话说何小姐听秋芳之言,知陆氏专要与自己对敌,遂大怒道:“我岂惧她!就是今晚,我不把她生擒过来,誓不收兵!她投降不投降,随她就是了。”叫传宣官去传与她知道。安公子劝道:“今非昔比,你何必与她一般见识?”何小姐不听,安公子又劝道:“就是与她交战,也待明早。”何小姐道:“今夜大好月色,岂可空过!”须臾,传宣官回禀道:“已告知陆氏了。陆氏甚喜,愿意夜战。并说一不许别人帮助,二不许设埋伏,三不许施放暗器。”何小姐笑道:“她虑的太宽了,割鸡焉用牛刀?你再告她知道,三件事都依她,准于今晚交战。”传宣官去了。
何小姐便不回营,就吩咐马夫将枣骝牵来,剔拂干净,上匀水料,遛了几转将息着。又叫女兵将兵刃取来,花枪、宝剑、宝刀都泡洗拭磨了一番。何小姐与安公子一同用了饭,自己先全装披挂停当,吩咐花铃、绿香及女兵们都去吃饭,预备阵上好服侍。自己便在中军帐后侧首放一把交椅,坐着同安公子说些闲话。看看天色,笑嘻嘻只待晚来厮杀。安公子道:“夫人大概自能仁寺杀了和尚之后,未曾用武?”何小姐道:“不错。那一晚拿霍士端,也算略小试其端。”安公子道:“想起来那一天,因行令戒酒,于立志虽佳,于戒酒稍欠。”何小姐道:“你提起酒来,咱们可喝几杯呢。”安公子道:“不可,喝醉了,怎好厮杀?”何小姐道:“你怎还不知道我吃了酒,本事越使得出!”安公子道:“如此甚好,倒要看你。”即吩咐左右在中军帐后金龙大纛下,摆一张桌子。二人对面坐了,左右摆上酒席来。安公子道:“我先敬你三杯,壮壮你的英雄气。”
何小姐接来都饮了,也回敬了,遂畅饮起来,说些战阵上的事。又说了回青云山上事,不觉天晚,东山上推出那一轮玉镜。
再说陆氏心中急躁,看看白象岭不保,今夜要是胜了十三妹,尚可反败为胜,别人自不足惧;要是胜不了,后事就不堪设想,成败在此一举了。两边苦乐不同,一边急骤,一边安闲。
陆氏忧闷,只得一马先出,在大营外列成阵势。营前小校飞报中军,何小姐夫妇正饮得高兴,听见了,立起身来,说道:“不要吃了!”吩咐把残酒收过,待擒了陆氏再喝不迟。传令开营出战。扑通通号炮响亮,何小姐就中军帐前上马,众多女兵簇拥着,随后出营。到了战场,两军对圆,都把强弓硬弩射住阵角。发擂已毕,品了三通画角,那边陆氏立马阵前,后面立着一面大白旗,上面八个青字,写着“白象岭压寨夫人陆”。那陆氏头戴烂银盔,披一副白缎衬袄,相衬细鳞烂银铠,系一条白罗粉蝶裙。骑着银鬃大马,背后四面白方旗,垂着两条清水绦。右胯下斜挂着宝囊,横着那两口錾银绣鸾刀,浑身上下,雪练也似的一般。这边阵上门旗开处,何小姐从阵里纵马而出,红旗飘动,倍添声势。那何小姐头戴闪云凤翅金冠,耳上垂着赤金点翠明月铛,穿着副猩红衬袄,连环锁子黄金甲,背后四面三尖赤火飞豹旗,大红湖绉花绣着两条文武威风,系一条猩红缎百褶宫裙。左手揽辔,右手倒提着乾红缨火尖枪。左胯下悬着宝雕弓,右边麒麟袋内排着雕翎箭。坐下枣骝火炭飞电马,醉颜微酡,笑嘻嘻的来到阵前。浑身上下,好似红炉里钳出一块赤炭。背后一面大红猩猩旗,泥金写着九个字:“二品夫人无敌红娘子”。
此时月色明亮,两边点起成千的火把,照耀如同白昼。战鼓响处,陆氏出马。何小姐亦即迎敌。见面就杀,俱不顾说话。
月光之下,两下里扭成一堆,搅成一块。鞍上四支玉臂纵横,坐下八盏银蹄翻越。这单枪好比神龙出海,那双刀好比快鹘穿云。两个厮杀了一百多合,全无半点输赢。两下里战鼓震天,扬威呐喊,兵将们都看呆了。但见月华满地,露水澄清。两个又交马斗了五十多合,仍是一样。大家都不济事,都带转马回本阵去了。何小姐到阵里下了马,解去了裙子。女兵们接去,交与花铃收起来,却露出大红湖绉单衩裤,盘膝坐在月亮地里马褥子上,说道:“且等马收收汗,再去战这婆娘。不擒她,誓不回营。”秋芳在营门口瞧着,捏着一把汗。花铃却低声向何小姐道:“太太何苦如此费力!再战时,待奴才放一支冷箭,射倒她就完了。”何小姐道:“不要,不要。若是暗算赢了她,也吃人笑,这厮也不佩服。”绿香道:“太太也太拘执,就是做着放了箭,也没人知道。”何小姐道:“我决不为,你们休胡做。”说罢,便绰枪上马。军士们忙添换了火把,仍旧起鼓出阵。
再说那边陆氏,也回阵下马歇息,取碗水来喝了,解下裙子,去了披挂,抹抹汗,略坐坐喘息定了。听得鼓声响,仍又提刀上马,何小姐已在阵上。两个更不答话,交马便战。刀来枪往,枪去刀迎,又战了二十余合。何小姐不能取胜,心里焦躁,想道:“不这般诱他,如何得手?”便把那支枪搅了个花心,往后面吐出去,这个势子是杨家枪秘传,叫做玉龙晾衣。
陆氏虽认得,只望他盖来。谁知何小姐故意不用,反往下一撩。
陆氏见了破绽,忙使个金蛟臂月,掠开那口刀,往何小姐嗓子上刷的喝声着,横劈过来,只道着手。哪知何小姐正要他如此,便把腰一挫,凤点头霍地往刀口下钻过。陆氏劈个空,何小姐早钻到陆氏背后,右手抽转枪,左手便扭住陆氏。陆氏刚要回手相扭,那两马八只蹄在场上打了几个团团,只听得何小姐喝声“下去”,即把陆氏拖离马鞍,擒了过来。花铃等一齐上前,将陆氏捆了,掌着得胜鼓回营。跟陆氏的喽罗呐一声喊,登时散了。
且说何小姐欢喜进营,秋芳接着,跪下说道:“夫人神威,我母亲太不量力,今既被擒,我前去问她,看她更有何说?若再背逆夫人,治以应得之罪,我也尽过心了。”何小姐点头,说道:“你就去罢。”秋芳出帐,寻着了绿香,正在看守陆氏。
秋芳未开口,陆氏嚷道:“我已服了,你去替我央求情愿归降。尚有一节,我虽降顺,此时打仗我可不能出去帮忙,挨下回再有差遣,我必效力。你可将我之言,回禀夫人。”秋芳说道:“我去说去。”遂又入帐回明,又带陆氏进见谢罪。一切情事,不必烦絮。
且说陆魁与伍彪二人逃往深山,躲藏数日,忙往秘云岩来。
伍龙在秘云岩养伤,已经平复。伍虎虽知陆氏母女被擒消息,只是不敢来救,恐又失了秘云岩,更误大事。今见陆魁回来,告知陆氏母女被擒投降一切情形,只气得陆魁大喊大叫,十分忿恨,遂与伍龙等商议道:“我想官兵近日大胜,又擒了她母女,必然气骄意满,明欺我们畏惧,不敢再下山去,我料他断无准备。我欲今夜下山去劫营报仇,你们以为何如?”伍龙先跳叫道:“舅舅此计大妙,我们情愿决一死战。”伍虎道:“我本要昨日下山,只因独力难支,又怕秘云岩有失,故此忍耐。今既有此妙计,如何不用力前去!”陆魁大喜道:“你们既都愿去,听我调遣。军营以粮饷为重,离大营东北十二里荔枝湾,乃官兵屯粮之所,必用一人去放火烧粮。官军见粮饷有失,众心慌乱,此是重任,须大爷去走一遭。”伍龙答应了。又派伍虎去劫大营,“冲杀一阵,不必追赶,急回兵与我夹攻女营。
眼见那些女将必被我们擒来。只要生擒,不可伤她性命。”伍龙、伍虎欢喜,急忙领兵而去,留伍彪紧守秘云岩,不可胡行。
分派已毕,陆魁自带五百喽罗下山,来劫女营。
是夜阴云四合,星斗无光。不多一会,来到女营。只听更鼓之声断续不齐,各营号灯都是半明半灭。陆魁心中大喜,道:“官兵得意,正在酣睡,此乃天赐,诸女将被我擒获也。”暗传号令众兵将,整束器甲,稍定喘息。陆魁在前,手执大刀,来到营前,拔开鹿角,一声大喊,领着众喽罗,杀进营去。只见营中静悄悄,并无一人,中间堆着一大堆干草。陆魁大惊,情知中计,忙忙传令退兵。谁知后面喽罗死命杀进来,反倒挡住回路。众人正在着忙,那堆干草忽然烧着,火光冲天,里面埋着连珠大炮,惊天动地,响震山谷。众人惊得满营乱跑。
原来何小姐自陆氏归降之后,看其为人,甚是合意。他已同二欧之妻拜为姊妹,每日在碧氏营中藏躲,从不管白象岭之事。这一日,何小姐传令,叫众将饱餐战饭,上帐候令聚将。
鼓三通响毕,何小姐升帐,水仙等侍立两旁。何小姐对大众道:“陆魁等俱十分凶狠,用兵亦略知一二。他们决不甘心,近日虽然大败,必乘我胜来劫各营,若不预为准备,必中其计。我料他必分三路来劫,一支去劫大人的营,截我后路;一支去烧我粮草,使我军心慌乱;陆魁必亲身来劫我的营。我亦以三路挡之。杀他个片甲不回。”遂拔令箭一支,叫郝武、袁声万上前,说道:“此去西南二里,名七星峪,贼人必偷过此峪,绕路必劫大人的营盘。你与袁声万带兵二百,埋伏七星峪,多带号炮,分兵两路,藏在峪之前后树林深处,候贼人偷过峪时,四下放炮呐喊。那贼势必慌乱,你二人乘势杀出,必获大胜。”
郝武、袁声万答应,接令而去。又命人到大营调了周得胜、冯小江来,另有差委,并知会他们众将,叫他们今夜防备劫营,与郝武、袁声万呼应相通,一齐杀贼。周、冯来到上帐参见。
何小姐又拔令箭一支,道:“你们二人各带兵二百,在荔枝湾近处埋伏,候贼人过去,出其不意,由后面杀出,必能全胜。”
二人得令而去。又知会大营,派将去保护粮草,恐朱善保等五人不是贼人敌手。远路分派已毕,然后预备本营之事。先令谢琼花、欧海蟾上前,吩咐道:“你二人各带兵一百,埋伏在营后两旁,以防贼人败回,半路截住剿杀。”再命碧氏姊妹带兵二百,并带干柴引火之物,往秘云岩前埋伏。听大营炮响,即忙放火呐喊,假作攻打秘云岩。一来挡贼人出来救应,二来截贼归路。差遣完毕,又命人在营中堆下干草,设下空营,自带花铃、双福、双寿,往左近听候捷音。
再说海蟾、琼花奉了将令,饱餐晚饭,带兵分往两边埋伏。
候至二更,只听本营埋的连珠炮大响,连忙带兵杀出,正遇陆魁退出营来,二人忙上前迎敌。那陆魁已是惊慌,又值琼花二人骁勇,刀枪并举,跃马而来,犹如两条出海蛟龙。陆魁虽然凶狠,只因中计,且日前受过伤,亦难招架。勉强战了三四十合,看那喽罗,已被官兵杀得七零八落。不敢恋战,要想逃回,又被琼花一支枪逼住,只杀得汗流浃背,身上已连中数枪。海蟾见琼花得胜,忙上前趁空一刀。陆魁叫声“不好”,将头闪过,肩背上早着了一下,没命似的杀出阵去。
再说周得胜、冯小江在荔枝湾近处埋伏,时当夜半,见贼人果然到来。两人欢喜,暗传号令,依计而行。周得胜对冯小江道:“你看安家太太,不但武艺出众,那计策也惊人。当年在邓家庄,我被他打败,那是步下。你看他昨日拿陆氏,这马上的能为,更觉出色。”冯小江点头道:“十三妹是盖世无双的了,咱们别说闲话,干正经的罢。”说罢,忙忙领兵从后面杀来。伍龙出其不意,回头一看,见两人跃马杀来,勇不可当。
伍龙前日左臂受了伤,究不得力,正在支持,那朱善保、徐三、朱三、石大等由荔枝湾杀来,又添了陆葆安六人,一拥而上。
伍龙那里敌得住,又受了冯小江一箭,周三一鞭,忙忙带伤逃命。手下喽罗已经十死八九。朱善保赶杀一阵,仍回荔枝湾,看守粮饷去了,剩下周、冯二人,又派兵向各处搜擒逃跑之贼,又枭了无数的首级,这才得意回营。走至半路,耳闻金鼓喊杀之声,知是郝武、袁声万正在杀贼,忙领兵绕道至七星峪。见官兵已将贼兵生擒、杀死不计其数。两下合兵一处。
再说碧氏姊妹听见女营号炮之声与喊杀之声,知贼已中计,忙令军士将柴堆积秘云岩前,放火发喊。那伍彪急令头目紧紧看守,不许妄动。碧氏姊妹们远远鸣锣放炮,假作攻打。忽听后面喊杀震天,知是贼兵败回,忙退下来,当头遇着陆魁。左右喊声、炮声不绝。水仙、菱姑领兵已从两边杀出。陆魁见大兵厉害,心惊胆战,又见手下喽罗已被两路之兵或擒或杀,所剩无几。心中正在着忙,碧氏姊妹又回头杀来。陆魁实不敢再战,自知必死。正然无法逃脱,忽见伍虎由旁边败回,大家只顾围住伍虎,陆魁趁空败回秘云岩去。伍虎救了陆魁,已是精疲力尽,马被碧大娘迎面一刀,就像一道寒光,不及躲避,右肩膀连肉带甲削去一片。伍虎大叫一声,大家争着杀来。忽然伍龙恰在此时杀至,水仙看出伍龙破绽,忙向鞍上摘下金鞭,用枪隔开伍龙的刀,照伍龙顶门上一鞭打去。伍龙将头一闪,不防菱姑又趁势一刀,将伍龙斩于马下。伍虎见伍龙被杀,不敢来救,趁他们心在伍龙,幸得脱逃,回秘云岩去了。
伍虎逃回秘云岩,诉说伍龙被杀一切情形。陆魁尚然喘息未定,听说伍龙死了,大叫一声,晕倒地下。伍彪亦大哭不止。
伍虎与众头目围着陆魁叫唤,半日方苏,说道:“我白领兵以来,与官兵交战,未尝如此大败。今日连次受伤,损兵折将,妹子被擒,将我夙日英名,一旦化为灰土。若不报仇,虽生无益。”伍虎、伍彪一齐劝道:“舅舅现带重伤,且待调养好了,再整军威。与我父亲定下美计,可以一战而胜,方能报仇。此时兵威不振,徒气无益。”陆魁点头,眼中纷纷落泪,只好紧紧把守秘云岩,养伤为要。
且说安大人见何小姐带了女将来营,屡获大胜,十分欢喜。
顾朗山也甚敬佩。凡有调动,反让女营居先。何小姐是个好胜的脾气,不肯辞劳。无奈陆魁三人不敢出战,亦曾连日攻打秘云岩,只是山路险峻,取之不易。围了数日,陆魁等只不出战。
何小姐急请顾朗山商议定了,遂向大家道:“秘云岩路险山高,一时难破,又不见人马出来对敌。我想必须如此如此,方可取胜。”众将得令,各各分头行事。次日,何小姐将本营人马徐徐尽散,俱忙预备行李,偃旗息鼓,若有退兵之状。
贼人看见如此模样,报知陆魁,说女营人马今日金鼓无声,渐渐的退去,不知何意。陆魁伤已渐平,忙上高处一望,果见女营兵已退去,便与伍虎等计议道:“女将营中真是退兵,或是粮尽,或是女将别有事故,不能久待。”伍虎道:“女将们诡计极多,或者他等本是帮忙之人,不敢久延。若是女将去了,似前番那些官将,吾等无忧矣。莫若再命人打探一番。”于是又差精细喽罗前去打听,行至半路,遇见几个担行灶的军人,因买饭吃,便问道:“尔等如何不攻打秘云岩,便起身去了?”
那几个军人道:“我们营中女将本是私自来帮忙,粮又尽了,何能久在此间?早就要回去。如今已行了四五十里了,我们因担着行灶重物,不得快走。”那打听的喽罗听了这话,又问别人,都是如此说,便回来一一告知。陆魁想此话是实,便差伍虎领四百喽罗追赶,伍彪作接应,自己守秘云岩。
且说伍虎在前领兵追了五十里,不见动静,又见树木丛杂,两边围绕。伍虎迟疑,正欲传令后军暂住,天色已晚,恐有埋伏,不可尽力追赶。一言未了,只见密林中一声炮响,闪出两员女将,乃谢琼花、欧海蟾也。二人跃马来战,伍虎力敌二人,战未二十合,伍虎力怯,虚掩一枪,往后逃走。二女将催动人马,尽力追杀。后军败动,自相践踏。伍彪见前军已败,驻扎不定,往后便退。兵势众大,如山崩江沸一般,收煞不住,伍虎、伍彪两下又不能相颐,正在慌乱,忽喊声大震,左有菱姑,右有水仙,两军从密林杀出,将伍虎、伍彪兵卒又截断了。菱姑往前杀,与琼花、海蟾三路夹攻。水仙往后杀,把伍彪截回,使他不能救伍虎。此时伍虎大败,日将落,见山边火炮火把齐起,实难招架,寻着一条小路,恰喜无把守,急领败残喽罗往小路而逃。才行一里远,背后三路追来,正在奔走之间,前面喊声又起,一彪军拦住,为首两员女将,欧大娘、欧二娘也。
伍虎大惊,无处逃命,忽想起当年打猎有个山谷,出去有路,急急奔入。不料追兵亦复追人,两边俱是夹石,鱼贯而进,越走越窄,只得弃马步行,爬山越岭。逃至中腰,忽然一声炮响,伏兵齐出。不知伍虎能逃出性命否,且听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