却说那吉尔杭,是蒙古正白旗人,天生一个杀神。蒙古是将骆驼充坐骑的,骆驼这东西,最爱的是屈腿贴地,昂头嚼环,只要背上一松,他便坦然高蹲,在有斗方名士高踞板凳白眼王侯的态度。那些驼夫,逢到这个时候,也没法奈何他。
吉尔杭微时也是个赶驼车的,那驼可受了他累了。有时蹲下地去,被他劈头三掌,一拎便拎了起来。那驼车行主见他赶去的骆驼不上几日,便生生脱力死了,便将他毡包一卷,请他别寻门路。他没饭吃,只得整顿全神,做起好汉来。人家做强盗抢的是旅客,他却专抢强盗。只要见大路上马嘶车动,鸣镝飞矢,知道是劫了油水还来的,便在大路上将双手一拦,随便将马上的人拉几个下来,远远的掷将出去,拣最重的车辆拉了便走。那些强盗有时恨极了,结了大帮,故意装了许多空箱子在车上来赚他。一见他来劫,便蜂拥齐上。他见人多了,索性一动不动的立着。那些人不觉心里一惊,你推我拥的不敢上前。他便长啸一声,突围而出,还是个立着不动,弄得众人莫名其妙。有几个胆大的抢将上去,不知不觉的会抱头鼠窜而回。从此,东四盟一带,“吉尔杭”三字,人听见了也会头疼。不上十年,腰悬万贯,便弃了本行,想:天子脚下是最热闹不过的,有了偌大的金银,在蒙古没处撩,不如到京里撩去。便挺胸凸肚的入了山海关。那天到了沧洲,想这是京东有名的地方,没一个人不会拳脚的,倒要领教领教,便向城外一个茅蓬盖的酒店踱了进去。见一个人也没有,击着桌道:“有人么?”里面应了一声:“来也!”只见一个十分姿色的少妇走了出来。吉尔杭不觉一惊,涎着脸道:“大娘请了。”说时,那两只圆彪彪的眼珠,直上直下的只向少妇瞧。少妇微含愠色,勉强问道:“客人用酒呢?”说完向酒炉旁边一个坛子里舀了一壶酒,在炉上弄着。一面送过几碟下酒物去。吉尔杭是个野人,那里见过这翠眉鸦鬓来,心里兀自价想:这是天上落下来的,还是地上长出来的?人间却总没见这模样,怕是狐狸变的啊。只须胁下闻她一闻,看有骚气没有。一路想,却好那少妇高举双手捧上几个碟子来。他便冒冒失失的将头颅凑进少妇胁下去。那知不凑进去犹可,凑进去时,忽觉得一股冷飕飕的光采,直从眼底惊到心头。勉强镇定看时,一支冰融雪炼的匕首,系在乌丝头上,不觉打了几个寒噤,将头颅缩了回来。少妇却若无其事的放下碟子,向酒炉上候酒的冷热去了。吉尔杭呆呆了一回,忽然转过念来,想:这不过是沧州风俗,妇人女子惯佩刀剑的罢了,怕甚么!他又喝了一杯酒,斜着眼看着少妇。忽见少妇笑容满面的向着外道:“鸯儿,你好爱顽!多早晚放了学,这时候才回来呢?”接着见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钻进少妇怀里,扭股糖似的扭了一回,抬头见了吉尔杭,盯了一眼道:“这是谁呀?”吉尔杭见他头上梳了两条小辫儿,把大红绒绳束着,穿件四镶小罗汉衫儿,颈上系着根五色丝绦,却生得眉清目秀,玉一般的面庞。少妇摩着他的顶道:“自然是沽酒的客人哩。”孩子将两只小眼睛骨碌碌看了几眼,摇头道:“不!儿子看这人定是做强盗的!”这句话出来,把吉尔杭吓了一跳。少妇忙抢住他的嘴道:“又乱说了,看我待你爹还来,告诉他把京里带来的玩意儿都送给人家去!”孩子听了这话,才不敢说了。少妇说着话,却忘了炉上的酒壶已泼泼滚起来,忙着笑道:“酒烫了,你还扭股糖似的呢。”说时,将壶拭了拭,送到吉尔杭座上来。这时吉尔杭再也不敢向胁下瞧了。那孩子却跟着他母亲过来,撑起小手,呆呆地望着他。他便仗着酒兴,拉着他的小手道:“小哥几岁了?”孩子只笑着不语。少妇笑道:“十一岁了,却还这样顽皮。”吉尔杭见少妇一笑,情不自禁的将孩子一拉,拉在怀里,问:“谁替你梳的头?这绒绳是簇新的。”一面说,一面笑嘻嘻的瞧着少妇。少妇将嘴向她儿子一挪。吉尔杭认是给他的暗号,嘻开着阔嘴,再也合不拢来。那知这孩子一见他母亲努嘴,便将小手向他肩上一扳,觉得平空着了个铁抓一般,身便直挫下去,要用力凝时那里凝得住。只见那孩子睁着两只小眼睛,猛可一声的“下来罢”。吉尔杭身不由主的倒了下来,心里想:今天自己变了骆驼哩。忙大唤一声,替出右手,要抓孩子。孩子手快,向他脊梁上轻轻一点,便全身麻木,挣扎不来,白着眼,只倒着看着哼着。孩子活泼泼地的跳跃到她母亲面前,牵着衣衿道:“妈,这囚徒怎这样不济事,亏他也做强盗不算,还要在这沧州大模大样的过去呢。”妇人笑了一笑道:“你去营里告诉爹,说捉了个强盗了,快带几个弟兄来解上去罢。”孩子笑着跳着的去了。吉尔杭这时身体虽不能动弹,耳目却还有用,听他们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强盗,自己也不知怎的漏了破绽,想:罢了,平日几百个人不在心上,今日却跌在孩子手里,面皮削尽,活也没趣味,由着他们去摆布罢。只这孩子的姓名,是不可不知的,死了也有个冤主。便在地上叹息向少妇道:“我服了你那儿子。给我通个姓名,再见时好报答呢。”
看官,你道那少妇是谁?不说谎话,怎么不是杨春华当日在孤树村遇见的五儿!这孩子自然是五儿的儿子了。他们怎地会到沧州,暂且不表。
如今要紧说那孩子出去以后,不多一刻,便蜂拥进几个人来。当头一个穿着件洋绉绸的长褂,踏着抓地虎快靴,虽是武士装束,却恂恂有书生神态,一见躺在地上的吉尔杭,仔细端详了一回,失惊道:“差了!这是吾家姨表阿兄。十多年没见面了,怎竟到了这儿来?”说着忙要扶他起来。却铁柱生根的一般,撼了两撼,才抓了起来,放在椅上,一面看着少妇道:“怪不得你不认得,你过门以后,没见过一次面的呢。”众人见不是强盗,便无精打采的要去。那人道:“弟兄们,且喝一杯去。我们这儿现存的是酒呢。”五儿果然烫上几壶来。众人一见,涎早垂了下来,哪里肯不喝,便都坐了下来。一回见那人责备孩子道:“这是你表伯,还不将穴点开了,看表伯等一回同你不依呢。”孩子笑嘻嘻的上去,真个将小手向吉尔杭脊梁上一拍。吉尔杭一个寒噤,便似换了个人一般,只手脚还软的,没半些儿气力。听那人口口声声的称他表兄,又见隔座有几个绿营中打扮的在那里喝着,心里已明白了一半,从一万分惭愧中,挣出一句话来道:“表弟你再迟业一刻,愚兄要给老表侄断送了。”五儿等听了,不觉一笑,想:好一个癞皮汉,亏他有这脸,竟认了亲哩。
那人自去敷衍了几个兵士,待他们去了,才回转身来悄悄道:“朋友,你究竟是谁?我看你这不伦不类的腰包,便知不是个好人,你自己看那绣花湖绉的手巾,明是闺阁中东西,怎配你这冬瓜似的面皮!”吉尔杭不觉“噗哧”一声笑。那孩子接着指着吉尔杭努出了两个眼珠儿道:“爹,他还不止做强盗。爹没还来时,他似要在妈身上偷摸甚东西一般,尽着向妈笑着看着呢。”这句话把吉尔杭羞得只少地洞钻。那人叱着道:“结儿,你还多说话,看仔细揭下你的皮来。”吉尔杭见他这样,不觉愧极生感,拜倒在地道:“小弟实在该死,以前的事不必说了,以后若不将恩兄生死肉骨之谊,铭刻心腑,做个好人,便天雷劈死也无悔。”
说时,止不住溜下泪来。那人忙将他扶起,大家坐了,这才通问姓氏。知道那人姓祁字北山,蓟州人,是五儿的丈夫。这孩子便是他的儿子结儿。那祁北山在蓟州狱中,父子兄弟,都被虎一般的狱吏生生作践死了,只留他一个,靠杨春华一书,救了出来。知道春华在红石山,便携妻儿去投奔。涵碧见五儿清姿玉映,爱好天然,那便十分同她亲近。那结儿这时才九岁,却生得健捷勇敢,迥异常儿。春华没事时,每随便指点他些内功门径,不上三年,居然有了四五分了。祁北山日与春华居,自然也得了一身本领。这时受春华命,在沧州假着酒店做名目,侦察京师举动。北山又夤缘得了个绿营的把总。
这天见了吉尔杭,知道是个蒙古男儿,有心要想结纳他,所以假认作表弟兄,瞒过了兵士。这夜用全副感情,灌输了他一夜,把吉尔杭感激得誓同生死。到明天吉尔杭急急要走。五儿便缝起个膊来,换下了那条手巾,又送他许多路菜,殷殷勤勤的送了他去。独有结儿总骨朵着嘴,不言语,心里兀自想:爹妈敢是痴了,强盗焉见有改悔过的?可惜这路菜送给了猪狗呢。
闲话慢讲。且说吉尔杭到了北京,觉得碧瓦丹甍,黄沙白土,肩摩毂击,物华人秀,真是开天营建之都,驭宇升平之地。在酒楼茶店戏园土窑里边顽了几天,有些懒懒的起来。
一天,一个人随着脚走到个南城根下。天差不多黑了,两旁店铺灯光如雪,游人蚁聚,面上都现着一种醉饱酣歌之色。正想拣一家酒店进去,忽见一家楼梯上蹬蹬地的走下一个人来,也算吉尔杭福至心灵,仔细看那人时,见他穿着天青团花摹本缎的缺襟马褂儿,蜜色素缎的长袍儿,踏着乌云压雪的薄底靴儿,戴着五指开岔的小帽儿,长眉入鬓,星眼多姿,天生是个贵家公子模样,心里暗暗喝采道:“好个标致少年!”正想着,忽见路头拥过七八个油滑少年来,一见这人,大家酒遮住了脸,挤将上来。有几个胆大的,竟动手动脚起来。一人道:“这小哥敢是丰乐班的小旦呢,咱们都是最爱讲个交情的。春明楼一手好烹调,咱们就到那里去喝一杯罢。”一人捻住了他的手腕,埋怨那人道:“老三,你总这样冒冒失失的。便请小哥,也得问小哥爱去那儿也不啊。”众人你一言,我一语,把这位贵公子弄得几次要发火,几次忍住着,只一声不出随着他们走。吉尔杭见了,心里早替那美少年不平着,便远远跟将过去。到了春明楼前,见装潢倒也华丽,眼见那一群人拥着少年上楼去了,便也跟着上楼,拣个席坐了。那少年被众人拥进一个阁子里去。直将他当做教坊行首一般,浮辞谑语,丑态百般,把那少年弄得恼又不是,走又不能,只偷眼望着窗外,像要觅个路过熟人援手一般。那些淫头哪里是为喝酒来的,胡乱的点了几样菜,一味向少年轻薄着。后来竟动手动脚起来。
吉尔杭再忍不住,也顾不得天子脚下施展不得野性的了,“霍”的立起身来,指着那几个浮头骂道:“混帐忘八羔!青天白日,朗朗乾坤,你们欺侮好人,咱老子偏不准欺侮呢!”说没有完,早飞奔到阁子里,将美少年一掖,扶出了阁子来。众人见吉尔杭这样,冷笑道:“这野狗疯了。我们剥下了他狗皮来,再顽这小哥。”说时,便一拥上前。登时春明楼上变了战场。这几个浮头,哪里经得起吉尔杭几掠,便连排价倒了。他们相打不要紧,只春明楼的掌柜可吓短了一段。他正坐在柜上拣几碟残菜,跷起膀子喝着,忽听得楼上霹雳般一声,接着便如千军万马神鬼哭的热闹起来,想客人喝得快活,跳着顽呢,却见一伙计从楼梯上半滚半爬的竖了下来,嚷道:“救命呀!我可要死哩!”掌柜的忙去问他时,他哭着道:“拳间风吹痛了肚子哩。”
正说着,外边早吆吆喝喝的拥进许多官员来。掌柜吓得眼昏了,只见都是些花花绿绿的顶儿翎儿,再也分不出是红的蓝的来。当头那一位,喝声:“给吾带住了。”便有几个人上来,将掌柜同那伙计抓住。掌柜只眼睃着柜上的残菜发愕。偏是那伙计聪明,哀告道:“大老爷,你抓住小人不要紧,小人肚子这几天不结实,待小人去撒完了再带着罢。”说还没完,早被一位官员一个巴掌打得他不敢再说。这才见当头领着人上楼去了。
那为首的一人,唤做奇色渥,是天子殿前新经除受的五城兵马使,他今天有件天大不了的事在他肩头上,正没爬抓着一处,却领着一班猛如虎、狠如狼的校尉,在街头哨着,却只是个不得要领。过春明楼下时,听得楼上一片人声,正打架得热闹,一肚子的火,便借着发作起来,喝将掌柜伙计带住了,一哄将吃客赶个干净,倒便宜了会钞,他便登登上了梯。这时那些浮头,一个个被吉尔杭拦进个阁子里反扣了,正同一位贵少年说话哩。奇色渥等不见这人罢了,一见这人时,早吓得面如土色,虾一般的伏在楼板上,说:“奴才该死!”弄得吉尔杭莫名其妙。那贵少年冷笑了一声,唤:“快把顶戴除下来!”奇色渥忙除下帽子,将头在楼板上磕得震天价响。贵少年理也不理,向吉尔杭道:“你把这帽子拾起来,自己戴上罢。”吉尔杭福至心灵,忽然像记起了一件甚么事的一般,“霍”的也跪了下来道:“民子该死!”贵少年不等他说完,早把奇色渥的帽子拾起,向吉尔杭头上一套道:“你才应该受这顶戴哩。”
真是:豫且龙困因鱼服,出作人间雨露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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