妖柳传
熙宁间,福人陶彖,以令至秀州,携子希侃游学。希侃美丰姿,尚诙谚。涉山水而怕情,侣花酒以适意。长吟独咏,慕景兴怀,慨然有超天下志,而功名事不足挂齿也。
一日,道经会稽,泊舟山下。时微风栖林,淡月漾水。希侃不能成寐。起未数步,而山钟野笛,又飘然交送于耳。正欲假律一赋独得,香气已忽忽入息矣。疑盼间,一婢婷参前。陶生惊谓曰:「梦耶,祟耶?」妖曰:「羡君高怀,特伴幽独。」生问其居址远近,妖答曰:「门崖壁石,顾在咫尺。青山我主人,茭葑我邻比也。」生曰:「独居荒寂,得无至此一遣乎?」妖曰:「非也。送月迎风,何居之独!啼驾语燕,何荒之寂!日飘摇于烟水之乡,无所郁也,又何假于一遣乎?」陶因微笑,牵妖袖,井坐月中,引身私之,妖亦不拒。因问生曰:「操帆徒涉,碌碌何之?使得久留,当坚永约。」生曰:「此衷愿耳。奈家尊赴宦,且属意鄙身,固难舍也。」妖恍然欷曰:「君犹未知乎?青苗梗法,荆棘当途,正殆者有投林之想矣,君乃欲为风中之树耶?」生曰:「拙哉子言,将使我埋光丘壑乎?」妖曰:「徙木南门者,孰与种梅孤山之为逸!看花长安者,何如摘菊篱下之为高!孰谓丘壑非贤者事哉? 」生曰:「是固然。但君子疾泯泯耳。」妖笑曰:「王庭三槐,窦家五桂,不可谓不芬馥也。今未几而雨露凄凉,调残相继。甚者将军之大树,斧斤及之矣,何赫赫足云!」生曰:「苟能遗芳,是亦可也,何必较身后之遇。」妖曰:「不然也,顾所处何如耳。茹芝四老子,采薇二饿夫,自身已后,其来不知几许时矣。而商山、首阳之秀号,至今与霜松雪竹同清,未闻荣前而悴后者,何 ?」生又曰:「圣于清者不足论矣。若中人已上而身无一遇,如虚生何!」妖曰:「此又不可强也。试以吾辈言之:有步步生莲花者,有妆飞梅萼者,宠爱何其殷也!有蒸梨见逐者,有啖枣求去者,疏斥何其什也!谓是其色弗若欤?非然也。夫妇女且尔,而况丈夫乎!故天苟遇我,则庙栋堂梁,天不我遇,则涂樗泥栎。遇不遇,命也。君谓由人乎哉!
不然,渭之钓叟,傅之筑佣,苟非商周拔茅而物色,则一竿一版,朽烂滨岩之下。老死无闻矣。故曰遇又不可强也。」生勃然曰:「信如子言,甘与庸庸者伍,何以自别欤?」妖曰:「岂有异哉!杏园一宴,桃李春官,虽与臣草莽、友蓬蒿者不若,及其南柯梦后,衰草荒棒,寒烟暮雨,同一丘耳,孰分梧棘乎?」生曰:「世之急功名者何限,而子独以忤众者愿我,何也?」妖曰:「妾非愿君,欲悟君 。正以此辈为可鄙也。垂涎富贵者,不啻望梅止渴;妄想功名者,孰无松梦之思。攘攘营营,争枝匝树,虽忙逐槐尘而不惜,祸甘桃实而莫知,彼将谓可根深蒂固也。岂知桑榆之景易穷,草头之露易涸,华茂未几,枯槁随至。方将宴笑堂中,而长夜之室,人已为我筑矣。悲思此景,愿将何属乎?」生曰:「人孰无死也。必欲高洁以逃之,不几于固耶?」妖曰:「死固难免,但当值此死耳。苟徒朝求井上之李,暮拔园中之葵,劳苦迎合,驱驰世途。忧愤迭兴,惊疑靡一,遑遑然无俄顷之舒眉袒腹。人而至此,纵庙柏成龙,雷阳感竹,终无益也。而况未必得此者乎!若夫托赤松以遨游,隐橘中以行乐,餐菊英,纫兰佩,逍遥于坞之北,溪之南,与木石通情,猿鹤同梦,虽片月浮云,不足以喻其闲,飞花流水,莫能以状其适,天地至乐,斯人久享历焉。诚所谓时可当日,而日可犹年者,亦将与恒人论岁月乎!以此评死,果孰值而孰负耶?」生喜曰:「不期一话,足开心胸。子殆非山家者流欤?而何其典达也。」妖复低容促膝曰:「章台旧裔日微,汉禁隋堤,风光非昔,霸陵之门户,问者疏而随者少也。行行种种,无非攀愁送恨之情、故特侨寓以避此耳。」生叹曰:「然,才容兼妙,无怪乎不屑事人也。」妖又太息曰:「张君一别,腰紧眉粗,眠卧含情,春秋虚度。连理之乐,殆不可复望于今矣!」生曰:「然则有兄弟否?」妖曰:「紫荆伐后,萁豆相煎者多也,念本连枝者谁欤?」生曰:「既尔孤独,曷求一友乎?」妖曰:「金兰契绝,势利成风,负荆人遥,青松落色。当今之世,而欲所求乎友,非卖则挤矣!」生曰:「若然,则人可绝乎?吾恐不如是之什也。」妖曰:「殆有什焉。朝廷鲜胜任之良干,郡县乏敷惠之甘棠。赵家乔木,为庸材辈寒而蠹也数矣。又且放王吕之牛羊 株连善类。颠仆之祸,行将切于本根,一木岂能支哉!」生曰:「子诚熟识世故者。然今兹之处,乐耶,忧耶?」妖曰: 「方其凄风寒雨,杏褪桃残,山路萧条,愁云十里,苔荒藓败,情魂销,不可谓无忧也。及其芳洲晴暖,一簇翠烟,画舫玉,酒旗摇映;又或送夕阳,挂新月,暮蝉数咽,野鸟一鸣,万缕春光,心怡意适,殆不知造物之有尽也。夫谁曰不乐乎?」生笑曰:「乐则乐矣,第少一知心也奈何?」妖亦笑曰:「安排青眼,窥人多矣,无如郎君。是以不辞李下私嫌,竟赴桑间密约,且为君道也。」生挽其手曰:「咀嚼卿言,不觉俗心顿破,但不能置此身耳。」妖曰:「是不难。即当潜名涧壑,俯结松萝,寄迹云霞,永联丝木。襟披杨柳之风,步缓梧桐之月。山樵泉饮,快一尘于无惊;鹤伴鸥宾,洗垦淄于不染。上踪萃野之孤犁,春田清 ;下续桐江之一线,秋水寒潭。拄杖穿花,一无留念;携壶借草,百不关情。惟梦绕乎松杉,据弄床头之笛;且心飞于兰桂,移弹石上之琴。诚可谓神仙中人,不特与竹林而较胜;风尘外物,直将与桃源而争芳者也。何必喘慕紫蔽之台阁,肩挨黄棘之门墙,缰锁情怀,桎梏手足,以自取辱哉!」生见其言词流发,博洽多闻,艳冶括目,袅娜醉心,意必仙种也,感慕益切。」复取舟中行褥,铺松阴之下,欲求再会。交接间,极尽情事。起与生别,鸡三唱矣。生因请其姓,妖答曰:
不必牵衣问阿娇,幽情久已属长条。
禹王山上无人处,几度临风夜舞腰。
生溺于欲,竟不详其意而散。
明日,象欲发泊,生意逗延不进。夜果复来。生乃匿之舟中,欲与之任。妊怫然不许曰:「妾奉蒲姿于君者,实欲与君开绿野之堂,结白莲之社,彩武安之药,种邵平之瓜,冷淡岩云湖水中也。顾可自蹈危机,为人振落剪拂,甚哉,妾所不愿也。」生情不能舍,哀哀恳乞,约以送至家尊,即当与俱此山。请之再四,乃从。及抵秀年余,希侃忽遘异疾,不可救疗。会元净法师过秀,令彖亟诣告之。师乃除地为坛,设观音像,取杨柳洒水咒之,结跏趺坐,引妖问曰:「汝居何地,而来至此?」妖答曰:「会稽之东,汴山之阳,是我之宅,石木苍苍。」师曰:「噫!儿盖柳也。吾尝闻是儿返性矣,不道其复为幻也。」妖乃冁然笑曰:「陶君有缘,儿将教以不死之术,非祟也。」师不能窘,为宣《楞严秘密神咒》,令痛自悔恨,毋为物邪所转。于是号泣请去。复谓陶生曰:「久与子游,何忍遽舍,愿觞为别。」即相对引满,作诗泣曰:
仲冬二七是良时,江上多缘与子期。
今日临歧一杯酒,共君千里还相思。
遂去不复见。生疾亦寻愈。方知其妖柳也。故所论议,皆花木之事。然凿凿造理者也。因悟其言,改名希靖,不求仕进,归家享年寿云。
薛藩
薛,河东人。幼时于窗棂内窥见一女子,素服珠履,独步中庭,叹曰:「良人负笈游学,艰于会面。对此风景,能无怅惋!」因吟曰:
夜深独宿使人愁,不见檀郎暗泪流。
明月将舒三五候,向来别恨更悠悠。
又袖中出一画兰卷子,对之微笑,复泪下吟曰:
独自开箱觅素纨,聊将彩笔写芳兰。
与郎图作湘江卷,藏取斋中当卧观。
其音甚细而亮,闻有人声,遂隐于水仙花中。
忽一男子从丛兰中出,曰:「娘子久离,必应相念。阻于跬步,不啻万里。」亦歌诗曰:
相期逾半载,要约不我践。
居无乡县隔,邈若山川限。
神交惟梦中,中夜得相见。
延我入兰帏,羽帐光璀璨。
珊然皆宝袜,转态皆婉娈。
欢娱非一状,共协平生愿。
奈何庭中鸟,迎旦当窗唤。
缱绻犹未毕,使我梦魂散。
于物愿无乌,于时愿无旦。
与子如一身,此外岂足羡。
又歌曰:
忆昔初邂逅,玄虫鸣树间。
崔巹饮好,又将还。
隐几夜不寐,朱火青烟。
没绩素,借以开我颜。
展转复反侧,伤彼《关睢》篇。
沉吟下阶步,四五月方残。
嗟哉牛女星,遥遥隔河端。
鸳机不成匹,服箱良独难。
虚名如有益,敢惜同心肝。
歌已,仍入丛兰中。
苦心强记,惊讶久之。自此文藻异常,盖花神启之也。一时传诵,谓二花为「夫妇花」。
邓
晋阳西有童子寺,在郊牧之外。贞元中,有邓者,寓居于寺。是岁秋,与朋友数辈会宿。既阖扉,忽一手自牖间入,其手色黄而瘦甚。众视之,俱栗然。独无所惧,反开其牖。闻有吟啸之声,不之怪,讯之曰:「汝为谁?」对曰:「吾隐居山谷有年矣。今夕纵风月之游,闻先生在此,故来奉谒。亦不当列先生之席,愿得坐牖下,听先生与客谈足矣。」
许之。既坐,与诸客谈笑极欢,久之告去,将行,谓曰:「明夕当再来,愿先生未见摈。」既去,与诸客议曰:「此必鬼也。不穷其迹,且将为患矣。」于是缉丝为缗数百寻,候其再来。系之。明夕果来,又手出牖间。
即以缗系其臂,牢不可解。闻牖外问:「何罪而见缚,其议安在?」遂引络而去。
至明日,与诸客俱穷其迹。至寺北百余步,有蒲桃一株,甚蕃茂,而缗系其枝。有叶类人手,果牖间所见者。遂命掘其根而焚之。鲜血淋漓,呻吟之声宛然。
狄明善
仁和狄明善,之海盐,舟至瞰澉六七里,天色已瞑,野无人居。遥见前村灯明,疾趋赴,则一酒肆也。明善径入肆门,惟见一女,甚美。问曰:「郎君为饮而来耶?」明善然之。女遂引明善至肆后小轩,匾日「天香毓秀」。女又问曰:「郎君何姓?」明善曰:「仆姓狄名明善,杭之仁和人也。敢问芳卿尊姓?」女曰:「姓桂,名淑芳。严君早逝,族属凋零,故侨居于此,以货酒为生耳。」遂设席,与狄对酌。明善半醉,乃咏桂一律以挑之:
玉宇无尘风露凉,连云老翠吐新黄。
种分蟾窟根因异,名自燕山秀出常。
缀树妆成金粟子,逼人清喷咏沉香。
今宵欲把高枝折,吩咐娥自主张。
女闻而笑曰:「君之诗,其御沟之红叶乎。」乃相与就寝,极其缱绻。越明日,辞去。女泣曰:「君此去难期。倘因事至此处,不吝一见,妾之愿也。」明善亦欷而别,明年秋复往,访之,第见丰草乔林,杳无酒肆,惟一老桂,夹道而花耳。
周少夫
曹昊字太虚,武林人也。因慕渊明,别字元亮。性爱种菊。至秋,无种不备。一日早起,见黄大菊当心生一红子,渐大,三日若樱桃焉。人皆不识。有邻女周少夫者,年十六,姿甚淑令,月下同女伴来看,竟摘食之。食已,忽乘风飞天。昊惊报其家。父母姊妹,向天号哭,初不反顾。自首及足,渐没于青天之中。已而有老父至,向菊拊掌叹息曰:「我无缘哉,何至之迟也!」昊方问故,忽变一老孤驰去。数日后,诸菊尽死。此地方百里三年无菊。吴始悟仙家所谓「菊实」者,即此物是也。
僧智通
临湍寺僧智通,常持《法华经》,入禅晏坐,居寒林寂境,非人迹所至处。经年,忽夜有人环其院呼智通,至晓声方息。历三夜,声侵户,智通不耐,因应曰:「呼我何事,可入来言也。」有物长六尺余,皂衣青面,张目巨吻。见僧初亦合手。智通熟视良久,谓曰:「尔寒乎?就此向火。」物乃就坐。智通但念经。至五更,物为火所醉,因闭目开口,据炉而鼾。智通观之,乃以香匙举灰火,置其口中。物大呼,起,至门,若蹷声。
其寺背山。智通及明视蹷处,得木皮一片。登山寻之,数里,见大青桐树,其下凹根,若新缺。僧以木皮附之,合无缝隙。其半,有薪者创成一蹬,深六七寸余,盖魁之口,灰火满其中,光犹荧荧,智通焚之,其怪遂泯。
翻经台记
润州单于忠访友于江州,寓南门外。时季夏望,乘酒兴步月数里,至一台边。台上有五女子色富丽,与清瘦四女子交嗤。皆曰:「人来也,吾等当去。」一富丽者曰:「异乡人也,无避焉。」忠意必豪门姬妾,远视不敢登。清瘦者麾忠上,各为礼,将欲告以相嗤之意。忽又一人来,貌骨坚刚,谓忠曰:「君何来?」忠恐其疑,乃曰:「乘兴月游,非有心冒突也。」斯人笑曰:「人生何处不相逢,奚嫌之有。」邀相席地而坐,推忠居首,斯人次之,女子各以为序。忠问富丽者姓,女曰:「吾姊妹五人,何氏。」问清瘦者,女曰:「吾姊妹四人,符氏。」及斯人,乃曰:「吾姓石名平。适闻诸女相嗤,予特来分解耳。敢问何也?」忠亦曰:「未知诸美人出何名门,因何事相竟耶?」清瘦者曰:「予等共适一门一人,姓谢。彼五人恭逢盛时,予四人身当厄运。彼以荣华诮我凄凉。殊不知物各有时,泰极者必否,否极者必泰,此造化一定之理。彼但知其盛,不知衰渐至,尔其将来之我也。但见我衰,不知我盛可待,我其既往之尔也。蠢尔丫鬟,不识乘除之数,妄为非诮,是以不平耳。不意一时见笑于君子。」富丽者默然。内一女子,拂绿绡,移玉履,舞而歌曰:妾生长兮水中央,薰风吹兮涟漪香。
粉脸娇兮羞楚娃,纤腰脆兮愧王嫱。
珠玑狼藉兮雨露,文章灿烂兮鸳鸯。
弓鞋兮潘妃夸金,判溪兮越女堕妆。
清风来兮翠桁,明月上兮雕梁。
歌悠扬兮惊娥,舞婆娑兮响。
笑彼兮剥霜暴日,委颜兮灰死草黄。
齐无盐兮形质,买臣妻兮行藏。
我歌兮丹凤鸣,我舞兮碧鸾翔。
广寒兮灿灿辉彩,兰树兮拍拍春阳。
继而清瘦中一女,整素鬟,拖碧袖,亦舞而歌曰:
秋日来兮风气凉,天地廓兮罗空囊。
群菲卸兮趁东流,惟孤芳兮开秋江。
递清芬兮轻漾,弄媚影兮斜飞阳。
临湘流兮倚台妆,承玉露兮沐容光。
清操兮仿佛臞仙,娇姿兮出类花王。
适我兮得意盛时,正尔兮失所悲伤。
竖枯桔兮御残蓼,依破盖兮摇寒塘。
富贵兮浑如春梦,矜诩兮倏尔彷徨。
天道兮消息自然,物理兮盛衰靡常。
叹么么兮罔识化机,得融和兮顿肆轻狂。
余韵未绝,车声轧轧。皆惊曰:「家有人来,各宜散去。」忠虑其家人见以致祸,不顾而走。至寓所礁已三更矣。爱其词新,记而彔之。明日再往,孤台悄然,题曰「翻经台」。忠思《一统志》言,谢灵运作翻经台于江州是也。台边有小池,荷花五柄,池北溪畔,芙蓉四株。忠始悟富丽女子五人姓何者,荷也;清瘦女子四人姓符者,芙蓉也。荷及时向荣,芙蓉失时未茂,花神各相讥笑耳。比至一颓亭中,见有石桌鎸围棋局,乃知石平者,枰也。觅上人问之,台池果谢灵运所创。昨夜乘车而过者,灵运之流裔谢大郎云。
海月楼记
嘉兴朱士元,年二十余,丰神飘逸,游兴颇浓。一日,道经南城下。仲夏夕也,郁蒸恍忽,至海月楼西,竟迷去路。心正惊疑,忽有一女童施札于前曰:「奉主母命,邀先生过山避暑。」朱曰:「素不相识,得非邀之错耶?」女童曰:「至当自知,幸无见却。」朱与偕行,但见夹路清阴,仰视前林,树生绛果可羡。朱自念:「生长郡内,不知有此佳境。」更进半里,入一洞门,遥望数台,度一石桥,方抵其处。屏后出一女子,上下绿衣,脂唇粉面,降阶而迎。引入中室坐定,女童进茶毕。朱问女姓氏,女笑曰:「妾遂良之裔。邀君欲了宿缘也。」顷间设宴,酒肴罗列。女童捧一水晶盘,盛绛果,状如杨梅,其色略淡,鲜圆可爱。二人畅饮,以绛果奉朱。即命女童歌《贺新郎》词以侑觞。词曰:
花柳却炎蒸。运神工,重楼叠宇,顷刻间成。绿水青山多宛转,免教燕骇莺惊。看来无异到神京。虑只虑佳期不定。天从人愿,邂逅多情。相引处,佩环声。等闲回首远蓬瀛。呼小玉敬陈绎果,漫荐兰羹。须信是琼浆一饮,顿令百感俱生。且休道尘缘易尽,纵然云收雨散,琵琶峡依旧风月交明,此会果非轻。
酒阑就枕,曲尽鱼水之欢。逮晨,朱谓女曰:「生承款爱,甚欲留连。但吾父甚严,欲即归以免深罪,与卿再图后会耳。」女曰:「灵境难逢,佳期易失。妾因夙缘未了,故委身耳。正拟久聚,何即去乎?」朱复恳辞。女仍设席,复出绛果。将行时,出一轴展于几,写诗三绝以赠,乃挥泪而别。诗曰:
壶天移傍郡城壕,云自飞扬鹤自巢。
千载偶偕尘世愿,绛桃花下共吹萧。
又云:
涧水沿流出凤台,引将刘阮入山来。
郎怀何事难拘束,漫被东风吹得开。
三云:
阳台后会已无期,眉上云横不自知。
那更灵官传晓令,含情骑鹄强题诗。
朱携诗轴出洞,忽狂风大作,飞沙眯目,不觉失足堕于山下,乃颠仆城隅,宛若梦觉。归而其父嗔朱夜宿于外,欲责,朱乃出轴诗呈父。父不之信,令人踪迹其地,惟有一石桥,过桥丰林,左有楮树一株,绛果累累,他无所有。女乃楮树之精。其频频奉绛果,盖即所结之实,世所谓「椿桃」云。
苏昌远
中和中,有士人苏昌远,居阊州属邑。有小庄,去官道十里。
吴中水乡,率多荷芰。忽一日,见一女郎,素衣红脸,容质艳丽,阅其色,恍若神仙中人。自是与之相狎,以庄为幽会之所。苏生惑之既甚,尝以玉环赠之,结系殷勤。或一日,见槛前白莲花开敷殊异,俯而玩之,见花房中有物,细视,乃所赠玉环也。因折之,其妖遂绝。
焦氏
冯汉字天章,为吴学生,居阎门石牌巷。一小斋庭前,惟植花木,潇洒可爱。夏月薄晚,浴罢,坐斋中榻上。忽睹一女子,绿衣翠裳,映窗而立。汉叱问之,女子敛拜曰:「儿焦氏也。」言毕,忽然入户。熟视之,肌体纤妍,举止轻逸,真绝色也,汉惊,疑其非人,起挽衣将执之。女忙迫,绝衣而去。汉执得一裙角,以置所卧席下。明视之,乃蕉叶耳。先是汉尝读书邻僧庵中,移一本植于庭。其叶所断裂处,取所藏者合之,不差尺寸。遂伐之,断其根,有血。后问僧,云:「蕉尝为怪,惑死数僧矣。」
野庙花神记
河阳,巨邑也。去城数里,旧有真君庙在,南向,塑真君像坐堂之中,卫以众将,状貌凛凛,类公署然。堂之阶下两旁,好事者为种辛夷、丽春、玉蕊、含笑四名花。庙既伟杰,花复典丽,观者窃心赏矣。
一日,儒士姚姓讳天麟者,河阳人也,因访友远出,及归,未入郭而天色已昏黑矣。退无所及,进无所之,仓皇引望,遥见一古林,奔赴之。见林内有屋数椽,意必民居也,忙步谒其门。及至,有一苍头,仁立于门外。天麟揖而叩之曰:「此非旅馆乎?」苍头笑曰:「误矣。堂堂巨室,岂旅馆乃尔也!」天麟曰:「然则何居?」苍头曰:「河阳真君之宅。」天麟遂求苍头引见真君。苍头不拒,引天麟入重门。至阶下,乃见一叟襆头绯衣,端坐堂上。天麟顿首曰:「仆河阳布衣,姓姚名天麟。迷路至此,伏乞相容。」真君起揖天麟,谓曰:「文士勿过为礼。」天麟起,真君曳之上堂,延坐以宾次。复命苍头进以酒,列以果,与天麟对酌。酒数行,真君沾沾喜,顾谓天麟曰:「家有四姬,长于歌舞,尤善吟咏。欲出以侑觞,恐见诮于大方文士也。」天麟避席谢曰:「重辱雅贶,敢谓诮乎。」真君召之。少顷,四姬出见,容色倍常态,纤纤若仙侣谪降者。真君首命赋诗,四姬请题,真君曰:「各以若名为题可也。」其一姬名辛夷,自吟曰:
桃杏飘残春已终,芳容新吐玉栏中。
笔施紫粉非人力,苞拆红霞似画工。
露染清香疑蘸水,风吹舞势欲书空。
何当折向文房里,一扫千军阵略雄。
其二姬名丽春,自吟曰:
一种根株数种花,雨余红白静交加。
精神未数赵飞燕,颜色宛如张丽华。
倦倚春风耽宿酒,湿涵晓露点灵砂。
东君自是豪门客,吟对芳丛兴觉赊。
其三姬名玉蕊,自吟曰:
琼花柳絮与山矾,名品先贤辨别难。
数朵妆成冰片皎,千枚划出雪华寒。
唐昌觅种分归植,仙女寻香折取看。
回首东君浑不管,狂风满地玉阑珊。
其四姬名含笑,自吟曰:
天与胭脂点绛唇,东风满面笑津津。
芳心自是欢情足,醉脸常含喜气新。
倾国有情偏恼客,向阳无语似撩人。
红尘多少愁眉者,好入花林结近邻。
吟毕,真君命之歌。歌罢,命之舞。其歌丽曲似凤啭乔林,舞纤腰即柳眠紫禁,天麟尽欢酩酊,少憩几席间,忽觉天已明矣。视之,不见真君四姬所在,独一泥像俨然,庙中堂题曰「当境土地河阳真君庙」。两旁四种花,则辛夷、丽春、玉蕊、含笑也。天麟惊叹而返。
菊异
和州之含山别墅,四望寥廓,草木蕃盛,春花秋鸟,自度岁华,人亦罕到之者。洪熙问,有士人戴君恩者,适他所路迷,偶过其地。叠叠朱门,重重绮阁,烟云缥缈,望之若画图然。君恩为惊讶,谓不当有此华屋也。仁立久之,忽见门内出二美人,一衣黄,一衣素,笑迎于君恩前曰:「郎君才人也。请垂一顾,可乎?」君恩悦其人,从之。于是美人前导,君恩后随,历重门,登崇阶,乃至中堂。叙礼延坐,罗以佳果,饮以醇醪,情意颇浓。而君恩时半酣,乃散步于中堂四壁,见壁间挂黄白菊二幡,花蕊清丽,笔端秋色盈盈。君恩大悦,即顾谓美人曰:「壁间画菊甚工,不可不赠以句,当各吟短律何如?」于是黄衣美人先吟黄菊曰:
芳丛烨烨殿秋光,娇倚西风学道妆。
一自义熙人彩后,冷烟疏雨几重阳。
君恩吟曰:
平生霜露最能禁,彭泽陶潜旧赏音。
蝴蝶不知秋已暮,尚穿篱落恋残丛。
白衣美人吟白菊曰:
嫩寒篱落数株开,露粉吹香入酒杯。
却笑陶家狂老子,良花错认白衣来。
君恩吟曰:
冷香庭院晓霜浓,粉蝶飞来不见踪。
寂寞有谁知晚节,秋风江上玉芙蓉。
三人吟毕,抚掌大笑,彼此俱忘情矣。君恩乃从容言曰:「娘子独守孤帏,宁无睹物伤情之感乎?」美人笑曰:「万物之中,惟人最灵。睹物伤情之感,宁能免乎?既见君子,我心则降。永谐琴瑟,奚复疑哉?」是夕,二美人与君恩共荐枕席,情爱尤加,美人戏曰:「红叶传情,非卫玉而求告。 」君恩答曰:「素琴感兴,非逾墙而相从。」
翌日,君恩辞归,美人泣曰:「恩情未足,衾枕未温,安忍弃妾而远去乎?」君恩曰:「固不忍舍,其如家人之属目悬切耳。去而复来,庶几两全而无害矣。」于是黄衣美人出金掩鬓以赠别,白衣美人出银凤钗二股以赠别,佥曰:「好赏二物,聊见此衷。愿郎睹物思人,不忘妾于旦暮可也。」黄衣美人泣吟曰:
山自青青水自流,临歧话别不胜愁。
含阳门外千条柳,难系檀郎欲去舟。
白衣美人亦位吟曰:
为道郎君赴远行,匆匆不尽别离情。
眼前落叶红如许,总是愁人泪染成。
君恩欷,不及成韵慰答,三人各含泪而别。君恩归第,时切眷注,或成梦寐,或形咏叹,私心喜不自禁矣。
迨明年,复有故他往,道经别墅。君恩谓可再见美人,访之,则不知所在。君恩惊以为神,急取掩鬓、凤钗视之,皆菊之黄白瓣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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