听得袁世凯替张荫桓向荣禄处说情及往车站送行一-事,心中直怒不可遏。原来端王平日最仇恨西人,大凡说到“西法”两字,已如眼中钉刺。自康无谓闹出这件案情之后,引得京中红顶白须之徒,也有个颠颠倒倒的,因此越加仇恨。
凑着那张荫桓是天天讲外交的人,更触端王之忌,那日把荫桓充发,方恨不能把来杀了!忽然听得袁世凯替他说项,又送他行程,如何不恼?便请那刚毅到府上商议道:“孤自从得儿子立作大阿哥,本不久要做太上皇的,你道京中官僚,那一个不畏忌?那张荫桓,是与康无谓同一路走,正是死有余辜。
偏那不识好歹的袁世凯,还与他说情免死,实在可恶。孤要奈何袁世凯,奈他在荣禄手上。那荣禄是太后的侄子,正在得权。
孤若与荣禄相斗,只怕触怒太后,连我儿大阿哥的地位也不稳。
你道有什么法子呢?”刚毅道:“这话很难说。想在下前者召见之时,因太后要升迁袁世凯,在下恐失太后之意,故不敢说他坏话,只称袁世凯是好的,奈北洋用人紧要,不宜他调。这等话实是阳为赞颂,阴为阻挠,故太后易于中计。若说到荣禄的坏话,自古道:疏不间亲,卑言不高。在下固无此力量,就是勉强说来,反露出破绽,于事有碍。王爷总要见谅才好。”
端王道:“俺的儿子虽然是大阿哥,将来尽要登位的,但俺自下只望早一点于执权。今不能奈何一个袁世凯,可就难了。”
刚毅道:“我们做事尽要顺着老太后,才易得手。你看六十五六岁的人,差不多像风前之烛,到太后殁时。却再商议。”端王道:“我的儿子不是太后殁了就做皇帝的。尽待皇上百年之后,这时俺也老了,留落儿子,也不知别人如何摆弄。怕将来被袁世凯那厮得权,他目中还有我么?”刚毅道:“不是奈何袁世凯不得,但俗语说得好:不着僧面着佛面。只为荣禄还在,若有什么争执起来,总令色太后过不去。到那时,怕反把我们的事弄坏了。王爷不可不计较。”端王道:“老刚,你也说得是。但荣禄目下已与俺有些意见,怕在太后跟前摆弄起来,连俺儿子一个大阿哥的地位还站不住呢。故目下总要想点法子才好。”刚毅听了,翘首搔耳,半晌才道:“这等法子。也木容易。”
端王道:“我素知你是有人奉颂的。又没什么人旁窃听,没论什么话,只管说就是了。”刚毅到这时,已深知端王的心事,即道:“除非是自行大志才使得。但目下洋人最可恶的,只怕朝里有点事,就要来干涉了。尽要寻一个下马威,给外人看了,知得我们厉害,那时还有那一个敢说别话呢。只是王爷秉政未久,恩威未布,且连年赔款去得多,所以库款又困,实不能行得大事。现门下只想得一个计较在此,不知王爷愿闻否?”端王道:“那有不愿闻的道理?快些说,快些说!”刚毅道:“门下正管户部尚书,综理财政。请王爷设法,以稽查各省财政为名,令派门下往东南各省调查财政,好提多些款项人京。
到各省时,一面又宣布王爷德意,兼探各疆臣意见。到京时定有把握。”
端王听罢,鼓掌大笑道:”孤不是识错人的,早知你老是个有本领的人。这个计较,足见多谋足智。就照此行事便是。
孤明日即奏保你老前往,想你老必不辱命。若得成功,定有重报。”刚毅又道:“这件事,只合门下与王爷得知,千万不要对别人说起。”端王道:“这个何消说得。”说罢,又谈论一会,刚毅方才辞去。
次日,端王即到军机入值,称说年来自中东战后,财政困难,须派员往东南殷富各省调查财政,所有羡余及陋规与一切盈余款项,须涓滴归公。这等语,当下朝家听得,亦以此说为然,便问派那一人前往才合。端王道:“财政殷富,莫如东南各省。欲往该各省等处调查,惟刚毅最为合式。”朝家此时以刚毅是户部尚书,调查财政是其责任。但他以协办大学土方在军机,事务亦繁,便以此意与端王商酌,要在户部中另拣一人前往。端王恐派了别人,不似刚毅是自己心腹人较为得力,便道:“此行不过三数月便可回京,原不碍事。且刚毅曾任江苏巡抚,又署过两江总督,又任过广东巡抚,故东南各省情形,惟刚毅最合。若改派别人,怕不像他认真。”朝家以端王所言确有道理,便立发了一道逾旨,着刚毅前去。那刚毅接得此谕,立即与端王商妥,然后请训起程而去。
慢表刚毅起程之事。且说荣禄自从与端王有些意见,故凡端王一举一动,无不留心。这会听得派刚毅南下,即请袁世凯到来,问端王派刚毅南下,是何用意。袁世凯道:“卑职料端王此举必有所谋,只目下究难揣测,但总不外要尽收财政大权,握在自己手上,是无疑了。须待他到了各省,提得财政若干回京,那提回的财政,又如何安置,便知分晓。”荣禄道:“他此行必经天津,我们如何招待他才好?”袁世凯道:“这自然要不动声色,极意欢迎,以安其心。若他提款回京时,料端王必有举动。到这时,不可不防。”
那日,刚毅已到天津,荣禄与袁世凯只循例款宴,外面备极欢迎,也不根究刚毅调查财政的用意。刚毅亦不说出,在天津过了一夜,即乘轮南下。已抵苏州,这时东南各省官场,听得刚毅奉命调查财政,已打一个寒哄。因当日太平无事,凡管理财政中人,或未经奏报,由大吏开销去了,或由经手人中饱亏空去了。故刚毅一到,正如丧家之狗,各自打算。所以各衙库局所的司道人员,倒与上司商酌,今日由那处请宴,明日由这处请宴,纷纷向刚毅奔走。
那刚毅总不知道各员用心,只道:“大小各官,倒是承顺自己,将来有什么大事,不怕他不是自己心腹。可见此行不负端王所托了。”还是他有一个随员,唤做式钧,毕竟乖觉的人,早觑出他们的意。即与苏州各衙署局所的人员相会,倒说道:“刚中堂此次南来,实承端王爷之意。因北京里头,是要办理一切改革的事,正需款项使用,你们总不可违他的意。且你们须自问财政帐目何如,若查察时有点不方便,不如先允提若干,交刚中堂带回京去。且兄弟尽可在刚中堂面前替你们说项说项。”各员听了,无不欢喜。因自忖:“无论提去若干给刚毅,还是把一笔数作正开销,何苦计较,也免他将借调查财政之名,苦来盘诘。”便一面拿些款项,向他随员打过手眼,又拿一笔大大的款,暗中给了刚毅作为孝敬。然后当面与刚毅商量,在那一局提若干万,在那一所提若干万。在江苏一省,差不多要提去三四百万不等。
刚毅这时,一来自己得了好意,二来他那位随员,又得各官馈送,天天在刚毅面前,说苏州官员能知得王爷与中堂的德意,未经查察已先肯报效,总不可过于挑剔,免失他们的好意。
刚毅就顺水推船,答了几声“是”。所以到了苏省,实没什么调查,只不过循行故事,挖了几百万,刚毅与随员,又各得有好意,便随便了事。
自查过苏州之后,随后到了江宁。时正任两江总督的,正是刘坤一。那刚毅早知得刘坤一这人不是好惹的,因忖:“从前端王谋立自己儿子做皇帝,已得太后允肯。后来太后打了两封电报,询问江督刘坤一及鄂督张之洞。那张之洞也不敢复答,偏是刘坤一有电阻止,因此谋立不得,只立了作为大阿哥。今这会自己到来,要搜提款项入京,名是调查财政,实由端王主意,怕刘坤一知道时,一定要阻挠自己的了。”故刚毅怀了这个念头,自到了江宁,也不敢像到苏州时的趾高气扬。那刘坤一亦知其意,自听得刚毅南下,已先令属员清查款项一遍,把帐目算妥了,待刚毅到了,即称江宁款项,虽有些盈余,但种种建设,正待支销,也不容易提得。刚毅这时亦不敢勉强,只在刘坤一面前力言京中库款奇穷,尽要体谅时艰才好。刘坤一亦觉不好过于抵抗,只略略应酬些少。惟刚毅自念:“一到苏州,公款已提得数百万,便是自己私囊也所得不少,料知端王得报,十分欢喜。惟到江宁,独搜提无多,却不好报告。”满意望到了湖北,好像到江苏时一般,提得一宗大大的款项,然后一并报告端王。
果然那日到了武昌,鄂督张之洞即率属员迎接。早备下馆舍为刚毅暂住。即晚又准备筵席,款宴刚毅。座中都是鄂省大员,如藩臬、学政之类。统计各座中人,都是科举出身的,自然谈经说史。凑着那张之洞又是及第中人,凡国粹旧学,引经据典,差不多认为第二不准他人认第一的。各员都趋风气,说得兴高采烈。偏是刚毅是个绝不懂得文字的人,任各人谈吐出风入雅,总不能答一句话,只像含枚一般,也十分厌烦。正要伸一肚子气,忽省起张之洞从前有致李鸿章一书,中有一语,说是“名驰八表”。这句话,京中也成了话柄。便故意在身上拿出一个金表来看,说道:“时不早了,已八点了。”说着,又问张之洞道:“令兄张子青相国,曾在朝房拿出一个金表来看,昆相国曾向令兄说道:‘你老哥只有一表,还不及令弟有八表呢!’这样说,究竟老兄真有人表否呢?”
张之洞听了,面红起来。正要解释“八表”的字意,忽想起:“刚毅说这些话,分明欲抢白自己的。但自己并不曾开罪于他。”一头想,已见同座中人,都使个眼色,张之洞就省起刚毅是并不知书的,一般人只谈经史,料他不喜欢。但若不答他,似又自己被他难倒,只得略说一句道:“‘八表’二字,不是小弟创说的,古人曾有诗,说是‘八表文同轨’。不过昆中堂少读一点中国书罢了。”刚毅听了,更不好意思,又不能再答得出。同座中以刚毅既不通文理,恐越说越不好看,就有各人说别的话解开了。或说京中有什么新闻,或问他南巡各矢时方能回京,再不敢咬文嚼字。张之洞亦防令刚毅过不去,只是交杯接盏,到夜深而别。
自此刚毅心上很不舒服,誓要认真盘洁湖北财政。这时张之洞正因筹练新军及办理汉阳铁厂,又兴创织布局种种开销已亏款甚巨,却未经奏报的。因此也十分恐惧,只令属员前往拜见刚毅,探他的意思。那时一班局所总会办,倒防刚毅入京时参刻,也不免纷纷巴结,互相馈送。刚毅因此反得了一注大财,才把清查各局的念头放下了些。张之洞又打听得刚毅是最好古玩的,便觅一件玩器送他。你道是什么玩器?却是唐太宗御用八个磁碟,可能叠成八层的,分开又可将八个碟子摆列,叠起时,下层却有一个小炉。遇着寒冬时候,下层燃些炭火,自能使碟上的菜品常常滚热,又不使炭烟发出,每值炭火炽时,碟上现出红绿色泽来,十分炫目。这件美器,只道送到刚毅那里一定喜欢,不想那刚毅是绝不识古玩的。他不过既不能说文,又不能说武,怕被人小觑自己,便混充作是一个识古玩的人。
天天论彝鼎,谈金石,好撑架子,附庸于风雅里头。不知他因为要充作识古玩的人,已被多少人骗了钱钞。凡是他的跟人门子,倒串同卖古董的人,天天撒谎来捉弄他。所以刚毅为着“古玩”两字,已掉了二三十万银子了。故这时见了张之洞所送的磁碟,直不知是什么东西,一见了即说道:“这不是什么宝贝,近来江西一带所出的磁器,像这样子的何止千万件呢!这不过是新窑造出,好欺弄人,如何瞒得我。”说了,却令跟人道:“拿去卖掉下(去)罢了。”那跟人心中窃喜,急取了出来,次日拿去寻那真正识玩器的人卖了,也得五千银子,刚毅如何知得。张之洞听着,也付诸一笑。还亏各局所的人员,倒结上了刚毅的人情。刚毅亦不再查,只在湖北各局,硬提了三二百万不等。然后起程,回至江苏,取道望广东而来。
这时任粤督的,正是谭锺麟,本与刚毅有点子交情的,所议搜提各款,自不用勉强。因刚毅南下,所到各省,都是志在搜括款项,惟到广东,却又兼查办一件案情的。因为前任粤省藩司岑春煊,曾具折竭力参劾道员王存烈,故令刚毅顺便查办这案。及刚毅到时,先在八旗会馆住下,要清理此案。
原来王存烈当日在广东,最是个天字第一号的红员,如善后局,如补抽厘局等,那一处不有他的差使呢。所以在粤十数年,自候补同知,一直补到道员,积资不下数百万。每夜在楚馆秦楼,花船柳舫没一个不识得王大人的名字。在花舫上,与一个绅士秀才老爹唤做赛霸道的,因争妓闹出一件官司,险些被那赛霸道推落水中溺死去了。他那时为着自己是做官的人,此事恐被上司知道,也不敢声张。后来他所眷的妓,又被赛霸道夺了,就怂恿鸨母,闹出官司,竟把那赛霸道一名秀才老爹革了。他仗着是一个红员,虽是离衙闹娼,也不能动弹他,因为他是谭锺麟的知己,谁敢道他一个“不”字0被岑春煊痛参之后,才顺便派刚毅查办。
那时刚毅听得他已有数百万家资,便不动声色,要访他的痛脚。后听得人说:“在王存烈公馆附近有一个马二姑,是与王存烈有点首尾的人。那马二姑专一包揽巨案,勒索重贿,求王存烈打点。至于所得重贿,三七二八,什么除头,局外人那里晓得!”那刚毅暗忖:“拿着马二姑勘问,不怕真情不出。
那时,又不怕王存烈不来说项。”便发一个下马威,派人拿了马二姑到来,留在八旗会馆内。正如天雷霹雳一样,这时各人方知道为查办王存烈参案一事。
因刚毅初到时,绝不曾提过王存烈一案,及见马二姑被拿之后,不特王存烈吃惊,便是谭锺麟也有不乐。因岑春煊参折内,也称王存烈与谭锺麟是狼狈为好的,那谭锺麟如何不惊?
故王存烈即飞奔往谒谭锺麟,求他设法。一面又托人要关照马二姑的口供。不知刚毅自拿了马二姑,只囚在一处看管,许久也不讯问,只候王存烈到来关说。王存烈也知得刚毅用意,不得不略用金钱,自行打点。正是:岂必千秋垂竹帛,但求黄夜进苞苴。
要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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