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下

  光绪二十八年春,余等始返北京。及余得见宫闱,诚不能无恐怖之观念。盖凡百事物,大异初观。吁,可哀矣!宫中华饰,其可宝贵者,非经破损,即经劫窃。三海内之珍宝,几无一存。即余所日祷之白玉佛,亦复有人坏其手指。外人且有登余宝座,而摄影去者。当余居西安时,虽以督署备余行宫,然其建筑太老,湿重,且易致病。余寓其中,如入地狱。继皇帝又因是病矣。今欲一一语尔,为时颇长。思余生平,备尝艰阻,而以末年为最。苟余有暇,当为尔详言之。吾颇愿尔知其真相焉。

  今吾且再论康格夫人私觐事可也。此次私觐,必有特故,吾但愿其再勿有所呈请,以余深不愿却之也,尔能度其一二否?余告太后:“必不致有特故。或康格夫人,以其娴习礼也,故尔有是举。且吾亦不信其有所呈请。”太后曰:“吾之所反对者,仅以康格夫人,恒偕一女教士来,为之译人也。今吾既有尔母及尔姊妹,吾思之,必且足用矣。彼之此举,吾诚不能谓其必是。且译人之华语,吾又不能尽解。外交界中诸夫人,吾甚愿见之,但非所论于教士也。苟有机遇,吾且禁之。”次日晨,庆王告太后谓:“美国海军大将伊文斯暨其夫人,及其偕行诸人,欲觐太后。美国公使,特请分两次朝见,并谓:昨日所陈康格夫人自请私觐事,实误也。”

  早朝既毕,太后乃笑而言曰:“昨日吾非语耳,既请朝觐,必有其故耶?吾宁见美国海军大将及其夫人也。”又回首语余等曰:“其整齐各物,务期悦目。凡吾室中所有,其尽易之。必如此,则吾等起居状况,始不致为外人所知也。”余等均知此举,不啻举宫殿而翻覆之,事大不易。然皆应之曰:“是。”

  当预定朝见日之前一夜,余等乃举障窗红帘,而易之以天蓝色者。他若椅机之垫褥,亦易之,色与是同。于是时也,余等方督太监辈从事工作,忽见数太监入室,携一大匣,满盛时钟,而太后亦于时入,乃命将青玉之佛,一一移去,而宝玉华饰,亦间移之,而置时钟焉。盖以为世所希有,不轻欲外人见之也。余等又易绣门帘三袭,而以绿色者代之。至此门帘,亦所希有。盖帘为金丝织成绣佛五百尊其上,道光帝曾用之。太后以为悬此于户外,可辟百邪。故太后特命朝见后,必以一人复悬之。毋或忘。继余等又整齐其器用,伊之梳妆台,为诸物中之最重要者,恒不欲人见之,虽官吏之夫人亦然,故乃为之移置密室中,而加锁焉。继又易其榻,凡有红者,尽以绿代。其原有之器用,皆檀香制,榻上之雕刻物,质亦同。而此檀香,于未制器用前,率分置于佛寺中,以圣洁之,故亦不可使西人见。然以榻上之雕刻物,非余等所能移动也,乃以绣幔幛之。方是时,太后趋入,嘱其卧室,暂缓布置。盖以次日,仅有海军大将及其随员朝见,必不致入私室。若伊文斯夫人与其他妇人之朝觐也,则在是日之后。并谓朝堂中,不知果如式布置否,当视之,此要事也。旋言曰:“其仅于吾厅堂中。铺地毯可也,吾深恶之,然殊无如之何!”

  余等工作既毕,太后乃以诸夫人朝觐时,余等当衣何服见谕。顾余曰:“翌晨尔无庸来吾御座前,彼间皆男子。吾当于外部卿丞中,命一人来。吾殊不欲尔与生人语,此非满人礼。彼等皆不相识者,一经返至美土,或将以尔之颜色语诸人。”其时太后又命次日取其黄袍来前,俾临朝衣之。谓于此际,伊必衣其公服。此袍系黄缎制,上绣金龙,且带一颈环,共有珠一百八粒,亦公服中之一。旋又曰:“吾殊不愿衣公服,颇不美观,吾惧夫将必衣是也。”又谓余等曰:“尔等所衣,固不必殊异。”

  次日,太后兴时较早,亦较曩日为忙。以余所知,凡有朝觐,余等无不受骚扰,时有舛误,颇足激太后之怒。太后曰:“余方力求娇妍,而此辈乃恒使余嗔怒。吾知美国海军大将归国时,必以吾之容止语人,吾殊不愿其观念或有差谬也。”其发,约两小时始栉成。而常例早朝,为时已晚。太后乃命俟人去后行之。频频引镜自窥,谓彼殊不悦公服。且询余:“苟外人见之,曾知此为公服否耶?”又言曰:“吾衣黄袍,致余色亦陋,余面几与袍色相若矣。”吾当告太后:“今日乃私觐也,苟愿衣他服,当无不可。”渠闻此,似甚喜。而吾则深惧夫所言之或误。然以大忙,亦不之置虑。太后乃命将其种种外褂,一一持来。选之既久,乃取一淡青缎袍,上绣寿字,而饰以宝石与明珠者衣之。太后衣毕,谓此衣始足称身,且命余入珍宝室取花以饰其髻。其花之簪于头饰左者为寿字,右者为蝙蝠,若靴与帕以及他物所绣者无不类是。装竟,笑而言曰:“今余始觉不媸,且往朝堂中候之,并可于暇时作骰子戏焉。”于是又谓余等曰:“临朝时,尔等可居屏风后,欲窥视者亦可。惟终不愿尔等为人所见耳。”于时,太监等置图桌上,将入局矣。忽有一高级太监趋入,跪太后前而言曰:“美国海军大将已入宫门,美公使与之偕,约得十一二人。”太后笑语余曰:“吾料仅有美国公使与其海军大将,暨随员一二人而已。其余果为谁耶?虽然,此无与也。吾颇愿受其朝觐。”余等乃扶之登暖阁内之宝座,并整拭其衣履,而以所备答词受之。乃偕皇后退居屏风中。其时甚静,都无声息。朝见者行于石板上之履声,犹得闻之。余等乃从屏风向外窥探,见有亲王数人,引导诸人升殿阶而入朝堂。海军大将及美国公使既入,立作一行,与太后鞠躬者三。时帝亦坐宝座上,居太后左。其宝座甚小,几与寻常之椅同。太后之答辞甚简,仅欢迎海军大将之来中国而已。诸宾于是趋至暖阁前,与太后及帝行握手礼。其升降也,各异其侧。旋由庆王导入别宫而宴之,于是早朝遂毕。此盖极单简而仅具仪式者也。

  朝毕,太后谓曾闻吾辈有于屏后笑者,他人闻此,或将訾议,伊极恨之。余告太后:“笑者实非余也。”太后曰:“此后再有外人朝觐者,尔不必再来朝堂中,但非所论于寻常早朝,来觐者皆吾之臣庶耳。”

  是日午后,太后未入寝室。彼谓愿俟诸人既去而聆其作何语也。约两小时后,庆王来前,谓诸人已毕膳,以得见太后颜色,靡不欢忭无极,今已去矣。至此次海军大将之入宫,乃由左门入。其中门仅太后与帝得出入之,惟献国书者,亦克行之。故海军大将之退,亦由其所入之门以出。继太后询庆王:“曾否引诸人周游宫殿?彼等见之,意态何以?曾否有所语?觉欢忭否?”复语庆王曰:“尔今且去,明日为诸夫人觐见期,凡有所需,速预备之。”是夜,太后又谓余等曰:“明日所衣,务期其同。且择其最丽者衣之。今来宫之夫人,后或不能再与吾徒相见,今苟不以所有示之,无机遇矣。”乃命吾等均衣淡青色之衣,皇后与皇妃亦然。又语余曰:“苟诸夫人,询谁为皇妃者,尔则告之。倘不见询,余不愿尔介之相见。余之为人,无不审慎。盖以宫中诸人,不惯与人周旋。恐其举止,或有乖误,而为西妇非笑也。”又与余等曰:“畴昔妇女之来宫中者,余恒有所赠。而前次入觐,则全无。今果应投赠与否,吾不得而知之矣。”顾余曰:“尔可预置宝玉数事,备余之需,以精匣盛之,务期妥当。惟不得余命,勿持之来前。”又曰:“吾等话语已久,尔等可去休息矣。”余等乃与致敬,请晚安焉。余以得返室中,心中大快。

  次日晨,各事无不顺适,且亦无所骚扰,诸人靡不悉心修饰,太后以是大慰。旋语余曰:“尔之面色,脂泽太淡,人将以尔为嫠,且尔唇吻,可涂丹朱,习尚如是。今且不需尔,可返室中,重敷颜色焉。”余于是复归己室,施脂粉如众。惟自窥姿色变异,不禁大笑。于时又入太后室。太后曰:“尔之颜色,今诚美矣。苟尔以脂粉为縻费者,吾将为尔购之。”太后且言且笑,彼固恒戏弄余者也。

  此时太后饰妆已毕,乃有数宫眷持来外褂甚多,备之选择。彼谓将衣其色之淡青者,乃选之至二三十袭,讫无一当。命再持数袭来。其后,选得一外褂之绿色者,上绣百蝶。复衣一紫色坎肩,亦绣蝶者。褂之下端,垂珠缨。太后并戴明珠,其中之一,大如鸡子,盖彼所最爱者。非有要事,不悬之也。头饰左右,簪玉蝴蝶花各一。手钏与指环,亦无不有蝴蝶者。质言之,无物不与之相配也。其头饰上,珠宝之中,仍簪鲜花。白茉莉,其最爱者。皇后与宫眷,不得簪鲜花,但出于太后殊恩而赏之则可。余等可簪珠与玉之类。太后谓鲜花仅彼可用。其意以为余等年太幼,簪之恐损花也。太后装束既竟,乃随之入朝堂,当嘱将骨牌携之与俱,盖将于此时戏之以消遣。戏牌时,且与吾等语,谓吾等对于美国妇人,各宜和悦,且宜恭谨,并可引之周览各处。太后曰:“今之各物都已更易,此固无妨也。”又曰:“吾思之,颇欲自笑,今更易各物,果何为乎?彼等见之,将意余等起居,无不如是。此后如有询尔者,尔可以并不如是,每有朝觐,则更易对。俾令彼等为之惊奇也,且尔必语此。不者,将无人知之。而前此之忙碌,太不值矣。”今日固私觐也,故太后未用其宝座之大者,仅坐小宝座上,居朝堂之左,每晨受诸臣之朝,是于此,而皇帝立于其侧。时一太监入,即昨日之人,谓诸妇人已至宫门,共九人焉。太后乃令宫眷数人于院中迓之,并导之入朝堂。彼等如命以去。余则立太后座右。继见彼等佥登堂阶,太后低声询余曰:“谁为伊文斯夫人耶?”余以从未与之谋面,遂以不识答。及其既近,余见一妇人,与美使夫人偕行,决其必为伊文斯夫人也。乃以之告太后。既近前,太后曰:“彼女教士又偕康格夫人来矣,每次渠必与俱,吾将告以恒喜见之,视渠果能明吾意之所在否?”

  康格夫人既与太后握手,复引伊文斯及其他诸夫人,与太后相见。余侍侧,窥伺太后,见其状极和蔼,笑容可掬,与曩状大殊。而谓彼等今得相见,实所欣慰。乃命太监携椅入堂,俾诸妇坐。同时太监又进茶焉。太后乃询伊文斯夫人:曾否爱悦中国?以北京之地为如何?寓此者已得几时?尚有几时淹留及居停何处焉。余已熟闻太后语,故凡所询问,无不一一知之。旋康格夫人语其译人,谓久不见太后,谨询起居。太后告余曰:“尔告康格夫人,余之起居殊健,且余见之殊喜。惜余不克时时视朝,不者,可恒相见。”又续言曰:“公主将陪宴也。”于是朝觐始毕。

  宴设于太后宫后之养云轩,特铺陈此地以作餐室者。凡果食等均备于此。除太后皇后皇妃外,均与宴。余以布置餐桌,约费两小时始毕。太后谕用外国之白台布,似觉净洁。而掌花园之太监,又以鲜花饰台上。太后又命座位之如何安设,曰:“伊文斯夫人尊客也。康格夫人虽为美公使之妻,然居京者久,故宜以伊文斯夫人居首。”后又告余:“各人座位,一依其阶级为先后,公主及太后侄女为女主人,各相向坐。”余等乃置金制之菜单盘于桌上,及金盘之盛杏仁、瓜子者。其余诸物则银制。且设箸焉。太后并谕:外国之刀叉亦必备。餐为满式,共二十四盘。外则有甜菜及水果等。太后复谕用最美之香槟酒,而言曰:“吾知西妇桓喜酒也。”

  时诸宫眷中,竭诚以待客者,吾自思,惟吾一人而已。其故,盖以太后时规范彼等之举止,而训责过严,闻外人之朝觐也,渐生厌恶矣。方余等进食时,一太监来谓余曰:“太后方于其宫中相候。食毕,可导诸夫人往见之。”故余等食既入太后宫,见其方于此迟吾辈。太后起立,嘱吾询伊文斯夫人:曾有所食否?以所飨者,殊不精美也。。旋又谓:渠甚愿以其私室,示伊文斯夫人,备渠或知其起居状况。于是乃导之入其卧室中,而请伊文斯及康格夫人坐焉。太监等于时进茶,一如恒时。太后乃请伊文斯夫人稍羁于京,而观各处寺庙焉。曰:“吾国虽古,然无精美之建筑如美国者,知尔见之,必觉各物无不奇特,吾今老矣!不者,吾且周游全球,一视各国风土。吾虽多所诵读,然较之亲临其处而周览之,则相去远甚。虽然,其中盖有难言者,此后吾或可一行。但吾甚惧夫离国也。方吾回銮时,所有各处,几不复能辨识,至今犹有余恐。此间各事,无不惟余是赖。皇帝固太幼也。”

  太后乃回顾余等,命延诸夫人周览宫殿及著名之龙王庙焉。庙居颐和园湖中之小岛上。旋康格夫人谓将有所陈白,而语女教士趋前申其说。康格夫人方与此妇人语时,太后已急不可待,欲知其所言者为何事,乃以之询余。以余一人,欲聆两妇之语,又欲聆太后语,诚觉大难。余所仅得而闻之者,仅有一字,则绘像也。以是始得猜其余事。乃余方未能以是告太后,而此妇已进前陈词曰:“康格夫人之来,特有命意之所在,盖有美国画家加尔女士,意欲绘一太后肖像,送之圣路易博览会中。俾彼美人士,得知君临中国之太后,其美果奚似,而乞太后之俞允也。加尔女士者,则烟台海关税务司加尔之妹也。”

  时太后状甚惊异,盖此妇言时,渠固悉心听之,惟渠不愿自言不稔其言语耳。乃回首视余,此盖预先布置,欲余翻译之暗记也。然余未即为之译,而康格夫人又嘱其友女教士再为太后述之,盖以太后不洞悉其所语也。太后乃谓余曰:“此妇所言,余殊不明了,余思尔为余言之,当稍佳。”故余乃一一为之详解,惟余知太后必不知绘像之意义,因太后至今尚未摄有肖影故耳。

  吾今且释中国人绘像事,彼等必死后为之,盖欲留为纪念,而使其后世拜祷之也。吾见太后有惊诧色,殊不愿其于外人前而呈昧于此事之情状,因潜摄其袖,而语以稍待,将以各事一一为之详释焉。太后答曰:“今且稍为吾释之!”吾乃以宫中习语为之解,语与原有之华语稍异,来宾闻之,佥不得而知。太后于是乃略知其大意,于是谢康格夫人之厚谊,而允稍待以答之。太后语余曰:“尔告康格夫人,凡事余不能独断,必与诸臣商议后,乃能决之,想彼亦有所知。且谓余凡有所举,必格外审慎,毋令国人议余之后。祖先之成规,余固不得不遵守之。”云云。余聆此言,知太后于此事,盖不欲再有所讨论矣。

  方是时也,太监总管入跪太后前而奏曰:“舟已齐备,诸夫人可乘此渡湖游庙矣。”太监等此种行为,率由宫眷示以暗号而致之,以太后已疲于话语,而不愿再有所计议此等事故也。余今特于此详释之:凡值外人朝觐时,必派宫眷一人,以伺察太后之举动。苟于某事,觉有不悦,或倦怠状,宫眷乃以暗号示太监总管,渠即入室如前状,中辍其议论,而解其烦困焉。于是太后乃与诸妇人兴辞,而谓其意盖恐诸人归去之太迟,且愿其多得时间,俾可优游以周览各处云。

  于是诸夫人乃乘太后之御舟,如上所述者,以赴此岛而游庙焉。庙筑于小岛上,岛之中有一洞,盖从未有人入其中者。俗传此洞为龙王之居,太后深信之。而庙遂以是得名。

  余等留庙片刻,回抵宫内,诸夫人即兴辞登轿。既至宫门,易来时之轿而归。余循常例以诸宾所述之言及曾否表示欢迎之感忱,详以入告。太后曰:“吾爱伊文斯夫人,吾料渠乃极佳之女子也,窥其举止,似与向所见之美国女子迥异,余雅喜接晤娴习礼仪之人。”旋又述及绘像一事曰:‘奇哉!’康格夫人何发此想?何谓绘像?趣语吾来!”余谓日须端坐数小时。言未竟,太后面呈惊态,似惮其烦,急问端坐何为。余谓坐之必端,终始如一,盖便画士之临绘耳。太后曰:“像成而余将耋矣。”余告以前旅巴黎时,亦尝倩加尔画士绘有一像。太后即命取视之,俾知真像。余随命身旁太监至余家中取之。太后曰:“曷为必余坐而绘之?岂他人不能为代乎?”余谓:“此乃老祖宗之像,他人焉能代?故必亲坐而后可。”太后问:“坐时每次服饰须同否?余以“必同”答。太后谓:“中国画家,一面其人,即能挥毫而成,殊不费事。泰西高等画家,当亦能尔也。”余乃详述中西画法不同之处,且谓伊苟一见画像,即明其殊异之所在,而所以必坐多日之理由,亦可了然也。太后谓余曰:“女画士性情如何?能华语否?”余答:“素稔加尔女士之为人,固一极端正之女子也,惟不谙华语耳。”太后曰:“渠兄久司海关,渠何以不谙华语?”余谓:“加尔女士离华已久,其旅华时日,计之极短。盖长从事于欧美间也。”太后曰:“渠不谙华语,殊慰余怀。余之踌躇不愿绘像者,即为须留外国人于宫耳。盖宫人类喜闲谈,或将以余不愿人知之事语之。”余谓:“此乃必无之事,加尔女士既不谙华语,宫中舍余等母女三人外,又无谙英语者。”太后曰:“良难深恃,渠等寓宫少时,将能谙习。”又曰:“绘像究须几时蒇事?”余谓:“此全恃坐次之多寡,坐时之修短。”余不欲以实情告,盖恐其不耐此,第谓:“俟女画士抵时,当嘱其速成蒇事也。”

  太后曰:“康格夫人之请难却。故余诿谓须商之诸大臣,俾得有暇斟酌,此尔所知者也。如尔素稔女画士之为人,且以为可以容其入宫,则不妨召之来。而余命庆亲王答复康格夫人可也。惟是如何布置,吾等要当先为商酌。盖外国女子留居宫内,向无此例。且吾每入夏季,必避暑颐和园。其地距城甚远,吾意女画士必不能逐日奔波也。然则将何以处此,且必有人长日防守之。兹事良不易解决,余殊无主见,尔又曷能任防守之役耶?纵尔以为能之,而令宫中之人,日间无与谈话之机矣。然夜间又谁与同寝处而守之者。”太后绕室而走,沉思良久,旋忽笑曰:“得矣,吾能幽之如囚,而使之不自觉也。然此则全赖尔母女三人,为吾为之。尔等其各谨慎从事,余亦将为留意焉。余将谕令以醇亲王之府邸为加尔女士税驾之所。”醇亲王为光绪帝之生父,其府邸密迩太后之宫,车行约十分钟可达,在颐和园之外,而不与宫院相接者也。

  太后又曰:“尔晨与同来,暮与同归相处,吾意此为艰难中极妥当之法。惟女画士收发之函件,须时留意,尔其不免倍增辛勤欤!然尔当知余于此类事务,若此不惮烦琐者,盖求免将来之周折耳。尚有一事,亦须格外谨慎,则为监视加尔女士,俾勿与皇帝语。余作此言,盖以皇帝腼腆性成,尔所素知,言语间恐或忤之耳。余于绘像之际,拟另派太监四人,伺候一切。”太后于是又曰:“尔曳余袖时,余见康格夫人注目视尔,不知彼作何想。第尔且不必措意,听其作何想可也。尔之意,纵康格夫人有所误会,余固知之也。且知尔之此举,实所应然。”余谓:“康格夫人,或疑余将劝老祖宗勿允其请。”太后曰:“岂有此理,苟非尔素稔女画士,则余无论如何必不之允。余所虑者,非绘像也,恐将因此发生重大之事端耳。”

  翌晨,余接康格夫人来书,恳余勿进间太后,蔑视加尔女士。余即译呈太后。太后阅之,怫然不悦曰:“无人有以此辞达尔之权,彼何人,敢疑尔谮毁加尔女士乎?余今语尔:当尔曳余袖时,彼尝注目而视乎?尔可随意答之,惟须如来书之辞旨。或告以中国宫眷,向无运动太后之例则更佳。且当声明:媒蘖人短尔尚不至卑鄙如此。尔不愿作此语,则可言加尔女士素至交,中心从无谮毁之想。”余乃仍循常例,覆书康格夫人,以免失礼焉。

  是日下午,太后舍绘像外,未谈他事。少顷复曰:“加尔女士寓宫之际,余愿康格夫人勿遣彼女教士为其伴侣。苟有此举,余必不坐而绘像。”翌晨,太监携余画像至,未及进呈太后,宫人争来饱观。或谓酷肖,或谓粗劣,余亦不与计较焉。迨余入告太后,太后即命携入御寝。及接画在手,凝神审阅,且手加抚摩,甚以为异。卒乃大笑言曰:“画诚有趣,若以油画者然。如此小技,实生平所未见。像果酷肖,中国画家,鲜有能得其神情者。画上之衣,诚可怪,何两臂与颈,皆袒裼乎?余闻外国妇女之衣,无袖无领,然尚不料有如画上之恶劣焉。尔曷为亦衣此?余意尔必羞以此装示人也。嗣后勿再衣此,余睹之甚诧。以此为文明,庸不可怪,其偶尔衣之乎?抑时衣之乎?岂男子在前,亦作此装乎?”余谓:“此乃妇女寻常晚衣,每临盛宴跳舞会辄衣之。”太后笑曰:“是更不堪!是更不堪!外国事事似见退步。中国妇女于男子之前,礼不得露手腕。而外人竟与吾华理想大异。皇帝常言变政,以此征之,尚不如守吾人旧习为愈也。尔对于西俗之成见,曾变更否?尔以为吾国风俗果远美于外国否?”余见太后厌恶西俗若是之甚,惟能以诚然为答。太后复阅余像,惊问曰:“尔面曷为半白半黑乎?此殊不近情理。尔面固未尝黑,而颈亦如是何耶?”余谓:“黑色之一面,乃背阴之故。盖画士由坐处望之,固应尔也。”太后曰:“加尔女士为余绘像,其黑亦将若是乎?是乃送往美国者,余不愿彼都人士,见余面半白半黑也。”余闻太后言,心思不便以实情告。乃许太后:“俟女画士抵时,将以此意达之。”太后问余:“何时开绘?”余谓:“女画士现仍留沪,康格夫人已致书招之来京,预备一切矣。”后一星期,余接加尔女士书,谓:“拟即日晋京。如蒙太后见召,绘其御容,无任欢幸!”余以来书译呈太后。太后曰:“余殊喜尔亲知加尔女士,令余省事多矣。尔知余或有事告知女士,而不愿康格夫人知之者,余之意,盖谓或有应告女士之事,而为康格夫人所闻,则将以余为极难取悦者。谅尔能知余意者也。此妇既为尔友,则有事语之,当能出以从容,而不致冒昧。余实告尔:此妇苟非尔之契友,则余断不容其至此。盖此事大反常例也。”

  闰五月初三日,庆亲王面奏:“女画士已抵京,现与康格夫人同居,请示何日开绘?”太后曰:“容明日复之。余将先查历书,免于凶日为之也。”翌晨朝罢,即查阅历书。良久,卒乃谓余曰:“查历书,须十余日后,始有吉日。”言时授书示余。后乃择定闰五月二十日为大吉日。继复择定戍时为吉时,乃晚间七点钟也。余闻之窘甚。盖时已日落,不能开绘。余乃以此意婉告太后。太后答曰:“无妨,此间多电灯,光线甚足。”余谓灯光下为之,不能如日光之佳。”读者当知余汲汲求请易时之意。盖余知加尔女士,决不愿于电灯之下作画故也。太后答曰:“何烦琐乃尔,余自作画,任何光皆可。加尔女士当亦能之。”磋商良久,卒乃择定闰五月二十日晨间十钟开绘。定议后,余心大慰。当日太监携余面像进呈太后时,且携有余在巴黎所摄肖像数张,余恐太后见之,将主摄影,而不主绘像。盖摄影速而且易,复无逐日端坐之劳。故余决意不以影片示太后。余等选定绘像日辰之第二日晨间,太后偶过余寝室外廊,即缓步而入。四周顾瞻,盖视器物是否洁净,布置是否得宜,此盖太后第一次入余寝室也。余见太后,顿失所措。盖宫眷之室,御趾不轻临。余既不能任其久立,又不便请其稍坐。清制:皇帝皇后,各有御座。凡有所适,辄由太监携之与俱,不轻坐他人之椅也。余正欲令太监将太后御座携入,太后止余,谓将随便坐之。言已,即坐于一安乐椅上。斯实余之荣幸也。太监乃送茶入,由余接呈太后,以免太监久侍。此盖宫闱之礼,亦藉以示敬耳。太后饮茶毕,即起坐,绕室行,览阅陈设各物。且启余抽屉箱笼,以视衣物之是否折叠整齐也。偶举目,见室隅室上所置之影片,指而问曰:“案上置者,乃何画乎?即近前视之。既取在手,惊而言曰:“噫!此皆尔之影片乎?较尔之画像佳甚,且益逼真,曷为不早示余!”余闻言,茫然不知所对。太后见余有窘状,乃乱以他语。太后凡见宫眷答语时,猝不及备,则辄谈述他事,俾吾人有暇思忖。少顷,复问前事,则吾人即能应声答之矣。

  余之影片,皆作欧装以摄者。太后阅之既久,乃言曰:“佳哉此片,美于画像多矣!惟余既有成言,自必践之。余纵须摄影,而与画像一事,毫无与也。所苦者,不能招市肆摄影者入宫,诚难事也!”

  余母乃进告太后:言余之一兄,曾研究摄影术有年,其艺尚佳。可即招入为之,当能称意。余于此,须表明余二兄之行状。是时二人皆在宫内当差,一管颐和园电灯处事务,一管太后御用小汽轮。清制:凡满员之子,皆须在宫当差二三年不等。渠等在宫中,可自由行走,且逐日见太后。太后之遇诸少年也,极形仁慈,常与闲谈,如慈母焉。诸少年每日清晨至宫,公务既毕,即须归家。宫中例不准留人过宿也。太后闻余母言,极为惊诧。即问:“何以向不闻述及此事?”余母答称:“因不知太后亦欲摄影,故不敢冒昧进告。”太后笑曰:“嗣后有事,尽可随意直陈。盖余于新颖之事,必求一试。好在外间无人得知也。”言已,即命传余兄至。余兄既至,太后谓之曰:“吾闻尔乃一摄影家,今将有事烦尔。”余兄时已跪下,盖按宫廷之礼,太后有谕,必跪而恭聆,即皇帝之尊,亦不免也。惟宫眷独蒙恩免。盖宫眷长日伺候,太后时与闲谈,故特命免行此繁缛之礼,以免消耗时光也。

  太后问余兄以何时得入宫为之摄影,以何种天气适宜。余兄谓拟于今夜归取摄影器来,随时可为之。听老祖宗便,天气不妨事也。太后闻言,乃决意于翌晨为之,且曰:“余拟先摄一乘舆视朝之状,然后再摄他影数种。”复问:“摄影时,须坐许久?”余兄以数秒钟对。太后作惊异状。旋续问:“摄影后,几时可成?俾得早睹之也。”余兄答:“晨间摄影,下午可成。”太后谓:如是妙极!并言拟亲视余兄工作。乃告余兄任于宫内择一相当之室,以为工作之处。并命太监一人,预备一切。

  翌晨,天气晴好。八点钟时,余兄携摄影器数具,候于宫院内。太后步入院,一一视之。旋曰:“奇哉!岂以此即能摄人之影?”及闻余兄详解摄影之法后,即命太监一人立于器前,俾彼可由聚光镜片中,望其形状。旋忽惊问曰:“尔首曷为颠倒!倒立乎?抑直立乎?”余等告以摄影之后,其状即不如是。太后得此观象,欢然自得。且啧啧称奇,卒命余立器前,仍由聚光镜中视余作何状。继复与余易地而处,命余由聚光镜中视之,挥手不置。及闻余述其举动也,色殊愉悦。

  太后旋登御舆,命舆夫舁之行。将过摄影器时,余兄已摄得一影。既过,太后回顾问余兄已否摄取其影,兄以已摄对。太后曰:“曷为不先告余?容过严肃。后再摄时,须先语余,俾令面容和悦也。”

  余知太后极为愉快。临朝之际,余等咸处屏后。余见太后状,似欲急术退朝,以便再摄数影者。是日临朝仅二十分钟,盖罕有之事也。

  各大臣既去,余等由屏后出迎太后。太后曰:“天气极佳,盍往再摄数影。”太后即步入朝堂之院内,余兄已备镜箱于此,且已摄有一影矣。太后谓欲于御座上摄一影,一如临朝之状。余等闻言,乃舁御座入院,后置屏,下置足凳。不数分钟,即部署妥帖。太后又命一宫眷取长袍数袭,俾其选择。于时余复往取太后平日最爱之首饰数事。太后命将接见伊文斯海军大将及其夫人时两次所用之服饰取来,分别衣之,各摄一影。旋又欲摄一衣素服之影。且命余兄将所已摄者从速成之,渠急欲视其何似也。继又谓余兄曰:“姑少待,余将与尔同去,以视尔之工作。”顾洗片等事,恒在黑室,余意太后或不耐,故初未详细以告。今知不可秘,乃为一一说明。太后曰:“此无妨,余愿一往视之,固不问室之如何也。”余等同赴黑室,视余兄工作。置一椅室中,俾太后坐而视之。太后谓余兄曰:“尔当作事如寻常,勿以为有余在此可也。”太后注视良久,迨见片上出现人形,若是之速,大喜。余兄持玻璃片,置红光之前,以示太后,俾较为清楚也。太后曰:“此不甚清晰,余仅能辨明自己之肖像。惟面与手曷为黑耶?”余等谓俟印纸上后,则黑处转白,而白处转黑。太后曰:“原来如此,诚可谓到老学不尽矣。此事以余视之,洵属新颖。今余摄影,中心慰甚。惟望画像之佳,亦能如是耳。”旋复谓余兄曰:“俟余下午休息之后,再为工作。余愿目睹尔成之也。”下午三点半钟,太后午睡甫醒,即匆匆著衣,迥异恒时。衣毕,即赴余兄处。余兄已将各物预备妥当,乃将晒印之法,述之太后。时当夏季,阳光极烈,下午四时,日轮犹高。太后坐视余兄印片,足有二小时之久。且见晒出极为清楚,欣然自得。既得第一张,手持弗释,更阅其他数张,乃复视手中者,讵已变黑,乃不解其故。惊问曰:“胡为变黑?抑晦气乎?”余等乃言印后必用药水洗之,否则一经烈光,将使之褪色,如此张然。太后曰:“是诚有趣,且视将如何为之。”

  诸片印成后,余兄即置于药水盆中,卒以清水洗之。此皆常法也。太后见片上形像,既明白呈露,益为诧异曰:“何奇特若是!无不翼然如生者。”及工成,乃悉取入御寝,坐于小宝座上,审视良久。甚至取镜自照,以与顷间摄之影相比较。

  是时余兄仍鹄立院内,以候后命。太后偶忽忆及,乃言曰:“噫!余将尔兄全忘之矣。可怜渠必仍立院中,以待余命。尔往告之。止!余亲往为佳。渠终日劳苦,余必稍以数语慰之也。”太后乃命余兄每片再印十张,且命将摄影器留置宫内,俾次日再为之也。自次日起,霾雨十日。太后极为焦急,盖须俟天晴,始能摄影也。太后欲在朝堂摄数影,而堂深且暗,其上层之窗,皆糊以厚纸,惟下层之窗,可透光。余兄虽经屡试,卒不获一佳影。

  天雨之际,余等移寓三海,盖以皇帝将至地坛致祭也。岁举一次,其礼节与其他岁行之祭同。太后因天雨之故,命将各艇移泊颐和园之西岸,于是乃率宫眷,分乘各艇,赴城之西门,至最末之桥而登岸。岸上有轿预候,余等乘之至三海之门,复入艇渡湖,约一英里之遥。湖中莲花盛开,清香扑鼻。太后曰:“余等在此盘桓,至少三日。余望天公放晴,则余拟于湖上艇中,摄数影也。余尚有一佳思,即摄一观音像是也。以二太监总管为侍者,其应衣之服,早已备就,余偶尝衣之。余逢盛怒,或有所烦恼时,辄作观音装,则余气顿平,俨然一观音后身矣。此举与余,大有裨益。盖令余心中不忘‘大慈大悲’四字也。今作观音装而摄一影,则可随时视之,而生慈悲之心矣。”

  余等行抵私宫时,雨始止。地泞滑不易行,余等仍步入太后御寝。太后有奇癖,喜于雨中步行出游,苟非大雨滂沱,且不用雨具焉。而太监辄携余等之雨具以从。惟太后不用,则余等亦不敢用之,宫中事,莫不如此。太后步行,余等亦步行。太后乘舆,余等亦乘舆。所不同者,太后疲惫而坐,余等不能坐其前,惟能立候耳。太后之爱三海,胜于禁城之宫殿。盖其华丽,远出禁城之上,且能使太后之性情怡悦也。

  是日,太后命余等早归休息,盖步行后,极形委顿故也。且谓明日苟晴,将作观音装摄影。讵意天不作美,连雨三日,故决意再居数日。其末一日,天放晴光,已能摄影,事毕,余等复回颐和园。

  余等抵颐和园之次日,太后谓宜预备接见女画士各事,命太监总管传谕各太监不得与加尔女士语,惟以礼遇之可矣。余等宫眷,亦同受此谕。并谕余等遇加尔女士在太后前时,不得白事。皇帝所受之谕亦然。继复传谕收拾醇亲王府邸。后谓余曰:“余以监守女画士事,委尔三人,余已命外务部供给加尔女士膳品。余所郁郁者,此间无外国食品耳。”太后又命以余等家内之炉灶,移入醇亲王府邸,以便加尔女士随时点制食品。太后曰:“尔舍终日监守加尔女士外,且须晨与同来,暮与同归,诚苦尔矣。虽然,余知尔必不以此为苦,尔盖为吾尽力也。”既复笑曰:“余何自私乃尔,余命以尔家之物,移置该处,尔父将如何?今最佳者,莫若请尔父同来相处。该地空气,颇与尔父相宜也。”余等急叩首以谢,良以醇亲王府邸,从未准官员等居住。太后今发此谕,实为特恩也。且以此之故,余能逐日见余父之面矣。以视从前之仅一月一次,而犹须请特别假者,其庆幸为何如也!

  翌日,太后派余等至醇亲王府邸,部署一切。府邸极为壮丽,附属之小屋,均彼此隔开,不与正屋毗连,如普通室者。院中有小地,有曲径,风景与颐和园仿佛,惟规模则远逊之。余等择夏居之屋一宅,为加尔女士寓所。屋内陈设,应有尽有,美逾寻常,俾有宾至如归之乐。余等之居,在加尔女士之侧,既便呼应,又可时时窥守之。当晚,余等回抵颐和园,以部署情形报太后。太后曰:“余愿尔等谨慎将事,勿使此妇知尔等以防守为务也。”观太后状,似极忧虑此事,盖加尔女士未抵之前,尝频频以此语叮咛余等也。

  接见加尔女士之前一日,诸事悉已预备妥帖,太后深为满意,而余亦极觉心慰。太后命余等早退,盖彼愿休息,以期明晨容光稍美也。翌晨,诸事皆匆匆毕之,即早朝亦然。俾加尔女士至时,不致匆忙。

  余立屏后如常日。有一太监来,谓:“康格夫人偕女画士及他妇一人已至,现在朝房之内。”是时早朝将毕矣,太监总管入告太后:“外国女宾已来,候于他室。”太后谓余等曰:“余思当入院中迎之也。”向例:太后辄在朝堂接见外宾。今因加尔女士非宾客比,故以为不当常礼遇也。

  余等下阶之际,见诸女宾已入宫院之门,余乃指加尔女士告太后,太后注视颇切。既抵院内,康格夫人趋前向太后行礼,并介绍加尔女士焉。女士笑容可掬,太后一见之下,欣慰无似,盖太后喜人以笑容对之也。乃低语余曰:“视其貌,若一极欢乐者。”余答太后:“果作此想,余心殊慰。”盖余正虑太后见女士后,不知作何态度也。女士与余行礼之际,太后睇视颇悦。旋语余,谓见加尔女士与余接晤时,为状极乐。且曰:“窥其举止,良易处置。”言已,乃回寝宫,余等随之。既抵宫,女士谓已自备画布,长六英尺,阔四英尺。余曾预告女士:“太后之绘像,不喜缩至极小,其大必与身量相埒。”及女士出画布示之,太后犹嫌过小,殊为怅怅。于时画案已部署妥帖。太后乃问坐以何处为宜,而是室窗户颇低,除近窗地面外,光亮熹微,余知女士颇难遽决。审度再四,卒定于近门处铺画布也。太后以须易衣故,命康格夫人等稍坐休息。余乃随太后入寝室。启口即问余意女士年近几何,渠观其发,色淡,而几全白,殊不能决其年龄也。余闻之,不禁欲笑。乃谓:“发色之淡,固由天生。”太后谓:“曩见之西妇发作金黄色,除老人外,无白发者。”又曰:“女士容貌极美,为吾绘像,谅亦佳也。”

  时太后回顾一宫眷,命其取一黄袍来。此袍虽为彼所不喜,然彼意绘之画图中,色为最美。乃从宫眷所持诸袍内,选得一袭。上所绣者,则紫藤也。其鞋与帕,均与此相配。袍之外复披一绿缎肩巾,上绣寿字。每一字中,嵌一明珠。又戴玉钏一双,与玉护指焉。头饰之一边,簪玉蝴蝶与缨繸之类。其别一边,则鲜花,一如常时,此时太后,状诚美矣。

  当太后由室中外出时,加尔女士已将各物预备妥贴。及见太后作如此装束,不禁呼曰:“太后著此服,何都丽乃尔!”余旋以此言,译告太后,太后以是悦甚。

  太后乃坐于宝座上,以备临绘,其姿势甚自然。安乐与燕居无殊,而置其一手于垫褥之上。加尔女士曰:“姿势绝佳,以其自然也。乞毋移动!”余乃以女士之言告太后。渠询吾:其状佳否?不者,当易其姿势焉。余谓其状,望之确自然。渠乃又询皇后及宫眷辈之意见,彼等无不称美,而未以加矣。然吾于时见彼等方欣欣然视女士之工作,盖从未一睇太后也。

  方女士为太后绘草图时,诸人无不张口而视,以从未见有工作如是之易而天然者。皇后耳语余曰:“吾虽不知像画,然固能决其为良画家也。吾等之服与头饰,彼从未之见,而所临者,无不酷肖。苟思中国画家,而为西妇画像,则其混淆不知何似矣!”草图既成,太后甚喜。且以女士作此,速且肖也,深异之。余乃为之鲜明其说,谓此仅草图,一俟设色时,则彼将知其区别矣。太后命余询女士倦未,思休息否?并告伊渠终日甚忙,每日仅可坐数分时也。余等乃肃女士及康格夫人进餐。餐毕,乃偕太后入剧场。

  康格夫人去后,余乃延加尔女士入余室中,从事休息。乃方坐定,而太后命一太监来,召余赴彼寝室。太后曰:“方余午后寝息时,殊不愿此妇绘画。彼于此时,亦可寝息。俟余醒时,尔肃之来可也。今见各事,较余预期者为佳。余甚忻慰。”余乃以太后之意,告之加尔女士,并谓太后寝息后,苟此时可当其意,尚可稍事绘画焉。女士颇为太后所感动,语余无庸休息,惟盼即从事绘事也。今日为渠入宫之第一日,余固不愿以各事详告之,盖虑其烦恼耳。且亦未告以此即太后之命令也。经余之种种运用,乃使女士去其急欲绘画之观念,且未有以忤之。旋太监入室,预备餐桌,余导之出至廊下,皇后与之语,呶呶不休,而余则为之译人焉。有顷,一太监来,谓太后已毕膳,愿吾等入而进食。既入室中,余见已设有座椅,不胜大愕,盖前所绝无者。平时,除太后外,无不立而食也。皇后之惊愕,较余尤甚,询余曾知其故否?余谓或因加尔女士在此故也。皇后语余至太后前,面询之。盖以不得太后命,不敢坐。太后耳语余曰:“吾之所以待皇后及宫眷者,颇不愿加尔女士知之,而以吾徒为蛮野也。宫中仪礼之由来,彼不得而知之,将能免于误会。尔等仅可坐而食,不必来谢吾,一若日日固无不如是,而已习惯然者。”

  太后盥手后,乃来余等食桌前,于是余等起立。太后嘱余:询加尔女士曾爱此食物否?及闻女士答以爱之,较彼固有者为甚,殊欣悦,且颇令释然。

  膳既毕,余告加尔女士与太后兴辞,余等则与太后、皇后致敬,并与宫眷辈辞别,而导女士至于醇王府邸。乘车而行,约十分钟始达。既以女士之寝室示之,遂辞出。入己室中,心殊愉悦,盖以得有安息也。

  翌晨,余等又与加尔女士入宫。至宫时,方早朝。女士外人也,不能入御座旁,余等乃坐朝堂之后廊下,俟朝之毕。以是故,反致余不能追随太后,一如往时。而余固有之位置,一时恐难复得。心焉思之,不胜沮丧矣。不宁惟是,余之居宫,其惟一之目的,乃欲以西方俗尚与其文化,循诱太后,使之欣悦。以余所知,深信太后于此已得乐趣,且恒以余等所言之事物,语诸大臣,而谘询意见也。如余以旅法时所摄之海军操演肖影示太后,觉其颇有所感触,且谓甚愿中国亦有若是之表彰。旋以商之诸大臣。而彼等乃亟以遁辞答之曰:“为此颇需时日也。”由此以观,则太后几全无改革之望。纵彼心愿为之,然一经商之诸臣后,诸臣虽无不赞从,而辄设辞延宕,以搁置之。且以余宫中经验之所得,知无有敢以新事语太后者,盖恐以是而生困难也。

  当太后出自朝堂时,加尔女士趋其前,而吻其手,致渠大愕,惟面色间未呈露耳。然此后余等独居时,乃询余等:“此非华礼,加尔女士之何故出此也!”迨知此乃西礼,遂无他言。

  于是太后乃步行返其寝宫而换衣饰,备画像焉。是日晨,天气甚佳,太后坐约十分钟,乃告余觉倦甚,并询:苟请女士延长其时间,于势当否?余答以女士之居宫,尚有时日,延期一日,固无妨也。维时余固知女士之必因此沮丧,然又必竭力徇太后之所欲。不者,将全局尽隳矣。女士谓:苟太后欲事休息,渠可于时绘宝座及屏风。若尚愿坐而临画也亦可。此语使之甚喜。谓下午休息后,必再坐。旋谕吾于十二钟,延加尔女士餐于吾之室中,吾母吾妹及吾之与俱焉。若宫中晚餐,约于六时。此次则俟太后食后,女士乃与皇后暨诸宫眷用膳。太后又谕香槟或他酒之为加尔女士所爱者,必备。谓彼知西俗,妇女食时,恒乐饮酒。至太后何以有此意念,则无人能知之。吾意必告者之误。但于此时而正其谬,则又非计。盖太后极不愿人非其所是也。仅可稍俟机遇,于无意中正之耳。

  是日午后,值加尔女士之休息。太后命人召余去,而以其常设之疑问询余。如加尔女士有何所言之类。观其状,似亟欲知女士对于渠之意见。迨余告之女士谓其极美,且觉少艾也。太后曰:“诚然,女士语尔,固必如是。”然经余之确切陈辞,谓女士此意,并未曾询之而自语余者,渠闻此,其状似尚不怏然也。太后忽语曰:“吾思果加尔女士能绘吾之宝座以及屏风,则吾之衣饰,彼必可绘之,而不必吾之亲临矣。”吾告以此必不能,因无人可衣此,俾女士之得其真相也。而太后之答语,乃使余惊愕不置。太后曰:“此固甚易,尔可为吾衣之。”余闻此,几不解所谓。继思之,必谋所以舒此困难,而语以女士或不悦此。然太后则知女士于此,必无反对处。盖当绘渠面容时,渠固亲临也。故余乃婉言以此意达之女士。卒之,凡值太后疲倦时,余乃衣其外褂,饰其珍宝焉。以是故太后之绘像始得成。仅有数小时,女士欲绘太后面容者,则由太后亲临也。余晨坐两小时,午间复坐两小时,直至像成始止。

  吾父之四月假期,于今已满。六月一日,太后与帝,乃御殿受其朝觐焉。吾父病体殊健痊,惟仍苦于风湿,当登丹墀时,太后见其状,乃命太监二人扶之。

  吾父首谢太后眷顾余妹及余之恩,循例去冠,叩首及地有声。凡官吏之受有殊恩者,辄作此礼。继乃置冠首上,仍跪太后前。太后乃询其居巴黎之情状,慰劳有加。且见其不能久跪也,特谕太监赐以毡垫,此亦殊恩也。以毡垫惟大学士为能用之。太后当谓吾父,状殊老耄,不欲其再适异国,且以欲留吾姊妹于宫中,不尔,则将携其子女以去。并谓余等离国虽久,然犹习于满人俗尚殊为欣慰。吾父谓其所以教养吾等者,一依本国之俗尚,其于此事,盖甚致意云。

  于是太后又询皇帝:尚欲有所询问否?帝答以欲问吾父能否法语。及闻其不能也,似甚奇愕。吾父乃以公冗,无暇习此以释之。且谓自念老迈,殊难从事外国方言也。太后又问:法国对于中国之感情如何?吾父答:初颇友爱。惟自拳匪之乱后,为使臣者,困难特甚。太后谓:此诚不幸事,惟近来百务,均得满意之解决,殊为欣慰。旋又谕吾父,善自珍摄,期其速愈。而朝事乃毕。

  此后,太后恒谓吾父归自巴黎,顿呈老态。当病体复原之先,必宜珍重,而各事务期安乐。且以吾父因太后之善视吾姊妹也,殊形感激,为之大快。

  光绪帝万寿,为是月二十八日。宫中于是始预备庆贺礼焉。帝之生辰,实月之廿六,因值先皇忌辰,不克宴会,遂改是日,岁以为常。庆贺期,共得七日。在廿六前者三日,后者四日。宫中无人不著礼服。凡百事务,靡不停止。是年为帝之三十二生辰,其大礼则十年一行,如二十万寿,三十万寿之类。而其宴会,亦不甚烦重。然此已足为万几之障。而此七日间,且罢朝焉。仅有太后一人,于此时不甚装束,宴会亦不恒与。至此次庆贺礼之所以不大举者,尚有别故。盖以太后尚存。依满制,太后实居帝上而君临全国,帝犹其次焉。帝颇知其故。方太后命人预备庆礼时,帝恒谓此次不必举行庆祝,以未届十年也,且极不愿宴会。帝之于此,苟遵行规定之仪则,似嫌非礼。惟其臣庶,则无不承认其诞辰,而如常仪以行庆祝耳。于斯时也,绘像亦因之停止矣。既至二十五日之晨,皇帝乃衣公服,服为黄袍,上绣金龙,加天青色外褂。其帽之顶,则大珠也。以珠为帽顶,只有帝仅用之。帝先往太后处请晨安,一如常仪。继往宗庙祭祖。礼毕,复至太后前叩首。凡华人之生辰,无不叩首亲前,表其敬意。此后,帝乃御殿,受群臣之朝贺焉。朝贺时,人约数百,以叩首故,纷纷上下其首,苟不先为之齐一,则其上下也尤甚,状极可哂,虽帝也,见此殊特之情状,亦有时为之粲然。方朝贺时且作乐。今略述之:其最要之乐器,系一坚木所制。其底平,约三尺对径,上作半球形,距地高约三英尺,中空,另有一木杆,质与此同,用如鼓捶焉,特派一吏专司之。乐作时,竭力击鼓,其声可想见矣。帝登御座时则击之以儆众。此外有一器,形如虎,亦以坚木制成。虎之背,有音格十二,而置于丹墀中。此器不击之,仅以物沿虎背之音格而刮之,所作之声,如同时燃放无数之爆竹然。朝贺时,则作之。此器之外,益以鼓声,几令人聋矣。行礼时,有一吏专司赞礼,其所呼者,如:跪、叩首、起立之类。但以乐音嘈杂,其所语者,几不能闻一字。又有一乐器,其状如架,亦木制。约高八尺,宽三尺,架之上有横木三,上悬钟十二,俱黄金制,以木梃击之,其声与用齿轮旋转之洋琴相若,惟较为洪大耳。此器置于朝堂之右。至朝堂之左,亦有一器,与之相若。其不同者,则所悬之钟,为白玉所雕琢耳。此两器所作之音乐,甚和美。

  各大臣朝贺既毕,皇帝乃返于私宫。皇后、皇妃、及诸宫眷,均聚于是。与之叩首毕,各宫眷以皇后为领袖,跪于其前,而献如意。如意者,介圭之类,或以玉制,或以木嵌玉制之,为吉祥之标识,献之其人,俾使之愉乐且利达焉。行礼时,亦佐以乐,乐为丝属,极和美。

  其后帝则受太监之庆贺,其礼相似,惟无乐耳。太监之后,则婢仆等。而礼遂告终矣。于是皇帝复入太后宫,跪其前而谢之。盖以此次典礼,实彼之赐也。既毕,太后乃往剧场观剧,诸宫眷皆从之。

  既至剧场,余等诸人,各蒙太后赐以糖果,盖此日之俗尚也。有顷,太后退,作午后之寝息,而典礼遂终。

  典礼之后两日,则七月之朔。而七月七日者,又宫中之令节也。有两星,一名牛郎,一名织女。相传为耕织之鼻祖而匹偶也。继因争论,遂遭贬谪,而隔银河以居,每年七月七日,始得相遇,喜鹊为之架桥以渡。

  是节典礼,颇觉奇特,有盘数四,各盛以水,而置于日中,俾日光可以照其上。于是太后乃取细针,而置之盘中,盘各一焉。针浮水面,射盘底成影。影之状,因针之位置而殊。苟其中有成形状,而为人所预期者,则投针者,必吉且巧。若形状与所期者殊,其人必拙。太后并焚香而拜祷此两星焉。

  巧节既过,太后最悲恻之时期至矣。盖以其夫咸丰帝崩于是月。月之十七日,为其忌辰故也。其十五日,则为祭祀诸死亡之节。是日侵晨,宦廷乃迁入三海,备行祭礼。华人相传之死者,其灵魂仍存于地。届此节则焚以纸币,亡者之灵魂,将得其所焚之数,取而用之。太后故于是节,集僧徒数百,超度灵魂之孤独而无苗裔祭祀之者。是日之夜,太后暨诸宫眷,相率泛舟湖中。糊纸如荷花为灯,中置以烛,飘于水上,盖浮灯之一种也。意谓将以光明畀之是年死亡诸鬼,导引之来,享其所赐。太后命余等亲燃其烛,而置花于水上。彼谓死者之魂,将知所感。有太监告太后,谓彼确见有鬼者,信之甚笃。太后虽未尝有所见,然相谓其位至尊,鬼不敢近,惟嘱余等注目一视,苟有所见,则告之。余等固必无所见者也。然有宫眷辈,辄惧甚。紧闭其目,不敢稍视,深恐或见之。

  太后之对于咸丰帝也,依恋至切,故当此时,悲怆不可言,且至抑郁。余等靡不谨慎从事,深恐有以怒之。因伊辄于小故寻瑕疵焉。又寡与人语,时时啼泣不辍。吾念咸丰帝宾天已久,颇不明太后如此悲戚之故。亘七月间,宫眷中所著之衣,无得稍有彩色。余等皆衣墨绿或淡青者,而太后则纯黑。逐日如此。无或稍异。虽彼所用之手帕其色亦黑。月之朔望,宫中必演剧,而七月间则无之,且不得有音乐声。凡百事物,无不令之呈凄戚状。质言之,宫闱间,无一而不悲痛者。

  七月十七日之晨,太后亲祭于咸丰帝之庙,跪神位前,涕泣良久,因欲致虔敬于咸丰也。余等于此三日间,无得有食肉者。此为余第一年之居宫,常日相习于娱乐,今见此状,惊讶不置。而余之对于太后,殊怜悯之,观其悲戚,系出自至诚。且又无术可以止之。以余为太后之所爱也,值此怆恻之时,恒不欲余离其左右。一日皇后谓余曰:“太后状殊恋尔,吾意尔于此时,莫若与之同居为佳。”余即从之,而余亦不禁自悼。太后哭时,余亦随之俱哭矣。及太后见之,乃立止其涕泣,而嘱余之勿悲也。渠谓余年少,不可以涕,且尚不知何所为哀痛者。值此相语之时,太后恒以其已事,为余述之。有一次谓余曰:“自余髫龄,生命极苦,尔所知也。以余非双亲所爱,尤觉毫无乐趣。吾姊所欲,亲必与之。至于余者,靡不遭呵叱。方余入宫之始,以余之美,嫉妒者众。幸余颖慧,卒排众难,而获胜利焉。余之初来,先帝恋余至切,其余诸人,鲜加顾盼。幸余继获一子,致先帝之宠眷未衰。奈自此后,遂入骞运。先帝之末年,忽遘重疾,而西兵又于是时举圆明园而火之,余等乃避之热河。此中情事,人佥知之也。嗟余方少年,先帝见背。幼子继之。彼东太后之侄,人至不良,颇瞰帝位,而非皇族,于理不当。举此时之所身受,深顾无有如吾者。方先帝之弥留也,凡有举动,彼已茫然。吾乃以子至其榻侧,询继承者,果谁氏子,彼乃一无所答。良以变出意外,先帝与吾,佥不知所措。继余语之曰:‘此固尔之子也。’彼闻是言,立张其目而语余曰:‘继袭正统固属之。’吾以此事既决,心乃涣然。语后未久,旋即升遐。之数言者,殆其最终之言语也。历年虽远,而崩驾情状,如在目前。思之犹昨日耳。”

  “自余子之得登极而为同治也,余时自思,或可豫逸。奈年方二十,又复殂谢。自此以后,身世全非。盖所期之荣华,以彼之殂,尽归湮灭。兼之东太后之与吾也,心性龃龉,困难时兴。相处既久,卒难言好。幸余子死后五年,亦相继凋谢。光绪帝年方三岁,即来母余。又以孱弱性成,时致灾殣,瘦弱之极,几不能步行。其双亲之育之也,辄不敢与之饮食。其父为醇王,尔之所知。其母则为余姊妹,故余抚之,一如己出。实则余固子之矣。虽至今日,余已为之备尝艰困,彼固犹未健全。此外险阻,犹难屈指,尔素稔之。今述之,殊无所济矣。凡余所期,无不失望者。”太后至此,又复大哭。旋续言曰:“人之视余,一若已为太后,诚无往而不愉快。然如顷间所语尔者,则固无有也。且所身受,犹不止是。一事之谬,余辄为众矢之的,曾有言官,且上章劾余,幸余旷达,不为物囿。不者,余墓木拱矣!尔且思诸人之偏狭,果何所极。其所以反对余者,乃亦并于暑季而迁居颐和园也,亦反对之。然余居此,固未尝有所贻害也。虽以尔之入宫,为时至暂,尔当见凡百事务,非吾所能独断也。彼等有所欲为,辄先自计画,奏知余前。苟非事出重要,余固未尝有所不可。”

  悲悼之时期既过,余等仍返颐和园。而加尔女士,又从事太后之画像焉。乃不几时,太后于此,殊觉厌倦。盖有一日,曾问余:“思此,果以何日告成也。”渠颇虑冬令之前,犹不克蒇事。以冬令将返禁城,苟于此间,而欲绘像,不独困难极多,且不便甚。余告太后,毕此甚易,祈其毋自烦也。

  余既为太后端座,备临画也。数日后,太后曾询余:“加尔女士于此,有所言否?”余告太后:“彼即有所言,余则告以太后之命令如是。并谓余于此,殊不敢有所陈白。”乃卒以此言,余之与女士也,始得免种种困难。惟与太监等,则大费龃龉。虽有太后之督责,然卒不以礼遇女士。彼女士固不知其究竟。余时以往诉太后之辞恫吓之,俾规范其举止,奈此亦仅得暂时之效果,不转瞬间又顽惰如故矣。

  八月既朔,太后乃从事移植菊花矣。此盖彼所欣爱者。每日必携余等以至于湖之西滨,相率助之折取菊芽,插之于花盆之内。此固无根,仅菊之枝干,余见之殊奇。而太后谓此必成佳卉也。余等日往灌溉之,至于萌芽而止。苟逢盛雨,太后必命太监等之湖之彼岸,以席覆之,而免风雨之摧折。凡太后之花或其所爱悦之事物,虽有他事羁绊之,然亦必亲往监察,且有时亦不复作午后之寝息,盖其性质使然也。其果园内,植桃梨等,太后亦时所注意,此外尚有一事为余所察觉者,则春夏之后,太后性极易怒,且戚甚。秋季为彼所最难耐者。冬寒亦所厌恶。

  八月某日,太后稍有不豫,且苦头痛。余见太后之病也,仅此次耳。但每晨太后仍起床,视朝如恒。惟不能饮食,而旋即卧矣。曾召医士数人来,各诊其脉。而诊脉亦有其仪则。医士率跪于榻侧,太后则伸手外出,而置小枕之上,此专备诊脉用者。诊脉既毕,则开药方,人各殊异。余等乃授之太后。彼择其中之最佳者用之。另有二人,随医士配药于太后之前,太后且一一视之,然后乃服。

  际是时期,雨大至,且极炎热,气候温湿,蝇以万计。而太后之所最憎恶者,则蝇也。故夏时反不若此季之困苦。种种防蝇之策,无不具。每户之侧,各有太监一人,手持拂尘以驱之。至蚊之扰害,余等从未有之,盖余于宫中,未尝见有用帐者。以蝇之如是其多,虽防之至严,然仍有一二飞入室中。苟有落于太后身上者,太后必号呼。有落于其食物上者,则必举所有而尽弃之。太后是日间之脾胃,且将以是而尽败。而其性情,亦至暴戾矣。当蝇之飞近太后侧也,必命立其左右者捕之。余固恒受此种命令者。然憎之之深,几与太后相埒,盖苟触之,其污秽之沾于手上者,辄诚盛也。

  太后既病之后,起居不适者久之,而医士乃恒不离左右。太后所进之药,性味各殊,不独未见痊可,而渐转剧,且致寒热矣。太后畏寒热极甚,余等伺守其侧,无间日月。苟得间外出数分时者,乃于是时进食焉。其康豫时逐日所燃之香味,乃至此而恶之至切,不得稍近其侧。盖其特性也。花亦若是,平时爱之固甚挚,今亦不得近之。且以病故,其脑力终日不懈,致日间不能成眠,而觉时日之骤长矣。欲谋所以消遣之也,乃使一太监之知文字者,于日间读书。所读者大都为中国古史或诗词或他种学说。太监读于其前,余等侍于其侧,而以一人按摩其胫,太后以此稍觉安适。如是者,逐日无或稍异。至太后痊愈乃止,约得十日以外。

  一日太后询余曰:“凡病寒热,西医所以治之者,究为何药也?而告余者:西医恒以丸药食人。此诚险事。以丸丹果何物所制,殊不得而知之。中国之药,纯系草本,余有载籍,解其性味甚详。故恒能择其当者而服之。又有告余者:彼恒以刀剖人皮肤。在中国则以药治之可矣。李莲英告余:余之小太监某,腰生一疮,有劝之往医院中诊视者,彼固不知将何以治之也。乃西医竟以刀剖开其疮,使之大惧。继闻其不两日而竟愈矣。余为之殊惊异。”又续言曰:“一年前,一西妇来宫中,见余咳甚,畀余黑丸,嘱余吞之。因余不愿有以忤之也,乃受其丸而语之以少待服之。然余殊不敢轻尝,卒弃之。”余闻是言,乃以不明西药答之。太后于是又言曰:“吾固知北京居人,颇有服西医之药者。即余之戚某,亦时与此辈西人相往还,彼等恒不欲使余知之,余固尽悉也。无论如何,苟彼等服是而自陨其身,殊非余咎。盖彼等病时,余从未遣太医诊之故耳。”

  太后病既痊愈,乃时时游湖,时乘无舱之舟,或乘汽艇,彼于此似甚爱之也。且恒欲至湖之西岸,其地水浅,汽艇无不深没泥中。而此种情事,乃颇足以悦太后,一若艇底见触,殊觉可乐。于时无舱之舟,驶近其侧,余等乃去汽艇而乘之,以达彼岸,而趋左近之山巅上,以观太监辈之所以出艇泥中者。盖太后生性,恒喜观他人之困难而以为乐。太监等知之甚悉。苟有机遇,必作此种行为以博其欢。若事非重要,彼固略一视之。但太剧烈,或有不慎之处,必重惩之。故必欲如何而能使太后愉快,则诚有难言者。

  此外太后之特性,则无事而不查究也。例如余居宫中,凡太后食前,必进糖果。食毕,乃以其余分给诸宫眷。当余等大忙时,恒不愿再设及糖果,故遂置之。乃不转瞬间,而太后即觉之矣。某日太后既食毕,步至窗前,隔玻璃以视余等之所为。旋得见太监等,方取所给余等之糖果而食之。时太后亦无所言,仅命将糖果仍复取回,俾余等视之,一若仍欲食之然者。余知此必有错误,因渠从未取之回也。太后见其所余者甚少,乃询谁食之至如是之多者。余等惶惧甚,未有以答之。余思之既久,念莫若实陈之为愈。盖决太后必知其究竟也。乃告渠:“吾等实甚忙,遂忘糖果,太监等乃取而食之。”并谓如是者非一次矣。余见得此机遇,俾以太监之行为告之,心中殊乐。太后答吾,谓彼苟欲给太监等,可自给之。惟以其慈惠所及,特留之以给吾辈者,而不自食,殊觉不虔敬耳。乃回首语余曰:“尔之言甚确,一如余有知者。”余甚喜。旋命此获咎之太监,罚俸三月以惩之。余知彼等于此,固不介意。盖彼等月之所得,恒有术使如其俸给者,不啻数倍也。及余返至休息室中,一宫眷语余曰:“尔此后毋再以太监事告之太后,彼等必谋所以报复也。”余问:“彼等乃仆役,究有何术足为吾害?”渠答:“彼等必以暗事相中伤,使尔人其中,而不自觉,此其常习也。”太监之恶劣,吾固知之。惟始终不明其以何术仇吾耳。吾料彼等,必不敢于太后前,媒蘖余短,故遂置之。其后,吾乃悉其所以陷害宫眷之术,盖务使太后误入其彀中,而与余等为难也。如太后语太监:某事应作,面嘱余为之。彼乃不告之余,而往告他人。如是,则太后必以余之侍之也,惰甚。而此人者,乃反得信任矣。虽太后及皇后爱吾至切,而与太监处,实非易事,忤之终非计耳。彼等自以为太后之仆役也,他人训令,恒所不受。终之对于宫眷等,时有所无礼。于皇后亦所不免。其余各事,无不一如往昔。惟八月间,皇帝祀朝日坛时所衣者,红袍也。

  方是时也,康格夫人来请私觐,盖欲一视太后之起居,且观画像之如何也。太后允之,并谕预备一切。此次偕康格夫人入宫者,除康贝尔女士及女教士外,尚有其戚二人来见太后。以其为私觐也,故诸宾均导之入太后私宫,而于其厅堂中接见之。即画士绘像之所。太后之于绘画,已不之耐,且时时为吾等言之。然见康格夫人等,则谦捴异常,且极誉所绘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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