却说古凝神问起陈克勋将来的方略,克勋笑道:“这不是轻易讲的,等我酒酣耳热,然后倾其所有,资君下酒。”说完,回头道:“取酒来。”登时连盘接席价献上来。两人对坐着。克勋笑向紫瑛道:“便烦你筛着酒罢。”两人对酌了一回,凝神笑道:“如今可是说话的时候了。”克勋干了一杯道:“我们便把他当个酒令,我说一段,你喝一杯,,有警策的地方,你应贺我一杯,你能将我差的地方指出来,我也受罚一杯,如何?”凝神笑道:“就依你罢。”克勋轩眉抵掌道:“台湾悬绝海外,为生聚教训之地,而无断险攻坚之势。清室远在幽冀,其众将来自关外,弯强压骏,是彼所长。一弃骑乘,船即在洞庭大湖,已眩不能立,况重洋千里,惊涛骇浪,而谓彼能逾岭峤以破吾之基乎?此吾所以不他谋而先谋于台湾者。”凝神听了笑道:“我贺你一杯,只你却应受罚两杯。”克勋笑道:“这是甚么话,罚同贺是一齐来的。”凝神笑道:“虏廷入关之初,原只办得弯强压骏,如今浙闽皆被收去,习水之人,惑于利禄,安保不桀犬吠尧?此当罚者一;台湾一隅是令先君荜路蓝缕所创,人子不当贪先世之功,以为己烈,此当罚者二;至于纡缅情势,策划前后,则尽善尽美,义当贺君一杯者。”说完,紫瑛斟上一杯来。凝神饮了,向克勋道:“你呢?”紫瑛早又斟上两杯来,放在克勋面前。克勋笑道:“你们主仆两人,今天竟通同灌起我的酒来。”说完,将两杯酒干了,接着道:“生聚教训,虽不到十年,却也有三万明耻能战之军。前次小试闽疆,原非志在必胜,将以乱虏廷观听,使专备闽边。我乃得纵容布置,握天下形势,以制其死也。天下形势,无过武汉,特航海万里,以争虏廷必争之地。势必师徒未出,先与敌备,而势又不得不争,则谋不为人备,而得握长江形势者,事莫如先谋南京,此吾所不畏险阴而至此也。”说完,含笑望着紫瑛。紫瑛早执壶在凝神面前斟了一杯,却还身笑向克勋道:“奴子却要敬陈先生一杯。陈先生既说此来要谋取南京,以为南京是个江南重镇了,可知现在的南京,是铁瓮城虚,冶城云暗,徒馀历史空名,无补攻取实事的了。”说完,向克勋面前斟了一杯。

克勋抚掌大笑道:“怪不得郑康成婢,能说薄言往诉。凝神,我真服了你了。”说完,举起杯来,一喝而尽。凝神正色道:“这却不然。南京虽今非昔比,但长江纵流,运河横贯,下通吴越,上控兖济,究竟是宇内名城,兵家必争。紫瑛你不应随便乱谈军国大事,向陈先生陪罪一杯罢。”紫瑛飞红了脸,自干了一杯。克勋看得高兴了,笑道:“有其僮,必有其主。我再干一杯罢。”说完,又干了一杯。接着道:“南京既所必争,然吴淞以上,绵延几及千里,两岸名城,如江阴、丹徒、江都等,皆有清兵驻守,烽燧相望,戒备极严,一旦师出不密,彼屯兵海口以为守,吾将徘徊海上,不能越雷池一步矣。故事莫如学吕子明白衣渡江。先令健儿潜入内地,密布诸要塞间。吾则假运粮为名,满载武器以济之。一遇时机,则大呼而起,江南北诸名诚,可一鼓而下。此吾怕不惮艰危而至于此者。”

凝神叹息道:“两年不见,不图你竟有尔许布置,羽翼一成,我便要看你冲霄一举哩。只万一机关破泄,全局尽溃,这‘审慎’两字,是助你成功的要素呢。”克勋笑道:“这却可以放心。那些人潜行来长江两岸的,各有各的行业,绝不至惹人眼目,破泄是没有的,只我这接济武器的事情,却有些危险呢。”说完,向凝神耳畔说了一声。凝神对他看了一看,不觉高歌击桌,吩咐紫瑛:“取大杯来!我要替江南人物,箪醪迎君哩。”

这时,两岸已上了灯火,克勋酒酣耳热,将篷窗推开,向岸上望着,觉得店火初明,市声未定,大有疮痍遍地,强作太平气象。凝神见时候不早,想上岸还寓去。克勋拉着不放,笑道:“我这儿斗酒十千而后,还有几个歌者来消你块垒呢。”凝神笑道:“潜行蛰居之际,擘画机要,犹惧不暇,料你也没有闲情,携妓自娱。况妇人在军,士气不扬,你莫扯谎罢。”克勋微笑不语,举箸向杯上一击道:“那怕未必尽善罢。”说没有完,后舱中听得击箸声,如闻号令一般,一阵莺娇燕嫩声,忽然舱中灯光雪亮,凝神愕然相顾,见四个轻佳人,搴帷而出,一个个垂袖肩,回眸弄媚,有十二分的容色。克勋抚掌狂笑道:“这可不是扯谎了。来来,这位是经天纬地、名满东南的古凝神先生,得他一字褒奖,便当声价十倍呢。”

四个美人便冁然一笑,向凝神福了下去。凝神忙拦着道:“不行礼罢。”说着,见四人衣饰各异,一个是浅红衣裳,一个是杏黄衣裳,一个是遍体湖绿,一个是全身缟素。就中那全体缟素的,更珠圆玉润,仪态万方。凝神不觉凝眸注视了半晌。克勋笑着向紫瑛手中接过壶来,交与浅红衣裳的女子道:“你们每人敬古先生一杯罢。”凝神此时也觉得美人劝酒,义不可辞,含笑点首,更不推辞。浅红衣裳的便姗姗捧壶而进,就凝神手中斟了一杯。凝神欢然饮了,说:“难为美人了。”接着,穿杏黄的湖绿的也一人敬了一杯,才轮到那全身缟素的。凝神见她回云抱雾,清姿玉映,不觉举起杯来,凑着他的酒壶,笑道:“对此佳丽,不饮亦醉,就斟浅些罢。”那美人凝波一盼,双颊断红,不知不觉把一杯酒斟满了,犹自侧壶倾注着,那酒便淋淋漓漓的滴了下来,把凝神的衣服沾染了一片。凝神携着她粉腕含笑道:“酒够了。”那美人才见酒已满久了,止不住“啊呀”一声,羞得再也抬不起头来。

克勋大笑道:“世有药师,应垂巨眼。凝神先生,我要替你吟杜分司‘两行红粉一齐回’之句了。”说完又向着那缟衣?人道:“晕儿,你便在古先生旁边侍候着罢。”凝神原无可无不可的,以为天生佳丽,原同佳子弟一般。见一佳子弟,当奖饰延誉,优于常儿。女子亦何独不然。就令世无曹蔡,扑堆着一团珠圆玉润的精神,霁月光风的态度,便令人心气莹然,相对忘言了。所以由着那晕儿浅斟低酌着,总像时下少年,轻依款接,不过略减些风狂态度罢了。

克勋见凝神这样,非常纳罕,足饮到两岸灯昏,午潮渐落,才撤杯用饭。克勋看着这月已然中天,笑道:“知己相逢,不觉已过半夜。我过别船去。凝神,你便在后舱安歇罢。”说完,侍儿秉烛,引凝神进后舱去。只见锦帐绣衾,居然精致。凝神已有七八分醉了,也不客气,便躺在床上道:“我醉欲眠,竟不同你客气了。”克勋向侍儿等低低说了几句,又指定了紫瑛的睡处,便出去了。凝神调息了一回,便酣然睡去。不知过了几更,朦胧醒来,觉一阵兰麝甜香,媚人心魄,张眼趁着残灯看床头时,竟有一个女子香梦沉酣,与自己并枕而卧,不觉心中一动,悄悄下床,将烛剔亮了,撩开锦帐,放进火光,仔细端详,不是晕儿是哪个!只见她星眸微绽,香辅堆欢,一点樱桃,略带着几分笑意,把两行编贝般的瓠犀,露了出来,鼻间润着几点香汗,细细霏为香气,真是海棠枝上,初开着雨之花;巫峡峰头,恍入行云之梦。凝神秉烛领略了一回,叹道:“如此丰姿,却沦为婢妾,可怜可怜。”转又说道:“得克勋为主,便为婢妾也不负此一生了。”

说时,将一条夹被替她盖上了,又轻轻地呼了一声,却不见答应。其实晕儿此时,原没有睡,不过装着睡态,来装着凝神。哪知凝神叹息了一回,坦然将晕儿轻轻扶向里边,又把晕儿鼻际的汗拭干了,慢慢的并枕睡将下来。晕儿不觉芳心跳动,将一弯玉臂搭上凝神肩际来。那知凝神才一着枕,便酣然睡去。晕儿候着他鼻息,匀静不乱,知是真个睡着了,慢慢的坐将起来,见凝神穆然不动,止不住心坎里一阵清凉,觉得大地之上,光明纯洁,不染纤尘,将一寸芳心澄定着,如玉壶盛雪,里外澈亮,酣然倒在床头睡了。

真是:行云流水原无物,谁拾情场沉滓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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