子虚却见僧寮后面,有三间极好的客房。床帐桌椅,摆设得齐齐整整,触动机关,便对了凡道:“这房子可好赁居半月?”了凡不肯,子虚道:“我们情愿多出房金。”了凡料想拗他不过,当下就讲定了二十块房金,十块膳费。子虚幼如回到客栈,把行李搬来。了凡接着道:“如今我们僧俗一家了,有些不周到处,还望二位施主海涵。”子虚道:“我们贪图此地僻静,可以用功,不管宝刹闲是非的。大和尚但请放心便了。”了凡才安心自去。二人住了这个轩敞洁净的房子,觉得比客栈有天渊之别,如何不乐?温习些功课外,也时常各处随喜。见了些男男女女烧香的人,络绎不绝。
一天不知什么故事,寺中烧香的人,分外来得多。这日子虚到城里看朋友去了,幼如闷坐无聊,不免去看热闹。跟着烧香的人,随意走去。却到了一个偏殿,平时关锁着的。幼如去看时,原来殿里别无所有,只一尊金佛睡在床上。那帐子被窝都是上好绸绫做的,上面飘带上还写着字道“信女某门某氏敬送”。幼如气愤不过,却看不出他什么作用。只见那烧香的女子,对着睡佛膜拜,口中悄悄祝告罢,站起来在佛身上摸了一摸,臊得满面通红,撒下一串钱就去了。幼如只觉好笑,止不住问香伙道:“这算干什么?”香伙道:“少爷你不知道,这是求子的。”幼如道:“灵么?”香伙道:“怎么不灵,你看那菩萨的床帐被褥,不是人家得了子来还愿的么?”幼如尚欲追问,只听得板壁外,一个女人声音,喘吁吁的道:“要死了。”幼如诧异,想寻声去探察。于是出在了偏殿的门,沿着墙壁走去,却是一片草地,并没别的房屋。幼如道:“这又奇了,那声从何处来的?”凝一凝神,再想道:“呀,我睡佛殿里,分明见四面是板壁,如何到得外面?看来都是砖墙,事有蹊跷,再进去一看,便见分晓。”想定主意,踅到睡佛殿门口。那知一根粗木闩,把两扇三寸厚的窗子反扣在上,一把五寸长的大铁锁锁着。幼如虽情知有异,也无可如何。看看日已衔山,那大殿前十八棵松树上的乌鸦,呀呀的叫。殿上晚钟敲动,空中香霭纷霏,幼如踅回自己卧室。正从大殿上走过,却见散下一群村妪,都是一色真青布的对襟外套,髻上插根檀香木扁簪,七寸长的尖头鞋子,垂头下视,一边走,一边拉长了嗓子还在那里念:“南无佛,南无法。”幼如见他们这个模样,又是好气,又是好笑。暗想我来时见过多少俏丽女子,怎不见他们出去?此时游人稀少,村妪散后,悄悄无人,幼如转过大殿,才见女客堂里,开了几桌素席。院子里停着轿子不少,堂中灯烛辉煌,照见那些女客。有坐在席上的,也有喂孩子吃奶的,也有坐在里间房里掠鬓的。有些丫头、老妈子围随着,嘻嘻哈哈的很热闹哩。幼如正想走开,迎面遇着了凡道:“施主也出来看热闹么?”幼如道:“正是。”了凡匆匆的赶入女客堂里去了。幼如要看他举动,只见那些妇女,一见大和尚进来,一齐站起,口称“师父”。了凡亦着实趋奉一番,然后纷纷的散去。
再说子虚这日晚方归,幼如合他谈谈白天所见的光景。子虚道:“我看那贼秃,脸上一团邪气,晓得他不是安分的东西。其中包藏着复壁地室之类,都是有的。”幼如道:“我们倒要仔细查察查察,果然有不法的事,何妨出首,为大众雪耻。”子虚道:“我也有这个心,只是查察不易。况且我们既住在他这里,万一查出他破绽来,他肯放我们出去宣扬么?那时性命不保。”幼如道:“我不怕他,敢害人么?”子虚道:“岂敢,和尚的心最毒,我们只好不动声色,无意中察看便了。”自此二人随处留心。一日晚上,天气甚热,睡在床上,兀自汗流不止,幼如睡不着,披衣起来纳凉。子虚却睡了一觉醒来,急欲大解,赶忙跑到后面毛厕里。解手后回来,却见后一并五间楼上,似有火光。近前看去,窗子大开。上面点着一盏琉璃灯,有男女说话之声。子虚壮着胆子,蹑足潜踪走到楼下听时,只听得和尚的声口道:“你既立志受戒,怎么不依我的规矩?”歇了一歇,只听一个女子娇怯怯的又带着哭音说道:“这个规矩,我宁死不能受。”子虚大怒道:“这贼秃如此可恶,待我上去打死了他罢。”转念一想道:“不好,万一打他不过,倒闹坏了事。宁可用谋,不要恃勇。”主意已定,仍复走回。
事有凑巧,被子虚一夜里侦探着两桩奇事。他从后楼房下,转过殿角一间小屋,反锁着门,一个女人在内啼哭。原来那间屋子外面,向来还有一重屋门锁着的,今晚不知何故开着?被子虚撞破,子虚大胆走近门前,低声问道:“你是那里的女人?我来救你。”那女子不敢则声。原来这女子严氏,家住枫桥镇上,他丈夫沈二,在浒墅关席铺里做伙计的。只因春间得了一病,时寒时热,头晕眼花,身躯软弱,不能当伙计,只得歇在家里。严氏素性贤惠,见丈夫病了,朝夜服侍,要想替他延医调治,又没得钱应用,心下很是忧虑。看看他病了两个多月,还不见好,隔壁李家阿姆道:“二婶子,你家官人这个病,为什么不替他医治医治?”严氏道:“可不是,近处没得好医生。要到城里去请,又没有这注钱。生成的苦命,罢了。”说罢,就呜呜咽咽的哭起来。恰好镇上一个周虔婆走过,见她在那里哭,想道:“这是一件好货。记得无量寿寺里的大师父,曾经托过我,只要对劲,肯给我五十块钱的谢仪。待我来说法他同去烧香,只要给那大师父见面,他自有本事降服他的。”主意打定,便凑近前问道:“婶婶,你为什么事这般伤心?”严氏素闻这人作事不端,懒怠理他,勉强答道:“我家里有病人。”周婆道:“快休悲切,我知道你二官人病了两个多月。但是不妨,如今阊门外寺里,有尊玉佛,灵感得极,求子得子,求财得财,并且还有签诗仙水,救治人家的病。我同你去烧炷香,求求他,包管二官人的病就好了。”严氏似信不信,阁不住李家阿姆也在一旁撺掇道:“果然,我也听人说起,那玉佛是西天来的,就同活佛一般。他那仙水,果然有效。西村里有好些人去求,都吃好了。”严氏本不甚信仙佛的,因丈夫病得长久了,若有差池,正是不了,因此也想试试看。仙水若灵,医好了丈夫的病,岂是不好。沉吟之间,却被周婆猜透,道:“婶婶不须多心,我明日一早来同你去。”当晚严氏与丈夫商议。沈二久病盼好,听说仙水灵,就催他妻子去求。严氏道:“我去求仙方,你在家里,那个照应呢?”沈二道:“我自己勉强起来,煮点粥吃吃便了。”严氏道:“不妥,隔壁李阿姆,年纪也不小了,合我们来往也很勤的,我央他来替你煮顿粥罢。”当下严氏又去敲了李姆的门,央求她照料丈夫。李氏一口答应道:“只盼求得仙方回来,治好了二官人的病,就好了。”
次日周婆果然雇了一部小车来,严氏是检出一个银戒指,预备到城当了钱,好做香钱。周婆道:“你也太小器了,些须费用,我替你垫了,你有钱时还我便罢。二官人病好,正要发财哩。”严氏点头暗道:“人都说周虔婆不是好人,谁知这般直爽,可见人的说话,是不可信的。”当即别了丈夫,坐车上城。那枫桥离阊门不远,不到一个时辰,已经到了。周婆把车子打发掉,对严氏道:“这时求仙水还太早,要等和尚做完了佛事,方能开缸呢。我有个亲眷住在这里,我们同去坐坐何妨?”严氏深悔来得太早,只得合周婆同到他亲眷家里。乃是寺门前一爿香烛铺,一个中年妇人迎了他们进去,烧茶煮水,十分殷勤。那妇人看看严氏,异常风韵,叹羡不已。严氏一心只想早早求得仙方回去,医丈夫的病。那知周婆偏合他亲眷絮絮闲谈,只不起身。严氏催他几次,周婆道:“还早哩。”他亲眷满口招呼,留她们吃饭,却不见她抬身,弄得严氏焦躁非凡,说不出的苦。正是:
已入网罗难摆脱,为迷神佛惹灾殃。
不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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