乘夜前去侦探。先从窗外张望,只见屋内灯光照得如同白昼,许多人忙着印刷告示,缮写册籍。兵士冒呼口号,骗开大门,当场捉到 人,余均登屋越墙逃走。
兵士便把搜的各物带回,送交督署。瑞澄翻开名册一看,大半都是军队中人,便下令按名捉拿,共有 人先后被害。其余各营弁兵名列党籍的尚还不少,兔死狐悲,个个忿恨切齿,便有工程第八营左队军士私下商量道:“现在势成骑虎,朝夕不保,我们进亦死,退亦死,不如趁早下手,还可以徼天之幸。”全营听了,哄然答应,霎时秩序大乱,喧噪声震动远近。各兵扯下肩章,袖缠白巾,以同心戮力四字为口号。督队官阮荣发出来拦阻道:“你们这不是反了么?”一言未了,中弹倒地。右队队官黄坤荣、排长张文涛等,也闻声出来拦阻道:“求你们千万不可造反。”但闻砰砰两枪,俱被击死。只有后队官罗子青追上大众,大声喊道:“今日弟兄们这番举动,我极赞成,愿跟着你们一同行事。”
众皆连声叫好道:“这才是男儿好汉。”此时一片杀满奴杀旗人的声音,惊天动地。一面遍告沿街商店,叫他们各自闭门,不必多管,凡属同胞百姓,决不惊动。时正八月十九夜九点钟也。只见步队二十九、三十两标,也连杀管带队官二人、排长二人、队官一人,相继而起,直趋楚望台。
旗兵先来迎击,两下巷战,枪炮齐施,旗兵不敌,死亡一百余人。巡警见势不妙,无法阻止,各自弃装逃跑。十多点钟时,民军奔往火药局取子弹,十五协兵士也齐集大操场,各携械弹前来联合。协统王得胜用电话飞报张彪。张彪得信,连连顿足道:“完了完了 !”向左右望了几望,都是哑口无言,一无所措。忽然似乎省悟,问着自己道:“你还不快走,等什么呢?”遂脱去衣冠,穿着一件半旧长衫,逃回公馆,检点了些细软,带着家小一溜烟逃出城去了。至于他协下文武僚属,见主帅如此,也都放开脚步,东奔西散,倾刻不知去向。
再说工兵等拥进火药局,先把守库兵士打死几个,开库一看,存储子弹尚还不少,一齐搬运出来,安置蛇山下阅马厂谘议局旁。一路大喊打制台衙门,到了督辕左右,早看见烟火障天,人声鼎沸,原来先在督署守卫的炮马两队,得信先变,已与巡警、卫队、消防队等径自开战,打得不可开交了。马队见工兵来势汹涌,便与合并,营官有降顺的,有逃走的,纷纷不一,各兵大喊、放火助威,署旁民房顷刻化为灰烬,枪子炸弹如雨点般从头门飞了进来。却说瑞澄先在署中闻变,还想叫卫兵出外抵御,哪里有人睬,他只得自己跑出来张望。兵警互斗,已经分不清楚,只有教练队、卫兵、巡防队数百人,束手不动。
瑞澄大喊开枪,各兵回答道:“等黎协统到来,方能开枪。”
瑞澄无法,只得唤教练队进内,许以重赏,请他们将太太同少爷保护出城,暂躲在兵船上:“我随后就到。”
再说民军从九时起事,纷纷扰扰,闹了半夜,尚未举定哪个做首领。众人商议,都说:“照此万不能持久,现有第二十一混成协协统黎元洪,平日待我们弟兄甚好,与骨肉一般,今日大事粗有眉目,速举黎协统来做都督,再图进行。”言未毕,众皆举手赞成,便一同赶到黎公馆,敲门大喊道:“恩帅何在?
我们有事而求。”人多手杂,不由分说已将门敲破。元洪不知何事,逃住室密躲避,兵士寻着,举几个代表上前跪求道:“革命以救民为宗旨,事已至此,不能无主帅,公同商议,除恩帅外,无人可做都督,务乞俯允。”元洪道:“既然如此,我有一言,先须遵守。”众人齐声道:“既奉恩帅为主,岂有不遵号令之理,但求吩咐。”元洪道:“第一件不要妄杀一人,所到之处,全要守文明办法。”众人齐声答应,正是:欲为义军求主帅,救民水火是仁师。
欲知后事如何,且看下回分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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