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十二回 吴世蕃继位衡阳 夏国相退兵黔省

    话说清将赵良栋以为吴三桂必在后军,且拿得三桂,大事可定,实为不世之勋,便督兵直攻后军。时小数周兵皆一同溃走,莲儿自知不免,亦故为惊慌,杂于军中而逃。赵良栋见周军前队直走,不顾后军,心颇思疑。但见后军周兵人马极少,若三桂尚在,可不必理他前军。又念:“三桂若果在后军,何以前军置三桂于不顾?”皆不免疑虑。唯至此安排既定,亦惟有先围后军而已,即率人马把周兵的后路小队围定。莲儿料前军已去,乃谓随从军士道:“徒死无益,汝曹可以降矣。”于是随从军士皆降。



    时近入夜,莲儿即欲自刎。转念虽可一死,恐赵良栋以拿三桂不得,必追前军,计不如暂待之。正悬忖间,清兵拥到,将降兵尽驱入营中,并捕莲儿。清兵知不是三桂,急报知赵良栋,令先押被捕者至前,一问其原委。及至时,乃是一娇娆女子。赵良栋一见,活是一个美人,虽在惨难中,不失闭月羞花之貌,心中大爱之。乃喝问道:“汝是何人,敢冒作吴三桂耶?”莲儿道:“周皇陛下已由前军去矣,妾乃其侍儿也。”赵良栋道:“三桂既已出军,何以遽退?”莲儿道:“周军自有良谋,非妾所知,或藉此以诱将军之追耳。”赵良栋半信半疑,心中欲令莲儿为己所有,但军士在前,不便多说,乃令先押至后帐。此时莲儿不能走动,心中无限悲感,求死不得,偷生又不忍,惟于无人处以眼泪洗面,亦时以笔墨消遣,聊以解愁。



    日者赵良栋独至莲儿房内,莲儿方午睡。赵良栋见他案上有诗数首,即取而观之。题为《不得见》,共诗三首。诗道:



    弱柳飘今日,名花异去年。



    君王不得见,妾命薄如烟。



    国事今何若,侬心自糜他。



    君王不得见,妾命薄如花。



    故国难回首,深宫归未能。



    君王不得见,妾命薄如冰。



    赵良栋看罢,为之愀然。自忖:“莲儿一弱质女子,竟如此坚贞,实在难得。看来三桂手下,想不少忠臣义士。若三桂是济事的,好容易敌得他?”想罢即潜步而出。



    次日复往莲儿房内,莲儿见了大惊,以为赵良栋将图相犯。赵良栋知其意乃让莲儿坐下。良栋道:“昨日观得佳作,已知卿心事。但三桂非成业之主,卿虽矢志,亦徒自苦耳。”莲儿道:“妾闻忠臣不以兴亡变心,烈女不以盛衰改节。妾受周皇之宠,冠诸六宫,今虽失陷,岂忍负周皇耶?”赵良栋道:“吾且问卿,三桂方自出军,何以遽退?”莲儿道:“此周皇之命,非妾所知也。”良栋听罢,亦不再问。又道:“卿清才劲节,吾甚爱卿,卿能相从否?”莲儿道:“妾蒲柳之姿,不足以侍巾帼。且妾已从周皇,若改从将军,是辱节矣。辱节之女,将军何取焉?若蒙盛德,得纵回川,将买丝绣像为将军纪念,有生固不忘大德也。”赵良栋道:“三桂耄矣!倘已不禄,卿将如何?”莲儿道:“愿从诸地下。”赵良栋知莲儿志未可移,只长叹而出。



    自此莲儿立定心志,如不能释回,惟有一死。故赵良栋使人送来的饮食,概不沾唇,只称不愿饮食而已。如是数日,已饿极而病。早有人报知赵良栋,良栋听得,意殊不忍,意欲释之,又不忍舍去。乃使人向莲儿说道:“娘子毋自苦,将军有言,将纵娘子回去。然自绝饮食,终难行路。会当遣人送娘子回川,今适未得其便耳。娘子宜自爱,当进饮食,为他日回川计也。”莲儿道:“妾身虽在此,心在成都。赵将军若加怜悯,释妾回川,于就道之日,即进饮食矣。”那人回告赵良栋,良栋以其志不可强,即欲释之。左右有献谗于良栋者,却道:“凡人莫不贪生,何况一女子。彼目前绝饮食,不过要挟将军耳。囚之已久,必自生悔。观洪承畴之降,可以想见。今因其自绝饮食,即释之,是中彼计也。”良栋遂以为然,置莲儿于不理。惟天天仍使人送饮食前往,以为莲儿饥极必思求食。乃莲儿已矢志不移,惟奄奄一息,睡在床上,面色青黄,腰围消瘦,身软如绵,已不能动弹。尚有二三分气息,终不能死去,欲引手自绝其吭,然已无气力握。至十天左右,只觉喉中还留一点气。赵良栋使人视之,见所送饮食分毫不动,细察其脉息,那时亦饮食难进。赵良栋深悔误其性命,欲以参水灌之。那莲儿心上还有些明白,惟将牙关紧闭,水不能下。及至夜分,呜呼哀哉,敢是死了。年仅二十四岁。后人有诗赞道:



    君王晏驾返川东,谁保雄师伏女戎。



    质弱最怜殉节后,卵危况在覆巢中。



    三生已负牵牛约,一死犹成汗马功。



    蜀帝春魂今在否,啼痕空洒杜鹃红。



    自莲儿死后,赵良栋大为惋惜。赵良栋谓诸将道:“吾爱莲儿者,非爱其貌,乃爱其才耳。今尽节而死,吾甚惜之。”便命左右以礼为之厚葬。当殓时,莲儿面色如生,赵良栋与诸将皆为罗拜。后来赵良栋入川,即以莲儿棺柩营葬于夔州,谓为贞姬墓。此是后话,不必细表。时赵良栋以周兵退尽报知图海,请示行止。图海却暂令回军,待攻破王屏藩之后,然后再入川,并令赵良栋即回军陕西而去。



    单说谭延祚与王会、洪福同领人马,疾攻荆州。时清兵已尽移大兵会攻长沙一路,故荆州守兵无多,谭延祚却令王会、洪福先攻荆州城地。以王会入襄阳时所得清兵旗帜号衣极伙,即以本军扮作清兵,相机而进。当下王会与洪福先分攻荆州东北两门,荆州城内清将不虞周兵猝至,又以城中兵少,不敢出战,只闭城紧守。谭延祚料他必催取救兵,却于夜分率兵赚城。城内清将不辨真伪,以谭延祚军中尽是清兵旗帜,以为救兵已到,开门纳之。谭延祚率兵一拥而入,遂夺了荆州,杀散敌兵。谭延祚即令王会、洪福暂守荆州城,以待后令。即带了三桂遗诏,并领人马沿石门、常德、龙阳、宁乡入长沙而去。



    马宝听得谭延祚孤军到来,必有事故,乃急令接入。谭延祚乃宣读三桂遗诏,各员哭拜既毕,胡国柱道:“先皇遗诏所立次子,乃属庶出,且复年幼。先太子虽在京被害,而先皇太孙尚存,序当应立。昔明太祖既定天下,以长子虽殁,犹嘱立太孙建文皇帝,以嫡庶之序不可乱也。况太孙年已长成,若一旦立庶,反开争位之端。外患未宁,内忧先作,必不可也。”马宝道:“胡驸马之言虽是,然此乃先皇遗诏,谁敢违之?”夏国相便向谭延祚问道:“先皇书遗诏时,将军究在旁否?其时先皇病态又何如?”谭延祚道:“小将此时方与诸将至内问安,此诏却出于先皇御笔,惟病势已危矣。书诏甫毕,旋即晏驾。但尚能传嘱末将,先取荆州以通长沙之路也。先皇在日,以太子在京被害,常诫太孙努力国事,记念父仇。今遗诏并不提及太孙,何以一旦忘之?此亦乱命耳。乱命必不可从。且国有长君,为国之福。以吾之意,当依胡驸马之言,改立太孙以主国事。此为权宜,非故违先皇遗诏也。”马宝至是,亦无言语。胡国柱更一力主张,在座诸将皆无异议。夏国相便令诸将以次签名,改吴三桂之孙。暂令秘密丧事,待新主即位,然后发丧。遂一面令谭延祚以本部人马驰赴云南,接太孙吴世蕃至衡州即位。谭延祚领命疾行。



    讣至滇中,上下皆为失色。留守郭壮图即与大学士林天擎商议,即令谭延祚本军兼加派护队,送吴世蕃驰至衡州。



    时夏国相、马宝、胡国柱三人方扼守长沙,分内外犄角以抗拒清将。虽清兵各路环集,然周兵守御甚严,经数十小战,清兵终不能得手。夏国相一面将吴三桂死事秘不发丧,待新君即位,然后计算。那一日吴世蕃将至衡州,先由驿驰报长沙。夏国相听得世蕃将至,乃与胡国柱、马宝商议道:“今皇太孙已到,吾等须至衡州迎立新君。惟长沙地处重要,目下仍须固守。倘长沙一失,衡州亦危,反惊动车驾。故须能守长沙,然后能至衡州迎立也。诸将计将安出?”胡国柱道:“须留一能事者固守长沙,方能赴衡。”夏国相道:“坚忍宁耐能却大敌,莫如马将军,此重任非马将军不能当也。”马宝道:“此为国家大事,某不敢辞。但今局面不同,敌军云集,拒之非易也。今请往返以二十日为期,二十日以外,须诸君回此共商大计。”夏国相道:“往返数日,有十余日料理大事,计二十日可矣。”夏国相又道:“胡驸马为国至戚,不可不一行。”便将各路兵符尽交马宝,即与胡国柱起程,望衡州而去。



    那日到了衡州,时吴世蕃已先到。夏国相将三桂遗诏及各人改立长君之意,对林天擎等说知。时胡国柱、夏国相带同十余员至衡,林天擎亦随带十余员同至,即会议扶立新主。即以林天擎为赞礼,夏国相为护卫,以后日为黄道吉日,择定辰时,就在三桂旧日行宫即位。立召工役万人,先行赶将行宫油饰一新。夏国相等打点各员,排班俟候。先令谭延祚以本部人马及新来滇兵拥守城外,复以卫队守护行宫。到那日清晨,夏国相即扶世蕃即位。胡国柱率以下各官随班叩贺,皆呼万岁。议定以明年为洪化元年,所有各官俱有升赠。大赦国内,先发喜诏布告新君登位,并发哀诏颁布先皇之丧。凡国内百日内不鼓乐,并谕令夏国相、胡国柱及马宝,以国事未定,即宜缞绖用兵。所有军戎大事,宜战宜守,皆由夏国相、胡国柱、马宝三人便宜行事。



    夏国相等谢恩已毕,以长沙军情吃紧,新君不宜久居衡州,仍令谭延祚护送回滇。待至滇之后,延祚即领兵入川,以固川防。各人皆以为然。谭延祚即与林天擎共护吴世蕃回滇而去。



    夏国相、胡国柱随带哀喜两诏,同返长沙。夏国相及胡国柱至时,恰仅十六日。国相即与马宝计议道:“新君即位改元,势须颁布。恐先君既崩,军心疑惧。湖南又为清兵所聚,必难久守,且有守无战,徒费兵力,不如弃之,仍以川滇为根据,先复元气,后图再举,方为良策。”马宝道:“徒守此间,固知无益。但恐退守云南,则势反孤耳。”胡国柱道:“今军粮告竭,若弃长沙亦难进战,恐除退守滇黔以外,亦无他策也。”夏国相道:“四川天府之地,号为天险,可以自固。滇中左扼曲靖,右阻石门,皆可以固守。



    待敌军兵力一疲,而吾元气已复,再图大举,亦无不可。某已思得一策,当以整顿财力为先。宜一面增采五矿,改铸值十值百大钱,以裕军需,并鼓励民气,以图资助。复推广贸易,以裕商民。不久即可使财力充裕。及今图之,犹未为晚。若再遭竭蹶,势不可为矣。”胡国柱、马宝皆以为然,于是共议退师之计。马宝道:“退亦不易,今当先报荆州,使王会、洪福先行撤兵回川。吾将领兵独进宁乡、益阳,再折而西,以入贵州。公等自由长沙缓缓而退,彼以我兵力未惫,忽然退兵,必疑我有谋,应不敢尽其兵力也。且吾犹有一意,吾欲公等先回云南,整顿内事,吾仍当驻兵贵州,以阻来兵,方为稳策。若并弃贵州,反成孤立,恐清兵将以各路大兵扼黔桂,以撼云南,恐云南亦危矣,断不可也。”夏国相、胡国柱皆以为然。马宝乃即行分军两路,为前部扬言分掠宁乡、益阳,自己却领大军继进,嘱令部下若到益阳、宁乡,即撤军望贵州而退。果然清将疑周兵欲通荆州之路,蔡毓荣即分兵往救,惟自马宝起行之后,夏国相即乘夜退兵,直弃长沙而去。正是:数戴用兵徒耗力,一朝弃地急回车。



    要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


    

  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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