却说比丘僧与灵虚子在庵堂住下,探听唐僧与寺僧建宝经道场,他两个安心歇在庵中。见这脱凡和尚面带愁容不快之色,乃问道;“庵主,你有何事关心,面有不乐?”脱凡道:“实不瞒二位道友,小庵靠的是几个富家施主,来此赏梅玩景。近见二位道友在堂中焚香课涌。他多不便,故此不来。嗔怪小僧留二位道友在此。小僧衣食靠他,故此不快。若是二位他方随喜,莫使小僧失了施主,乃莫大方便。”比丘僧听了,笑道:“庵主,你话到也老实。只是我初进你宝庵,见你面上有些妖气,如今却消去。但见愁容,乃是忧贫之心。出家人莫要忧贫,自有伽蓝打供。若是容留赏玩,图施主资财,虽快一时,终成罪孽。”脱凡那里是为施主不来,乃是为那妇人被水鱼声通走去,不见形踪,心思忧闷。比丘僧见庵主如此,乃与灵虚子辞了脱凡,正才出庵门,却遇八戒找寻经柜。
他两个见了八戒,问道:“师兄,何处来的?”八戒没好没气的道:“找经柜的。借问二位,可曾看见一匹马驮着两个经柜么?”比丘僧答道:“我们不曾见有甚经柜。请问师兄,是那里马驮经柜?”八戒只得把始末说了一番,比丘僧故意说:“师兄,都是你自不小心。只山路多歧,你须耐心去找。我二人也分头与你寻去。若是寻着,叫你师父们顺路赶程,莫要久住寺间,耽搁道路。”八戒依言,转山湾,又去找寻。
比丘僧乃向灵虚子道:“师兄,我们只因岔路,住此庵中。据猪八戒方才说话,多是妖魔诈去,作何计较找寻?”灵虚子答道:“此事只在山前山后,料妖魔离山不远。待腾空四望,自知下落。”灵虚子说罢,摇身一变,却变了一只白鹤,展翅飞入半空。但见:
六翮蹁跹舞半空,一颗珠顶献丹经。
颉颃岂是凡间鸟,长唳凌霄任御风。
灵虚子变了白鹤,飞在空中,左顾右盼,只见一匹马驮着两个经柜,在那山后僻静处歇下。就地打一滚,变了一个妇人,丢着柜子,竟扭扭捏捏飞往如意庵中来。灵虚子遂飞下,复了原身,向比丘僧道:“经柜已有着落。但不知是何妖怪变了马,驮到山后僻静处放下。他却变了一个妇女,投奔庵中。我想庵僧面带妖气,那里是忧愁施主不来,定是这妖作怪,畏我们木鱼声,他不敢来庵。我等离了庵门,这妖便飞奔到庵。如今真经既未失落,当叫八戒去寺中牵马来驮。”比丘僧听了道:“原来是这个情由,多是唐僧师徒又动了邪念,以致如此、我等不必说知,且看这妖妇作何情景。将此经柜就着他送上大路,以节省唐僧心力。”灵虚子依言道:“师兄,你去报与唐僧知道,说经柜在东行大路。待我听着妖精,怎生入庵迷那庵主长老。”
比丘僧变做老僧模样,赶上八戒道:“小师父,你可是找经柜的?”八戒听得,忙答应找经柜的。老僧说:“前进大路上,有两个柜子。”八戒听了,就要回身转来。老僧忙扯着道:“小师父,你不必又转去看。老和尚岂有打诳语欺瞒你。你当去寺牵了马,同众顺路取道,却省了工夫力气。”八戒道:“老师父,我平生老实,便听信你了。”老僧笑道:“好!老实,老实。”
按下八成回寺报知唐僧。且说狐妖变了妇人入庵,仍在那空屋中坐下。脱凡和尚见妇人复来,喜不自胜。便问道:“女善人,你往何处,把几位好施主没兴趣都散了。便是我,也思想了这两夜。”妖妇道:“实不瞒师父说,我等在此饮酒,遇着那两位僧道来。见了我们,不是嫌厌,便是嗔怪。传出外去,是你的行止,故此避去。只待他出了庵门.我方敢到此。又有一宗好事,我在山后遇着一匹马,驮着两柜经卷。那马想是走了缰,到山后把柜子丢入去了。我听说是灵山下来的真经,镇海寺长老要他的誊写。千方百计求他,那唐僧师徒只是不肯。师父,你速去取来,也是一宗珍宝。”脱凡听了,说:“正好,正好,我有一件心事,正得罪寺中住持长老,如今着人扛抬到庵,送与长老,乃是将功折罪。”和尚与妖妇计较,却不防灵虚子变了个老鼠儿,钻入屋檐听得,遂出庵门变了一住持的长老,走进庵来。
脱凡见了,合掌迎接道;“小和尚不知住持老爷到来,不曾远接,得罪之中,又得罪。”住持道:“我非为别事,到你庵中,只为东土取经唐僧师徒不肯把经文拆封与我抄录,灭我山门,藐我长老。昨令众僧取得他两柜包在山后,僧力绵弱,不得扛得到你庵中。我又想扛到庵中,只恐唐僧知觉来龋离此大路二十里,有座吉祥古刹,意欲借你沙弥道人,扛送到那里,待唐僧去后,取来抄誊不迟。”脱凡听得,满口答应。遂叫沙弥道人去扛抬经柜,照大路走来。灵虚子故意辞了庵僧,出门跟着柜担前行。只见比丘僧走将来,二人各把前情说出。灵虚子道:“经拒便诈将来,虽不负了保护之意,只是以诈遇诈,恐招人之诈,这也是没奈何。”
正说间,只见唐僧师徒挑着经担,辞别了镇海寺僧人前来。见了经柜,三藏一面喜,一面谢那沙弥道人。沙弥与道人那里肯把柜子与三藏,乃回头又不见了住持长老。三藏再三把备细说知沙弥,那道人只是不肯,说:“我们奉庵主长老,叫抬到吉祥古刹。你如何要夺我们担子?必定要去,也等住持长老自过。”行者道:“长老住持在何处?”道人道:“方才押着我们柜子,与一个老师父计较话,怎么不见?”行者见他执拗,乃吹一口气在经柜上。二人那里扛抬得起。八戒又掣下禅杖要打。那沙弥慌惧,只得丢了杠子走去。三藏方才叫徒弟们把经柜与马驮了,照路前行。师徒们在路,正值春光明媚,品物鲜妍。虽然外国风景,却也与中国一般。正是:
桃红柳绿妆春艳,水色山光畅客怀。
却说沙弥与道人丢了经拒,明明看见唐僧师徒挑着担包,驮着柜子前去。他回到庵中,备细说与脱凡。这和尚心下生疑,只见妖狐笑道:“是了,是了。取经的唐僧,又弄了法术去了。事虽小节,只可恨那长嘴大耳和尚要论禅杖,那猴子睑小和尚也会生毒心。我如今辞别师父,赶到前途,有两个结拜的哥哥,好歹叫他算计了他的经担。”脱凡道:“女娘,这事也无关于你。你既要择日披剃,在我庵中出家。这烦恼障碍,丢开了吧。你便要辞别前去,这富家施主也不肯放心去。”妇人只是气昂昂要去,脱凡一把手来扯着他道:“女善人,你若去了,叫我又要害相思。”只这一句话,惹动了那狐妖疑心,不觉的疑处难藏假,把个变幻露了。妇人仍复了一个狐狸。脱凡见了,吓的往门外飞走叫:“道人呀,原来青天白日,狐狸作怪。”道人忙拿了一根棍棒来时,那狐妖从屋檐蹿去。这和尚方才信来庵的僧道说他面有妖气。遂乃持斋洗心,不复再动邪念。好笑:
脱凡未脱凡间欲,过后方知洗却心。
长老若能依本分,妖魔何事敢来侵。
话说三藏师徒们,离了镇海禅林,不觉的又走一月多路。正是有话即长,无话即短。忽见一座高山在前,三藏乃叫道:“徒弟们,你看那:
接天高耸峰峦,真是留云逼汉。
拦路崎岖冈岭,须知阻雁停车。”
三藏心里焦愁,说道:“徒弟们,是那一个上前探个路径。却是从岭上过去,或是下边还有条平坦路儿前走?”行者道:“师父,你当年从天上飞过来的?也须是从山间过来,怎么走过的路头,都忘记了?”三藏道:“悟空,你那里知道,我们当初来时,是山前看的,乃那边形势。及过了山,往前直走,又何尝回头望景。”八戒道:“师父,你为何过这山来,不回头一看?”三藏道:“悟能,我那时节只恐是遇着妖魔,得了性命往前飞奔,还有甚心情回头看路。”行者道:“师父放心前行,料必有过山的路径。”三藏道:“徒弟,我不愁无路径。但虑这等险峻去处,不是藏隐强人,便是容留妖怪。”行者道:“当年来时,便是有几个妖魔作怪,也都被徒弟们消除了。放心前走,莫要生疑。俗语说的好,疑心生暗鬼。”
师徒正讲,忽然见傍路走出一个老叟来。三藏看那老叟,白发萧萧,形容枯槁。手执着竹杖,一步一步,缓缓徐行。三藏便问道:“老尊长,我僧家是回东土去的。借问你个路径,是过那高岭走,还是下边有平坦小路?”老叟答道:“老师父,倒是你问我老拙一声,东土大路原是下边有一条开阔平坦大道。只因近日有几个妖魔,专一吃人。往来行商客旅,若是单身,没有行李的,都从岭上崎岖险峻攀藤附葛过去,倒都免了那妖魔祸害。若是有些行李货物的,看造化,舍着个后生汉子与他吃,便保全过去了。若是师父们这些柜担货物,怎过得峻岭。须要从大路走,免不得要把一位与他吃。却又有些古怪,这妖精却要简嫩的、标致的吃。若是丑恶粗糙,他又不吃。若遇列位,只恐老师父有所不免。”三藏听了,跌足道:“这却如何处置?”行者笑道:“师父,你莫性急,徒弟有个道理,把经担包柜待徒弟们挑,从大路走。师父往岭上空身过去,到前途会齐。”三藏道:“马垛却叫谁跟?”行者道:“待徒弟们轮流照顾吧。”三藏道:“你们只顾的自己担子,万一照顾不周,失去了怎生回得东土?”行者把眉头一皱,计上心来道:“师父,我徒弟到此,不得不用机变心了。如今把挑的担子,卸下禅杖来,待徒弟们拿着,先把马垛与师父送过大路,却再回转取我们挑的经担。凭那妖魔有甚神通,料徒弟降的下。”三藏道:“我与马垛便过去了,这担包却与谁照顾?”行者道:“借重八戒照顾照顾。”八戒摇着头,拱着嘴道:“你们过去,叫我一个在此,若妖魔来,担包抢去不打紧,万一看上了我这标致,一口吞下。若是囫囵啖还好;倘细嚼嚼的,怎当得起?”行者道:“不然,你便送师父过山。待我在此照顾。”八戒道:“又不好。万一妖魔手段强,我敌他不过,那时不吃老师父,要吃小和尚,我看沙憎青头蓝睑,那妖定不吃他,依旧下顾于我,却如何处?”行者道:“呆子,真老实。你只谁说后边还有个极嫩的和尚哩。那妖魔自然来下顾我。”八戒道:“也罢。也罢。依你计行。”乃卸下禅杖,同着沙僧,赶着马垛,保着三藏,一直从大路前来。
那里知这路越走越远,三藏道:“悟能,你我只听了老叟说妖魔,便不曾问他这山名,有多少里路,过山走了半日,还在山脚之下,妖魔又不知藏任何处?”正说间,只见一个樵子从山凹里走将出来。三藏看那樵子,状貌魁梧,衣衫褴楼,腰间插一把板斧,肩上负一条扁挑:
家住山腰,斧斫生柴带叶烧。富贵非吾好,名利虚圈套。嗏!兰桂与蓬蒿,同归野草。见了些老干新枝,败叶枯条,斫伐从吾,传唤香醇,醉乐陶陶。独向空山笑,收拾乾坤一担挑。
三藏乃问道:“善男子,小僧是东土到灵山取经回路的。过此山,不曾问个山名。有多少里路过去,才有平坦大道人家?”樵子道;“此山径过有八百余里,且是险峻难行,高高低低,没有三里平坦路径,名叫做莫耐山。当年闻得有个愚公老者,父子、孙孙,开了这条便路,虽然平坦,近日有几个妖魔,在那僻林深谷洞里,时常出来。师父们小心些要紧。”樵子说罢,径往山凹去了。
三藏听了,心惊胆颤的前行。约走了三五十里,只见一阵风来,那风始初微微似春风坦荡,渐次的狂大,山中便凛烈生寒。三藏道:“悟能,好生牵着马。悟净,小心押着后。这风来的有些蹊跷古怪,恐怕是妖魔的威势。”八戒道:“师父放心坦行。若有妖魔,文便师父与他讲理;武便徒弟与他打仗。”
正说间,只见那风过处,几个小妖,笙箫鼓钵,吹打前来。后边围绕着二三十个小妖。中间两乘山轿儿,抬着两个妖魔。三藏与沙僧看这妖魔,谨躲着身子;但半侧着眼儿。那八戒,耳又大,嘴又长,身子狼伉,他又不会隐藏。被那妖魔看见了,叫小妖:“那树下是那里来的丑和尚,如何见了我大王不躲,大胆观看。可拿他过来。”小妖听得,便跑入树林中,连唐僧、沙僧、八戒一齐拿将出去。不知如何。且听下回分解。
总批:
狐妖变美妇,入争爱惜。及至复了本相,便起憎嫌。只为狐妖而不是美妇,不知美妇尽狐妖也。只怕本相更狐妖不如耳。思之,思之。
人知笑猪八戒自夸标致,不知人入都是猪八戒。以魍魉魑魅之行,居然正笏垂绅;以蛇神牛鬼之文,自谓编珠贯玉:能不令有识者见之而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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