姊妹三人听寄父吩咐,便推开了船窗,四围眺望,眼界登时一宽。只见水天一色,浩渺无涯。行了多日,顺风飘去,绕出了门户山,又走了不知若干水程,过了东口山就是君子、大人等国。又行了几时,便是犬封、白民、淑士等国。沿途销售了些货物,无不利市三倍。
歧舌国过了方是智佳国,智佳国过了方是女儿国。水程与旱路绝不相同,在路行程约计有九个多月,姊妹三人在着海船无事,有时拈针弄线,有时教馨儿读书写字,有时吟诗作赋,请多九公指点。并闻寄父母说那女儿国的风俗:男子个个都穿衣裙,最喜缠足,无论大家小户均以小足为贵,脸上的脂粉无论老少都是不能缺的,插戴穿着更是讲究。锦莲听在耳内,便暗暗叮嘱丽贞、宝英道:“女儿国以小足为贵,咱们姊妹纵不能缠小也要缠得狭些,穿了高底鞋儿方能混充得过。”当年林之洋在女儿国被宫娥用力狠缠,不顾死活,是活捉生鸡捕的。
如今他们姊妹三人因作了男装不能活命,都是自己情情愿愿甘作妇人,况且嫁到女儿国去不得不缠,慢慢把脚拦尖起来,将及二年都将脚趾裹得屈了转来,脚面已是窄窄的了。虽是七八寸长,穿了高底鞋儿倒也尖楚,既无脓血亦不腐烂。所以,同是缠足,林之洋与他三人就是两样了。
且说林之洋的船到了女儿国,把船停泊好了,忙与多九公商议。九公道:“林兄可先细细写书一封,就将颜小姐送来三个寄女都是天定良缘的情由,一一述明,不可遗漏。
命人送到国舅府中转奏国王阴若花。等候回音,再行定夺。”林之洋道:“俺是写不来的,还是九公代俺写写,明日请你多吃杯喜酒罢。”九公答应,便去磨起墨来。挥毫落纸,写了好一会方才写完,与林之洋看了一遍,然后封好。
拣了一个能事的伙计,把书信交付与他,又教导他一番言语,命他送往老国舅府内投递。伙计连连答应,便把书信揣在怀内,下了舢板,渡上海岸,登岸进城,一路问到了老国舅府中。门上司阍问明了来历,船伙忙将书信向怀中取出递与司阍。司阍接了便道:“大嫂请少待。”持了书信将身就往内去了。停了一会,只见那司阍人出来道:“大嫂送来的书札,在下呈与主人,主人说明日早朝奏上国王方有回书。大嫂请回。”船伙听了,拱手作别,回船复命去了。
且说女儿国的国王阴若花在天朝中了才女,武后封作文艳王,乘了飞车从长安起身,赶到本国,那知国王已经崩逝,诸臣扶立若花登了宝位,做了女儿国王。枝兰音、黎红薇、卢紫萱都封为护卫大臣。这几位才女到了女儿国为官,都改了男装,枝兰音又敕授了东阁大学士,黎红薇升作文华殿大学士,卢紫萱升为武英殿大学士。国王自御极以来,风调雨顺,物阜民康,虽为藩服之邦,不减天朝之贵。国王勤修国政,佐理得人,只是内助尚虚,未得昭阳正配。虽纳了两个偏妃,一个唤作梅妃,一个唤作李妃,只因颜色平常,不甚临幸。
这日正值早朝,老国舅坤成入朝启奏道:“老臣有事奏闻主上。”国王道:“舅舅有何事故,可即奏来。”老国舅便将林之洋送来的书信呈上。若花见是寄父的音书,玉手尖尖忙将书信拆开,铺在龙书案上,从头至尾细细的看了一遍,方知天朝的许多情事。便宣枝兰音近前,将书与他观看。枝兰音也细读一过,奏道:“主上青春已富,今年已是二十有三,正该敕立中宫以资内助。既系天缘注定,又承颜紫绡姊姊的美情,况林之洋舅舅不辞跋涉之劳,不远数万里的送来。据臣愚见,主上可即敕下,差几个能事的官员准备一所大大的公馆,请林之洋舅舅随来的一行人都迁居其中。择定了吉日,迎娶国后娘娘,方为合礼。黎红薇、卢紫萱两大臣另择吉日,也应早早完姻。未识主上以为然否。”国王点首,一一准奏,即命枝兰音为媒,先到林之洋船上去知会。又差了两个官儿、八名内使,速速准备公馆并公馆中所用的桌椅器皿、大大小小一切杂物东西,须要件件完备,毋得疏忽,以备迎娶中宫王后。旨意一下,各各应命而出,忙去分头办理,国王驾退回宫不表。
次日,护卫大臣东阁大学士枝兰音排了全副仪仗,鸣锣开道,坐了八人大轿,一路上威风赫赫,去拜林之洋。到了岸边,早有跟随职役前去通报。林之洋忙命水手把渡船开上迎接。枝兰音下轿渡上海船,林之洋接进中舱。见枝兰音头戴金翅纱貂,身穿大红刻丝轻纱蟒袍,腰围玉带,脚踏朝靴,丰采非凡,姿容秀丽,即忙恭身跪下道:“舅舅在上,甥女拜见。”林之洋连称“不敢”,慌忙扶起。又与多九公见过了礼,兰音便请吕氏出舱拜见,馨儿也来作揖,嘻嘻的笑。兰音道:“贤弟数年不见已如此长成了。”
林之洋道:“贤甥女可曾大喜?”兰音道:“尚未。前日老国舅坤成有女名唤蕙芳,拟赘甥女为婿。现在尚未定夺。今日甥女奉主上之命,特来为媒。已差两个官儿、八名内使准备公馆、要请舅舅迁居公馆,以便迎娶娘娘。因此甥女前来通知。”林之洋连连答应。兰音又道:“甥女意欲请三位姊姊一见,不知可使得否。”吕氏在旁听了道:“这又何妨?”
便往后舱唤了三个女儿出来道:“这位本是姊姊,如今在这里女儿国内为官,可称作哥哥罢。”兰音抬头一看,见他们姊妹三人都是一色的打扮,梳妆雅淡,袅娜轻盈。其时天气炎热,头上梳着空心的玲珑宝髻,插支翡翠钗儿,薄施脂粉,淡扫蛾眉,耳坠珠环,身上穿着雪青宫纱衫,下穿青纱裤儿,腰系元色纱裙,裙下露出四寸余长的金莲,穿着蓝缎花绣弓鞋。真个女儿也未必有此娇媚,不信天下竟有如此凑巧的事情。姊妹三人便深深万福,都道:“哥哥在上,妹子等拜见。”兰音回礼不迭。姊妹三人起身告退,往后舱去了。兰音略坐片时,也就告辞上岸,乘了八人大轿呵殿而去。
且说内使奉旨准备公馆,忙寻了一所大大的房屋,通知了林之洋便去复旨。国王约计林之洋迁进了公馆,这日早朝便宣东阁大学士枝兰音、文华殿大学士黎红薇、武英殿大学士卢紫萱上殿,道:“孤家今日用过午膳,着卿等随驾,亲往寄父母那边去探望。卿等回衙用了午膳早些来到朝堂,以便同孤家前去。”当下三位护卫大臣都称“领旨”。国王退朝,回到宫中用了御膳,便传内使速速摆驾。护卫大臣已在朝堂伺候。国王乘了金根玉辂车,一路浩浩荡荡,寂静无哗。行不多时,到了林之洋的公馆。枝兰音先自进内知会林之洋。林之洋遂与多九公并吕氏、馨儿都到外边迎接。国王下了龙车,传旨:“黎红薇、卢紫萱随孤家进内,其余均在外面伺候。”只见枝兰音同众人迎了出来,接进后堂。
国王仍要照前在天朝的时节行礼,林之洋、吕氏连忙止住道:“国王己即正位,断乎不可再行此礼,有损国体。”辞之再三,若花那里肯听?已经拜了下去,问安了寄父母。林之洋夫妇也拜了下去答礼,拜毕起来。国王又与多九公见过了礼,然后枝兰音、黎红薇、卢紫萱俱各上前拜见,众人一一答礼。末后馨儿也过来见了个礼,各各入座。若花问了些别后的情由,并婉如阿妹与岭南结义众妹妹的安好。林之洋也问若花回国的时候飞车行了几日,如何即位,现在后宫有几个妃子。若花一一告禀。
林之洋又禀明颜紫绡到过家中,“送一位王后、两位夫人与俺认了寄女儿,在俺家中住了一年。俺因是天缘注定,故而特地送到这里与国王、学士成婚”。若花再三致谢寄父,红薇、紫萱也是称谢不尽。兰音道:“舅舅,主上已命钦天监择定吉期八月十二日行聘,十五日迎娶。甥女先来咨照。黎学士与卢学士也是甥女作伐,吉期大约在重阳前后。舅舅也可早些整备,免得近期匆促。”林之洋、吕氏点头称是,使唤厨子整治酒席。若花君臣都因天色太晚,再三辞谢,俱各起身作别,传旨摆驾回宫。林之洋夫妇、多九公、馨儿都送至大门之外。若花坐了金根玉辂车,红薇、紫萱、兰音护卫了国王,骑着金鞍白马。还有许多随驾的大臣,都是前导簇拥而去。多九公、馨儿、林之洋、吕氏回到后堂坐定,便商议置办嫁妆。姊妹三人都是一样的八顶大橱,十六对官箱,还有天然几、湘妃榻、八仙桌、眉公椅、大衣架、小衣架并那些盘盒、脚盆、马桶零星等物。办了半月,俱已齐备。
到了行聘之期,御媒枝兰音先行打道到林府,国王派出内使四十名抬送盘盒,送上黄金万两,彩缎千端,凤冠霞帔,玉带宫袍,龙凤宝钗,珠串金饰,说不尽王家的富丽。林之洋受了聘礼,重赏内使,款待御煤,自不必说。
行聘已过,转瞬便届吉期。自国王宫中起大张灯彩,异样鲜明,直至朝门。自朝门外起,一路盖搭彩棚,沿途的百姓家家结彩、户户悬灯,直到林之洋公馆之内。林之洋公馆内也是披红挂彩,铺设整齐。文武百官贡献贺礼,纷纷不绝。吕氏十分忙碌,端整寄女儿出嫁。锦莲也因与寄父母聚处了年余,泪眼愁眉,甚是依依不舍。丽贞、宝英也因姊妹情深,更自泪落不住。吕氏含泪劝道:“你们姊妹不过暂时分别,过了几时,仍旧可以聚首。好在你们的丈夫都是女儿国的宰相,又是国王的护卫大臣。你们姊妹是好到宫中去探望的,尽可不用悲伤。”正在劝慰,忽见外面林之洋进来,对着吕氏道:“朝中文武大臣都已齐集大厅,迎亲的彩辇将次要到门了。”吕氏尚未回言,只听得连连炮响,鼓乐喧天,外边走进许多宫娥彩女,都是内家装束,先叩见了娘娘,又叩见了国太,然后请娘娘开脸梳妆。锦莲举目看时,见那许多宫女的容颜虽生得不其美丽,裙下的金莲都是尖尖的三寸。自己垫了许多高底还比他们长了寸余,转觉得有些羞愧。梳妆已毕,脸上匀了香粉,唇上点了胭脂,头上戴了九凤珠冠。
身上穿了盘金的蟒袍,腰间系着八幅的大红宫裙,裙下露出凤头金绣高底弓鞋,丁当玉,香气袭人,穿戴齐整。宫娥搀扶了娘娘,拜辞寄父母。馨儿跟着哭道:“锦姊姊,你去了几时回来?”锦莲道:“贤弟你不要哭,明日就来的。”
遂取了两锭黄金给与馨儿,哄他去买果子吃。丽贞、宝英连忙走来,相送锦莲,姊妹三人彼此依依不舍。又见几对宫娥手中执着绛纱灯,进来禀道:“吉时将届,请娘娘就此升辇。”众宫娥簇拥着锦莲,来到外面大厅,登了宝辇。文武大臣见国后娘娘升坐启行,便别了林之洋,上马升舆,先往朝中去贺喜。国王这里排齐全副仪仗,满朝銮驾、提炉内香烟袅碧,纱灯里烛影摇红,一路笙箫迭奏。音韵悠扬。不一时到了午门,国王业已散朝。众宫娥推了凤辇,直到昭阳宫的正殿停下凤辇。宫娥卷起珠帘,忙来扶了娘娘下辇,轻移莲步,到了殿中。国王离座,双双并立,参拜了天地。国王重又升座,锦莲深深万福,跪了下去,行过君臣之礼。然后殿上排了御筵,合卺交杯。若花举目看那锦莲时,只见眉画春山,眼含秋水,面似桃花着雨,腰如弱柳临风,深感紫绡姊姊多情,得与如此美人匹配。锦莲也偷窥国王,见那国王生得面如博粉,唇若涂朱,体态轻盈,风流潇洒,头戴闹龙金冠,身穿赭黄锦袍,足踏粉底朝靴,腰围玉带,堂堂仪表。
心中暗暗想道:“做了丈夫那里娶得到这种妻子?况不改女装早已捉将官里去了。如今嫁了女儿国王,也不枉做个妇人了。”那国王的面目宛与所梦无差。两旁宫娥斟上美酒,替娘娘代敬国王。国王一边的宫娥也斟了酒,代敬国后。国王、国后俱饮过了交杯酒,吩咐撤去筵席,各王妃都来贺喜。国王的两个偏妃见那国后娘娘生得十分美丽,相形之下自傀弗如。然后老少宫娥齐来叩拜贺喜。锦莲望下一看,见这许多王妃宫娥,无须的十之五六,其余有的黑须,有的白须,有的长须,有的短须,也有的是胡子。心中暗暗好笑。
且待过了数日,奏知国王,取出那天朝带来的灭髭散,遍给宫中的妃子、宫娥,将那髭须削净,涂了此散,自然颏下光光。后来两位相国夫人见相府中的有须妇女,也用此法。传至民间,争相仿效。打听得此散出自天朝,便托那飘洋的海船带买。海船上得了这个消息,那贩卖灭髭散的无不利市三倍,遂美其名曰西施散。弄到后来,女儿国内的妇女没有一个有须的了。国中妇女素尚缠足,都以脚小为贵。后来知道宫中的国后娘娘并两位相国夫人都是大足,用竹签子做成的高底,装成小足,有爱惜女儿的人家也不肯狠缠了。
再后来把那木头削成三寸金莲,裹了绣,缚于足底,并可不用缠脚。此法传至天朝,凡有戏班内做小旦的,都要用他。国中的妇女真正小脚也就少了。可知那小旦穿的跷,倒是女儿国的遗制哩。闲文少叙,当时众宫娥请娘娘进了寝宫,随后国王也就进宫,内使、宫女重整御筵。国王、国后卸了盛妆,国王斟酒,亲自送与国后。锦莲含羞,只得立起身来,接过饮干,也自斟了一杯亲手敬与国王。若花满面春风,接过金杯一饮而尽。然后双双坐下,仍自宫娥斟酒,连饮了数杯,用过御膳,撤开筵席。众宫娥前来替娘娘卸了满头珠翠,宽了袍带,捧上银盆脸水。锦莲洗过了脸,宫娥又进上粉缸脂盒道:“请娘娘整妆。”锦莲只得重匀粉面,再染朱唇。又见两个宫娥把热水倾在脚盆,请娘娘用水。那锦莲不比前时林之洋的外行,这些妇女的情事都已件件习熟的了,遂宽去宫裙,用过了水。宫娥又与国王宽了袍服,方才退出宫门。
报时钟已鸣两下了,国王道:“夜色已深,御妻来与孤家早些睡罢。”锦莲含羞答应,走近床前,取了睡鞋,坐在床沿遮遮掩掩的换了,连忙拥入锦衾之中。国王也上了龙床,放下罗帏,软玉温香,异常恩爱。遂成了周婆之礼。锦莲想起了燕贺村梦中的欢好,真是一般无二,就在枕上把那前此梦中的情景轻轻都说与国王知道。国王道:“御妻,如此说来,真是天缘注定的了。”夫妻二人絮语绸缪,不知不觉渐渐天明。自古道:“欢娱嫌夜短,寂寞恨更长。”未知明日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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