君亲师傅并宜隆,技艺相传报亦同。爱业不堪成嫉妒,及门宁可伏兵戎。
戈矛顿起宫墙内,残忍偏加恩义中。展卷每怀千古恨,迄今惟有一逢蒙。
这首诗是说人生世上有君、有亲、有师,三者不能偏废。夫君臣合以分义,父子联于性天,自不必说的了。至于师之为道,假如后生小子从了先生读书,小则通文达理,能写会算,大则希圣希贤,发科发甲,无不经繇师范,当思图报。就是百工技艺随了师父,传习其业若得成功,也是养身之法,须加爱敬。还有术业中间超群而绝世者,果能尽其所长而教诲之,使受业之人,亦得出神入圣,售其术于当代,这便是座主门生一般,恩联义结,报效无穷。岂可反因技艺高下,辄怀忌刻之心,陡起谋害之意,究至兵刃相加而无悔呢?那是千古来只有一个逢蒙,其为师弟中之罪人也,可胜道哉。今且未说他的事实根繇,且把一个也是个习射的师弟试说一遍。
学射场中藉有师,习成贯虱又心痴。援弓思擅当年美,矢发穷时悔也迟。
话说列国时有一人姓纪名昌,为人刚心猛气,好耍闲游,或是三朋四友打拳顽戏,或是单身独自提墩试力,欲要拔剑起舞,更愁尚未经师,又要学舞大刀,还虑无门传习,终日纳忧抱闷,长思一艺成名。一日与妻子道:“今日无事,我到城外闲走便来。”出得门去信脚行来,已至城门。趱步而出,约莫有一里之地,看见一伙人,挨挨挤挤在一块空地上。纪昌上前仔细看时,只见前边竖着一副靶子,靶子上挂了一个大银钱。人丛里边另有一个人,左手持弓,右手拈箭,弓弦一响,应手便中银钱孔里。一连看他射了十来箭,并无半矢落实,众人齐声喝采,个个称高。连纪昌也看得眼热,就在众人里面问道:“这个射箭的是那个?却是这等射得好。”那众人中有等口快的便道:“这叫做飞卫,是有名善射的,你还不知道哩!”纪昌便暗想道:“我一向要学些技艺,若是学了剑,也只是一人敌;若是学了刀,也只好就近杀人;我若学得他的射,便好杀人于百步之外了。倘能够到得他的地位,却不把我纪昌出个名儿么?恨不得霎时间便要拜为师父。飞卫射罢,吩咐童子拾箭收靶,众人见他歇手,渐渐走散。纪昌只是站住脚跟,一眼瞧着那童子收拾已完,跟随飞卫同去。纪昌也起身,尾至两箭之地,左右并无人影,似箭一般飞奔上前,唱一个大喏道:“老师善射,世上无双。弟子虽则不材,愿拜门下,不识肯见许否?”正是:
慕道虔诚须礼拜,肯将奥妙向身传。
飞卫连忙回礼问道:“足下高居何处?上姓大名?何故要传小技?”纪昌道:“弟子名唤纪昌,住居城中,向来颇想习些技艺,未得从师习学。今见老师妙技,心中爱慕,若蒙不弃,即当执贽拜从也。”飞卫道:“足下欲传此术,果能专心致志,何患业之不精?”纪昌道:“老师不吝训诲,乞示潭府何处,明日便好登堂。”飞卫道:“我家住无争村,离此不过三里,既承相契下顾便了。”两人拱手而别,纪昌到家见了妻子,把看射情繇与那要从飞卫的意思备说一番。妻子道:“学得成功也是好事,只恐你心不坚,翻成画饼。”纪昌道:“说那里话,若用工夫深,铁杵磨作针。但是,贽见礼物,一时无措。奈何?”妻子道:“前日织下几匹棉布在此,可用得么?”纪昌道:“正是,有布在此,何愁贽礼?”妻子转身就进卧房开了箱,取出五匹布来,随手递与纪昌,拿了出门,刚卖得一两纹银,走到家里,恰好妻子在机上织布,就把银子与他收拾。当夜安歇,巴不到天明,早早起来梳洗毕,妻子做饭吃了,把这银子封好,再写一个帖子拿了,一径出城。打从昨日射箭的所在经过,又行了二、三里,只见一村人家,也有几家大户,纪昌立住凝望。适有一人荷锄而来,向前问道:“此间可是无争村么?”那人道:“正是。”纪昌又问道:“飞卫在那一家?”那人道:“路口进去第三家,黑墙门里边便是。”纪昌谢声竟走,果然见一所黑墙门,进了门一直进去。但见:
第一个牌匾上写着“弧父真传”,第二个牌匾上写着“三候神术”。堂上朱栏红映日,檐前粉壁白凝霜。糜鹿当阶,出入自由知避箭。鸣禽兢兽,去来任意不惊弓。允矣威严,果然整肃。
走到厅前对一童子道:“昨日在城外相约的,烦你通报一声。”童子进去,纪昌走到厅上,拱立一旁。飞卫自内走出相见,一个要行宾主之礼,一个要行师弟之礼,各相推逊,毕竟让纪昌在大手作了揖,然后取出帖子银封,双手送与飞卫道:“薄贽奉上,望乞见收。若得成功,必当重谢,弟子参拜。”即便倒头四拜,飞卫也回两礼,起来依师生礼坐下。飞卫道:“射之一法虽是要力,但其中全凭在巧。必须内正心,外正己,目不转睫,视小如大,方可持弓挟矢,以希命中之技。若是工力未到,未可以侥幸得也!足下欲得其道,先要打从目不转睛处做成工夫,方可演习。恐足下立志未坚耳!”纪昌道:“弟子立心颇坚,当请从目不转睫便了。”就立起身来一揖而别,飞卫送出大门。纪昌一径回到家中,见妻子坐在机上,不言不语,看了一会,想了一会,对妻子道:“学射用工,先要目不转睫。我看你机上投梭,去来频紧。且待我眠在机下,睁着眼珠,用着眼力,忍定耐住,不计转睛,看得梭子十分纯熟,必然习惯成自然了。”即便铺好机下,低头间身钻进底下仰卧了。勉强将目挺开,认定梭子看时,只见梭来又转一睫,梭去又转一睫。或开或闭,那里肯熬得定?如此磨练也只是万不得已。妻子或时起身做饭,或时做些别样生活,他也起来坐坐。妻子上机,他又随身进去,日日如此,月月如此。整整眠了一年有余,方才有些把柄,略觉有些放心。又去加功,不觉积日成月,积月成岁,看看共是三年,果然目不转睫了。正是:
积成机下三年苦,赢得今朝眼力高。
纪昌大乐,道:“我今可以习射矣!”便出门走到飞卫家中,见飞卫作礼已毕坐下。纪昌道:“多蒙老师指教目不转睫,已得习熟矣,特来回覆。”飞卫道:“目不转睫虽有三年,还须视小如大,再得两年工夫可以习射矣。”纪昌道:“谨依尊命。”即便起身作别而出,回到家里,坐了细细暗想道:“何物最小,视之渐大?”忽然身痒,举手挠之,刚刚挠了一个大虱。纪昌道:“天下之物,莫细于虱。我当将此悬之当空,若见事必成矣。”即问妻子取了一个绣针,将头发穿过,挂在窗口,朝夕注目,就是吃饭解手也不少离。三月之后,渐如黄豆;到了半年,又如鸡子;看看到了七八个月,又如拳头一般;未及一年,大如盘盂;及至一年有余,大如车轮了。不觉失声大笑,对妻子道:“我今看虱大如车轮,道在是矣。”正是:
只怕人工加不到,心坚已见虱如轮。
就去取了银子,先到店上买了弓箭,一径到飞卫家中。那飞卫在后园射箭,两人见了礼,纪昌便道:“蒙教视小如大,今视虱已如车轮,故此特来叩见,伏乞教以射法。”飞卫道:“既能若此,功过半矣!”即以射法教之,如何操弓,如何发矢,凡射法里边一应细微曲折处无不讲明开导。自这日为始,日日在后园学习。光阴迅速,不觉又是三年。飞卫道:“你习射良久,今已纯熟,虽未必如我,人亦未必如你,可谓得其传矣。前日已能视虱如车轮,莫若仍取一虱悬之百步之外,发箭射之,果能中而贯虱,进乎技矣。”纪昌就去寻了一个虱子,悬挂靶子中间,仍旧走来,持弓拾矢,射将过去,恰好正中虱子当心。飞卫道:“此箭已能贯虱矣,再取一矢来,待我把你贯虱之箭,复射过去,使他穿过靶子。”言讫,忽发一箭,却把前箭穿过靶子去了。纪昌喝采道:“果然巧妙。”飞卫道:“尔能贯虱,我能穿尔贯虱之箭,尔我一般,不必再从我矣,从此相别了罢。”有诗为证:
师功弟业两相当,走尽天涯已擅长。莫道有师还有弟,翻将彼此挂心肠。
纪昌辞别回家,次日备了谢礼,到飞卫家拜谢,便留款待。飞卫又嘱道:“足下之技,与我不相上下,可以出游列国矣。”纪昌道:“谨依尊命。”别了到家,以后不时习射,见者无不称赏。有一等人议论道:“他的手段虽好,还不如他师父好哩。”纪昌听见,也觉有些不自在,然亦不在心上。又过得几时,别了妻子,游到别国。凡是有名善射的,无一个比得他过,都不晓得他是飞卫的徒弟。只说道他的技我们虽不及,也只比得飞卫,不见高他一筹。纪昌听入耳中,虽不出言,便暗计道:我用苦功七八年,习成此技,再没一个人来敌得我过,乃是射中第一了。只因有了师父,人都晓得他,反不着我在心上,说在口里。我的善射名头,何时得出?怀恨在心,愤愤回到寓所,茶饭也吃不下,晚上宿歇那里合得眼着,千思万想直到五更天气,决要把飞卫开除,方才称得第一。又想道:我若无有他,那得今日,怎好昧了本心。又转一念道:若还顾了本心,到底有了他,无了我,这个定然饶不得他,宁负本心罢了。正是:
黄犬犹知义,歹人犬不如。
想罢豁开眼来,天公大亮,连忙起来梳洗吃饭,收拾行李,辞别主人。不只一日,回到家中,也不与妻子说这缘繇,日日去打听飞卫的踪迹。一日打听着他要往妻家去看病,当日便回。路繇负义山下,纪昌即忙取了弓箭,伏在山顶上,专等飞卫。不多时,远远而来,后边跟一童子,也带着弓箭。纪昌连忙下山,在路口百步之外,即便攀弓搭箭,将欲射去,早被飞卫看见,疾忙把童子手中弓箭接来攀着。见纪昌放箭,他也放箭,两箭铁头对着铁头一凑便落地下。如此两边对射,一连射了十来箭。纪昌看见他袋里无箭,以为这一箭射去,管教他弓弦响处神魂丧,羽镞来时性命倾。岂料飞卫命不该死,路旁却有黄荆条子一堆,原是樵子斫下的。飞卫早早看见他箭多我箭少,即令童子拾在手中预备。刚刚箭已射尽,却把荆条当了箭,射去抵当他的真箭,也会挡住便落。恰好通前连后射了二十余箭,乃是两巧相遇,两力相当,箭头落处毫无尘砂飞起,何等神奇。如今连那纪昌的箭也射完了,怎如飞卫另有荆条补凑,呆看了一会,想道:既要害他,他又不曾遭害,枉自失了本心,何等有愧。既然萌了悔心,急急走向前去。飞卫仍恐他有歹心,百般防备。只见他向了飞卫双膝跪下,放声大哭道:“我纪昌该死,因为好名太重,一时错了念头,做下这负义忘恩的事,罪莫大焉,恁凭老师致之死地罢了。”飞卫道:“你矢已尽,不能害我,故作此态,何必再言。设使我要害你,犹如反掌。但计今日所为,起于妒忌。可见人生在世,居必择邻,交必择友。我先传术与你,始知不得其人,以怨报德,是我不择友之罪也。我当弃此他图,放汝生还,令汝独擅其名,无怀再妒。”言毕,移步欲去,纪昌扯住衣裾道:“纪昌因有忌心,故生恶意,谋害不成,追悔何及,老师既欲他图,我亦改业。”又号天大恸,自怨自恨了一回。飞卫见其真心发现,便扯他一把道:“你且起来。”纪昌起身站立。飞卫道:“习了此道,便欲胜人。你我既要改业,谅不再传与人了,我当与汝啮臂相誓。”即对天跪下道:“飞卫若不改图,再传与人,犹如此臂。”言未了,把口咬臂,登时鲜血直流。纪昌也忙跪下道:“纪昌若不改业,妄传与人,犹如此臂。”亦咬臂出血。盟毕,纪昌起身向飞卫拜了四拜,飞卫亦自回拜,又抱头相向而哭。把一个童子看得木呆了。哭住拭泪而别。后来二人往还极厚,情同父子。有诗为证:
人间择术贵存仁,彼此相形几丧身。不得荆条为羽镞,岂能愧感一时真。
这却是师弟相残的到得事穷之际,良心不泯,犹知改行从善。我今再把逢蒙杀羿的事情,慢慢说来,与看官一看。诗曰:
恩义相维势分隆,讵教授与杀人弓。总来弑逆无长盛,果报昭昭假手侬。
话说羿,一名夷羿,姓偃。自幼好习弓矢,及壮从学楚弧父,尽传其道,因以善射驰名。后事夏王太康,封为有穷之君。他有一个家生子,名逢蒙,年虽幼小,颇有聪明。羿心喜爱,视同己出。到得十二三岁,便使掌管弓矢,每遇出游,或是习射,必带为贴身。一概承应,无不迎合意旨,所以后羿愈加喜爱。及至十五六岁,见羿不在,就将所管弓矢拿到射圃中去试演。因他日常间原是聪明的,虽然年幼,到也关心,但未经师。依见后羿之射,仿他持弓放箭,演习日久,便觉手熟,十矢之内,倒有三二枝中在靶上。一日,后羿偶行至射圃,看见逢蒙射箭,暗想道:“此子作怪,辄敢窃我弓矢。”便远远立住,看他怎的。那逢蒙却不知后羿来瞧着,放心射去,才得十箭,到有五枝上靶。正是:
天将殄灭英雄汉,故遣奸雄具夙根。
后羿暗暗惊异道:“此子可教。”便大脚步摆将过来,咳嗽一声。逢蒙回头看时,已在背后,吃了一惊,举手无措,转身跪下道:“小人大胆冒犯,望恩主饶恕草命。”后羿道:“汝亦有志于此耶,恕汝无罪,且起来罢。”逢蒙叩谢了,便将弓矢收拾。后羿转进内宅,逢蒙随了进去。此后每每瞒着后羿,私自演习,终是无师之智,不能入巧。蹉跎数年,恰好逢蒙长成,弓箭原是他掌管。正在内书房中整弓调矢,只见后羿走进来,坐了半晌,起身呆立,或是靠窗倚桌,或绕阶闲走,心口相商,沉吟不定。逢蒙站在一旁,知他有些心事,欲要问他,却也不敢。岂知羿的情形,看看踌躇无措了,逢蒙忍耐不定,禀道:“恩主有甚心事忧疑不决?”后羿道:“你这小厮,不识世务,何足与语大事,也来问我。”逢蒙道:“小人蒙恩主养育,即使杀身以报,也是甘心,或者有用着小人处,未免也做得一分事来。况刍荛之言,圣人必择,幸勿以小人贱且幼而见弃也。”那后羿向看他作为,有些重他,今听这一番言语,不觉深服,假意道:“事未成,机先露,为害不小,怎说得出?”逢蒙道:“出于恩主之口,入于小人之耳,左右并无一人,何云机露?”后羿方开心道:“因嗣王不明厥德,荒淫无度,小民怨嗟,我意欲乘机废之,更立王弟仲康,以观其动静。但废立之事未易轻举,故此迟疑耳。”逢蒙道:“恩主既有此意,若废一君,另立一君,犹恐摇动人心,反为不美。况嗣王耽于游畋,出居有洛之表,将及百日,莫若乘其未返,起兵拒之于河,不许返国,恩主据此旧都,却不神速,就使人心归夏,另立仲康于别所,也得相持,未为不可。”后羿听言,不觉大乐道:“吾不意孺子到有这大见识、大议论,吾不及也。此意已决,成事之日,定行爵官,断无缪言。”随即出外点兵,星驰河上,以拒太康。后羿即据旧都,立仲康为王。十三年,仲康崩,复立相王。此时国政尽归后羿之手,篡其大位,逐相王。后史臣有感,作诗一首道:
嗣主荒淫虽见废,岂教乘势据王都。夏家神器遭窥窃,犹幸中兴复故吾。
却说后羿得据旧都,不折一兵,不烦一矢,十分喜欢。常要与逢蒙官做,逢蒙辞道:“小人蒙恩主抚养成人,已出望外,若要做官,恐怕没福。从幼伏事恩主,颇好射箭,倘蒙传授心法,胜于爵禄十倍矣。”后羿道:“你愿传我射法么?我看世上并无一人可教此术。前见你演习时,还未经师,且能射中,我也一向有心,今便传你罢了。你且持了弓箭,随我到射圃中来,射一个样与你看着,方好用工哩。”逢蒙持弓箭同到射圃,后羿道:“今日不必用靶,那边一带杨树,你且认着第几株第几十几叶,说与我知,我即射去,便能穿在叶上。”逢蒙道:“其叶细而稠密,且在百步之外,难以分辨片数,岂能认定?”后羿道:“正惟如此,所以能射而不能巧也。你先到树下看定,然后转来看我发箭罢了。”逢蒙就去看在第三株,右手第二条第一叶上。后羿随手放出一箭道:“你再去看来。”逢蒙往树下仔细一看,果然穿在第一叶上,其梗断而还连,喝声道好,转身复命道:“恩主所中无差,巧妙至此。若小人者,未能看见详细,那能射中?”后羿道:“你且习了远视,再学射法便了。”逢蒙道:“打从何处用工?”后羿道:“你日日就把杨树上看清一叶,繇近至远,到得远看如此,近看也如此,方好教你射法。”逢蒙道:“小人请从今日为始。”言罢,羿自进去。逢蒙自那日起,先到树下看得叶清了,又远几步,以后日逐向树注目而视,繇十步而二十、三十、四十、五十步,繇五十而至六十、七十、八十、九十、一百步。渐看渐远,不及一年,在百步之外,看来竟像近觑一般。逢蒙喜不自胜,便去拿了弓矢,走来如法立定,看清了一片叶,放箭射去,应声而至。虽然目能认远,因未得手法,就是中也只在枝上,那能够穿得叶来呢?逢蒙看见不在叶上,收了弓箭,一径到内宫去见后羿,禀道:“小人领了钧旨,依法看视,已能视远如近,特来回覆恩主。”后羿道:“你若果能如此,便好教你射法了。一面取弓箭在圃中伺候,我用过午饭,便来也。”逢蒙心中暗喜,先到圃中等候许久,后羿方才带了一个贴身童子来到,对逢蒙道:“你且射与我看。”逢蒙道:“早晨试过,但能中枝,不能中叶。”后羿道:“因手法未得其窍,不能巧中耳!”就叫逢蒙先摆定立脚势,然后攀弓搭箭,又教以高低轻重之法,疾徐纵送之势。如何操弓乃能巧妙,如何发矢乃能神奇,凡一应射中玄奥,无不毕举以示之。一边射,一边教,一连射了十来回,非左则右,非上则下,不离数寸之中,却也未能穿叶,就有一两箭穿着,未免箭到叶落。总之,虽得其传,手不纯熟故也。后羿道:“其中妙处,我已尽传与汝,因未习熟,故尚如此,须慢慢演习纯熟则生巧矣。差之毫厘,失于千里,牢记在心。但得随矢以发,便会穿杨,可一善射矣。”言毕,羿与小童径自进去。逢蒙依了教法日逐用心演习,无有间断。日复一日,不觉又过一年有余,逢蒙便会穿杨,渐射渐巧,百发百中,可称绝技。你道他为何这等射得好?只因他原是肯用心的,又后羿把射法和盘托出,一齐教导了,所以造到极处。有诗为证:
绝技修成堪迈世,都缘师诲肯谆谆。衔恩不把良心丧,讵与逢蒙千古论。
逢蒙习成此技,自为与羿不相上下,心满意足,也知感激后羿恩德。那后羿也见逢蒙手段与己一般,自为有功,不胜喜悦。每遇闲暇之时,比肩并射,略无胜负,自此脱略形迹,不避嫌疑。正是:
师徒相得忘名分,忙里偷闲教亦勤。
忽一日,后羿与逢蒙同在后苑中,看见一雀远远飞来,后羿命逢蒙各持弓箭,一人射一雀,俱要中其左目。两人一同发箭,那双雀应弦坠地,使人取看,只见后羿射的正中左目,逢蒙射的乃在右目。后羿道:“雀头甚小,所争不多,今一左一右,正所谓毫厘千里也,是汝技尚不及我矣。”逢蒙即便应道:“小人焉敢比于恩主呢?”当下无言,收拾弓矢散去。从此逢蒙技虽巧妙,莫过于羿,心中常以为耻。思量没了那人,自无高下相形,就算作天下第一了。妒忌愈切,怨恨弥深。有诗为证:
奸人腹里包藏祸,罔念深恩反作仇。只为一言唐突处,遂令不日起戈矛。
却说那后羿自从废了太康,据了旧都,威名重大,心志满盈。自恃善射,不修政令,日唯荒于原兽。他驾下自有武罗、伯因、熊髡、龙圉四个贤臣,皆不见用。倒把那伯明氏所弃的谗人,名为寒促,用在朝内,厚加信任,使他为佐。大凡奸雄的人必然诈伪。故此寒促为相,将朝内朝外个个结交,人人贿赂。就是这些百姓,也略略把恩惠去愚弄他们。虽未露篡弑之形,却已有图大之志。这也是得之弑逆,失之弑逆,天理然也。但他起了这个念头,便做下这些圈套。若无羽翼同谋,一时难以动手。想着逢蒙乃是后羿所宠用的,况又骁勇善射,近闻他的一法,普天下惟有后羿高他一筹,心怀怨忌。乘此机会,从中交结他,慢慢挑动他,即便窥其动静离间他,若得心回意转,做得内应,大事可成矣。主意已定,次日备了一副厚礼亲去送他。到了逢蒙家中,逢蒙见当朝一个宰相登门送礼,好十分光彩,疾忙出来迎接。礼毕,寒促恭恭敬敬,双手捧了礼帖,送与逢蒙道:“下官积诚已久,无可将敬,今备薄仪聊以为意,幸即哂存,勿嫌轻亵见弃。”逢蒙道:“台下枉顾,已是生辉蓬荜。且蒙厚贶,令人何以克当?”执意坚辞,决不肯受,寒促再三相强,逢蒙见他来意致诚,决辞不得,只得收了几件。坐下叙了寒温,点茶之后,两人欢喜前别。此后,寒促不时送礼,逢蒙也不时回敬。但厚往薄来,这便是寒促的主意,要去结交他。那逢蒙也只道此来彼往,不过是交游常套,那里知道有甚意思放在心上。一日,寒促整酒,差人去请逢蒙,逢蒙即时便到。只见:
煮猩唇,烹凤髓。珊瑚席上徵歌吹,玳瑁筵前缀绮罗。禁苑奇葩,艳艳妆成锦绣。阑陵美酒,滴滴红泛珍珠。豪华差拟王家,座分宾主。声势欲侵帝业,党结权奸。
寒促并无别客,单为请逢蒙,摆着两桌酒。上面一桌送了逢蒙,下面一桌自己陪了。斟的斟,饮的饮,劝的劝,酬的酬,歌的歌,舞的舞,奉承得逢蒙满心欢喜,十分快活。不觉漏下二鼓,已到半酣田地。逢蒙出位作谢告辞,寒促留住,遂同立筵前。寒促道:“足下妙术近日更加精进么?”逢蒙听言,不觉两眉频蹙,面带忧疑,道:“莫要说起。”寒促道:“却是为何?”逢蒙道:“我技虽高,更有高于我者。若要独擅其妙,名高天下,想不能够。”寒促道:“高于足下者,不过主上一人。除了他,便要算足下。”逢蒙道:“除起主上,才好算着不才么。”寒促道:“这甚易处的事。以足下之英雄,岂不能自为之计耶!”逢蒙便会了他的意思道:“明日设有薄醑,敢屈尊驾过叙,兼领大教,幸勿见却。”寒促拱手道:“请尊坐,且尽今日之欢,明日敢不趋承左右,以畅所欲言也。”两人各就坐位,如前畅饮,尽欢而别。次早,逢蒙差人具帖相邀,寒促等不得午后,也不等他来下连帖,巳牌便去。逢蒙知他来,欢天喜地,出来门首迎接,挽手并入,先到厅上行礼作谢。然后请寒促到书房中坐下,吃茶已毕,屏逐从人出外俟候。逢蒙开口道:“昨日正欲尽言,因有从人杂沓,不便相商,今得尊驾蚤临,足见相知,不胜欣幸。”寒促道:“下官重蒙错爱,蚤来也正如此。”逢蒙道:“胜我者只此一人,我蚤有殄灭之意。但一时无有机会可图,且恐举手不密,反被官家坐之以法,却不是有害无利,所以迟疑未决。”寒促道:“我已交通内外,固结民心,将欲举事,若得足下以为内应,岂不彼此两便。”逢蒙道:“便是如此,计将安出?”寒促道:“目今后羿淫于原兽,不理民事,我正要诱他出猎,起兵拒之。再得足下从中行事,成功之日,富贵与足下共之也。”逢蒙闻言大悦,道:“如此如此,这般这般便了。”正是:
计就月中擒玉兔,谋成日里捉金乌。
二人商议已定,逢蒙对家人问道:“酒席完备未曾?”家人道:“完备多时,请二位老爷赴宴。”逢蒙就邀寒促到厅上。那逢蒙也摆着两桌酒,极其丰盛,与寒促家整的酒席不相上下。二人分宾主而坐,只是对酌清谈,不用歌舞乐器。有事相知,情好愈密。为主的极尽主道,为客的全无客气。自午牌入席直饮到半夜,俱各酩酊,方才散去。明日朝罢,后羿与寒促谈及畋猎,寒促十分从谀,极言畋猎之乐,且说朝中政务微臣自当与及,惟愿主上安享太平之福也。后羿以为真实,欣然便点军士,又着逢蒙护驾。逢蒙正中机谋,大排銮驾,整顿军伍,出了穷门,径往山原地面猎取鸟兽,以为娱乐。不料寒促自在都中一面发兵去攻后羿,一面打点自做皇帝,单等着逢蒙动手结果了后羿方才称心。只见逢蒙听报,寒促发兵围住,便假意去禀后羿道:“寒促起兵谋为不轨,请恩主御旨,何以御之?”后羿即传令军中:“一应料敌决胜,俱听逢蒙指挥,违者定以军法治罪。”逢蒙得了这个敕令,人人听他提调,个个繇他使令,又有几个交结的内侍在军中,事务一发凭他做主,连后羿也道是他的心腹,不提防他了。一夜趁着后羿宴罢,竟入卧房去睡,听见鼻息声响,便取腰间佩刀,尽力乱斫,血流满床,呜呼哀哉。这两个内侍畏他威势,敢怒而不敢言,各军士俱受他节制,也不敢变动。有诗为证:
以暴易暴虽天理,深恩谁想作仇雠。英雄到此成何用,粉骨碎身若马牛。
寒促听报,昨夜后羿醉卧,已被逢蒙所杀,心中大喜,即便收兵回转,篡了大位,又转入后宫,把他妻妾都占了。这也不题。却说逢蒙杀了后羿,取其尸肉,带回都下烹了,叫他儿子来吃。他是父子至情,如何肯食?就把他杀在穷门之下。那寒促篡位四十余年,帝相之子起兵灭促,并诛逢蒙,夏氏乃得中兴。那逢蒙原是羿所恩养的,又且传以绝技,不指望报之以德,为之复仇,反生忌刻,遂至杀戮,杀之不已,又烹其肉而啖其子,其子不食,又杀其子而斩其宗。呜呼!羿虽不道,宁可假寒促之手以报太康,岂得假逢蒙手以遂寒促?自太古以及夏世,篡弑之逆,始于后羿,继于寒促,遂间后世莽操之端而逢蒙者,天理何存,良心安在?又古今来残忍克薄之尤者也,至今犹为话柄。后人有诗为证:
恩仇自古要分明,义利从来有重轻。讵可身存心便死,迄今开卷恨难平。
总评:逢蒙、寒促、后羿真是一班夷狄禽兽,相残相噬光景,又何曾有师弟之局存乎其中耶?而必欲作师弟论者,子舆氏之文章也,非诸人之本色也。故读史家,当作夷狄禽兽观。道学先生家又当作师弟观。
又评:蒙羿果非师弟乎?吾亦以为不然也。天下何必八拜四拜泥首阶前,而后称师弟哉?惟心服其教者乃真师耳。后羿以兵拒太康,逢蒙之教也。寒促以兵拒后羿,亦逢蒙之教也。逢蒙分明出了两个门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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