却说分湖自大演龙舟之后,得了金抚院太太的奖赏,数百里内,那一个不说这是百年未有之奇荣!自有许多人鼓舞着凑将拢来,说这是湖上第一盛典,我们应该维持着。一人说了,千人应了,便在湖边五十四村上,立了个龙船大会,终年练习着,说:“要南走浙,北走淮,绵延千馀里,创个赛龙大会哩。”

这个风声传到,却好有一个人落魄飘流,走到分湖上来。他这人姓瞿名三星,是个读书不成,乡里摈斥的少年。他也有父母,可怜父母不以他为子了;他也有妻子,可怜妻子不以他为夫了。他只伶伶仃仃的住在一个破屋里。那破屋是没人能住的,椽子也坏了,屋角也坍了,风也挡不住,雨也遮不住了,独有晚上的一天星斗,却还如怜念王孙一般的,从屋角间送进一天豪气来。他每晚总对着这星斗浩叹,却是星斗虽爱他,到底隔远了,不能同他说话,只闪闪烁烁睁开了泪眼似的,向他发呆。这真是凄凉无绪之天,潦倒穷愁之日。

那知自湖上发现龙舟以后,把他那公馆登时热闹起来,只可怜人来多了,乱糟糟的将这破屋里的柴哩、草哩,在人家看起来不值一钱,却不知是瞿先生的公馆呢,经这样一来,把他公馆蹈个干净,谁做了他,也该不快活,自然闹出了事情来。

他初也不声不响,只痴痴癫癫的沿着湖走,到了一个地方,见有三四条才卸装的龙船,泊在湖干,正吃喝着说节边盛事,他慢慢的将身子坐在滩上,背倚着一棵古树,睁着眼望着船上。船上的人不去理他,只管笑着喝着。他看了一回,拾起块瓦爿,向水里一丢,水便随瓦起了个花。船上人还是个不理。

他又看了一回,忽然指着湖中骂道:“你是个甚么鸟神,敢见了瞿大人不迎接!还钻在个龟洞里,装聋作哑的。你敢上岸来,同瞿大人斗三百合,便算是好汉!”那知船上人听了他这几句话,微微的对他看了看,还是个不理他。这可没法子,将手拈着一掇牛粪,向船上掷去,怪笑道:“好下酒物啊!”登时儿碟儿,都淋淋漓漓的沾着粪屑。那可有几人忍不住了,跳上岸直奔三星。三星暗暗说了声:“惭愧!”将身子向湖中一跃,喊:“救命呀!龙船上人逼着人投河哩。”登时水花不作,不知到那里去了。跳上来的那几个人见了,不觉一楞。有一个道:“横竖是个乞儿罢了,他自己情愿投河,干我们甚事?喝酒是正经呢。”说完大家还到船上,真个重洗杯盘,欢然再酌起来。正高兴着,忽听见船旁有个人喊道:“好乐啊!”众人齐向船旁看时,却一个人影也没有。众人再喝时,不多一刻,却又听得喊了一声道:“清酒有甚么趣的!我们猜拳罢。”众人听了不觉一惊,便有个人知道大半是个不好惹的了,忙探首向水中道:“猜拳么?很好,朋友,你上来,才猜得成拳啊。”水中人在船底下笑道:“你们又诓我呢,一上来时,又该给你们攒着打哩。”众人道:“朋友,你也太多心了,即刻偶然在船坐得闷了,跳到岸上舒舒筋骨罢了,谁又肯来打你呢?”船底下笑了一声道:“可是牛粪吃闷了,对不起得很,恕我冒昧罢。”众人听了这几句话,动起气来,各举着篙子向水中乱戳。船底下笑道:“这篙太直了,要转个弯就戳着了。”众人狠狠的只向船底下搠去。那知这船忽然像有人推着的一般,渐渐离岸向湖心淌去。众人停了篙,面面相觑着。忽见船头前探出半个人身来,向着众人道:“怎不喝酒?可是恼着吾不来陪着么?”内中有一个性子躁一点的,扑上去想拉他起来,那知反被他向胁下一拉道:“好朋友,我们湖底下去顽一回罢。”众人要抢时也来不及,早被他把这个人拉了下去了。便有几个识水性的说:“这可了不得了,这厮简直太欺负了我们哩!”说完,扑咯咯跳下了三个去,其馀都在船头上望着。那知不到一刻,隔着三四丈路的湖面,水花一激,钻出一个人,手里举着一人,双足踏波,飞一般走近船来。堪堪要傍船,便把手中举着的人,向船上一掷道:“可怜没会水,便爱洗湖浴,却浸得什么似的,快替他空肚子里的水罢。还有三个人在那里,累你家瞿大人去搭救哩。”说毕,没身便不见了。船上的人看了大惊,忙将这人倒提空水,不多几时,这瞿三星早将以外三人连一连二的送上船来。船上人见了,这才将半天怒气,化作十分敬佩,忙挽住他的手道:“好汉,我们是老鸦吸了眼珠的,得罪了好汉,还请好汉包涵着。我们这里也有几个奇男子呢,现正要结识好汉这一般的人。要是好汉愿意的,我们载着你去见识见识罢。”

三星笑了一笑道:“谁不知道你们鬼鬼祟祟的事呢!我瞿三星从没上门求见过人的,你们还去说。”说时,指着岸上一个破庙道:“这便是我的公馆。他们要认识我,尽管叫他们到庙里来。我在那里等着呢。”说完,踏着平湖,高唱着似歌非歌的去了。

船上人呆了一回,见那从水中捞起来的三人已醒了过来,只得开船走了。到第二天早上,便见胡石声轻舸打桨,向破庙前停下,一个人慢慢地走到庙前,将庙门一推,是虚掩着的,轻轻走了进去,见窗欹槛折,珠网纵横,似久没有人住的。那满地的鸟粪,侵阶上槛的,被微风吹动着,自有一缕荒落屋宇的气味荡漾出来。一个从人跟着进来道:“多分是说谎呢,这种地方也像有人住的么?”石声教他不要开口,自己抠衣上殿,听神橱背后似有人在那里打鼾声的一般,石声放轻脚步,转过神橱,突见一堆稻草中,酣卧着一人,梦见甚么似的,剑眉倒竖,须发戟张,忽然发着梦话道:“你们这辈骚奴,死在头上,还妆着甚么主圣臣忠的丑脸!俺瞿三星胸中有十万甲兵,看几天里便要旗鼓北行,擒王擒贼。”说时,忽然手脚乱舞,像同人撑拒的一般。不多一刻又听他放声大笑道:“子章髑髅血模糊,手提掷还崔大夫。呵呵!你这臭贼也有今日呀。”说完,又酣声大作的睡了。

石声不住点头叹息,却一声不出的候着。又好一回,忽见他蓦地坐将起来,拭着眼突然问道:“你是谁?硬来看人家睡觉!”石声肃然一揖道:“还恐扰君清梦,所以立候在这儿。瞿先生你好睡啊!”三星睁眼将石声上下打量了一回,忽横身躺下,头向着里道:“恕我放肆,还想我睡一回。你贵姓呀?大名呀?尊府在那里呀?”石声见他这样,也觉得有些愤愤,却和颜悦色的道:“姓胡字石声,便住在这湖边。”三星道:“恍惚我也听得有个姓胡的,似做了个甚么官的,可不就是你么?”石声听了这句话,不觉倒抽了一口,却又勉强忍着道:“忝列枢垣,未尽臣节,及今河山破碎,乃欲卷土重来,愿足下有以教之。”三星才慢慢的翻转身笑道:“你要我指教么?”石声点了点头。三星突然立起身来,执着石声的手大哭道:“不想天下还有胡先生这人!胡先生,我瞿三星佯狂半生,未逢知己,从今愿忏除前恨,敬随鞭镫了。”石声不觉大喜,抚着肩头道:“我们下船去坐罢。”三星止哭道:“胡先生你不恨我即刻的放肆么?”石声道:“恨你也不受你了。我胡石声虽书生,袖中匕首,还能辨别恩仇。苟不先听见你梦中杀贼之语,早在你重复躺下时,手刃你胸际了。”

说完,执着他手大笑道:“瞿君,你今天得遇胡石声,算不负此一生哩。”两人便携手转出殿前。那从者原在殿上抱怨着道:“一个乞儿罢了,便识些水性,也不过多捉得几条鱼,有甚么希罕的!却巴巴的刘备请诸葛亮似的呢。”正说着,忽见石声携了三星的手出来,一个是露肘捉襟,遍体褴褛,一个是疏髯朗目,轻袷风巾,在一起还不要紧,偏偏互携着手儿,把从人看得呆了。他们却坦然不觉的走下殿来。风过处,一个蜘蛛掠面而下,三星举手一拈,便向地上掷下。石声道:“蛛儿报喜,正是我二人订交的佳祝,你怎掷起他来。”三星慨然道:“先生不知蛛儿是逆性虫类,居必背阳,是处逆也;行必倒悬,是性逆也;吐丝而不能衣被苍生,是才逆也;织网而垄断屋角,是志逆也。愚者不知,见其皤然之腹,谓必有经纶在,而实则败家之先兆,罗织之奸雄,不掷何为!”说完,将那蛛儿一脚蹴死,笑顾石声道:“他日除逆之功,始于今日哩。”石声抚掌大笑道:“快人快语,得未曾闻。我们下船去罢。”

从者见主人这样,心里虽纳闷着,却不敢多言,随着两人上船。船家暗暗纳罕着,自下桨载着两人荡将过去。这时正村中上市去买办归来时候,分湖里橹声相应,人语遥传,正泼泼地把满湖水光日影,划个粉碎。大家见石声同一个乞儿相对坐着,并且有笑有说的,都停着橹议论。两人一些不知,只催着船家快摇。不多一刻,转入个港里,忽见旌旗一色,有许多船排列在两岸,像迎接甚么似的,一见小船过来,都立在船头上欢呼起来。

真是:自古英雄出下,会看旗鼓震寰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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