且说了凡同了差官,再到苏州,直入抚台衙门。子玉请他卧室相会,了凡只不过合十一回,口里却说道:“大人是佛门大护法,些些小恙,不足挂心,寿数还不止百岁哩。”子玉听他恭维几句,很觉快活,不免提起玉佛的话来。了凡道:“这玉佛的来历,说也奇怪。小僧也是听人传说。那西天佛国的锡兰岛,有一尊玉佛,是如来化身。本来灵异,不知那年降居四川成都府。可巧小僧挂单云游到了四川,见过这尊玉佛,背上还有几行小字,不知用什么墨写的,洗都洗不掉,却是番字,没人认得。听说有人翻译过,说只待一位有缘的佛门护法,就隐藏着大人名字,要替他创建宝刹,普度众生。”子玉只是笑,并不答应。搁不住旁边有些姨太太小姐,都深信其言,早有捐助的意思。过了几日,子玉病势又重,那太太合姨太太私下商量,答应了了凡和尚一万银子。一面看定地基,盖造琳宫;一面派人去迎玉佛。了凡有这万金做了底子,再到各绅户处去捐募,居然凑到三万金。有了钱,办事自然容易。就在阊门外面,买定一处地基。不上数月,大殿造成。这时子玉的病也好了。
不多几日,玉佛已到汉口。子玉照会招商局,特派一只轮船去接。那迎玉佛的人,就是灵隐寺两位大和尚合江苏抚台衙门里的差官,在汉口等了多日,轮船已到。两僧两俗商议,租了顶绿呢轿子,八个人把玉佛抬上轮船大菜间里放下。船上的人,除却船主大副以下,那些买办等人,都来拈香顶礼。特地备了一席上好素菜,请两位大师父果腹,差官是吃大菜不提。这个信息,一传开去,那上海人本来得风是雨,最喜聚观新鲜事儿的。其时有个流氓,姓王行七,外号叫做小热昏,探听了这桩事的始末,就想在西园茶馆里衍说一番。瞥眼看见一张茶台上,坐的是烂和阿四,醉鬼周三,马夫李大,王七便朝着他三人说道:“后儿江天船到,我请众位看样稀罕东西。”众人忙问什么东西。王七便说是玉佛。周三道:“后儿我没得空,要看金龙四大王出会哩。”阿四跷起一条腿,正在那里吃香烟,听他说错了话,便骂他道:“你真是个醉鬼。昨夜三更天,灌了黄汤,今天还没醒哩。出会是礼拜日,今儿还只礼拜三,你后天倒想去看会了。”王七道:“休得罗唣,大约这玉佛的来历,众位还没知道。”李大道:“正要请教。”王七道:“你请我大马路宁波酒店里吃酒,我便告诉你们。”阿四道:“怪不得人家说你小热昏,什么玉佛金佛,我也见过。小孩子身上带的,有什么稀罕?也要人家请你吃酒,才肯说呢?”李大道:“王七哥向来不造谣言,他说的玉佛,定然是件新鲜故事。我来作东,咱们就近到四马路去罢。”当下惠了茶东。
走到四马路,拣个小酒馆坐下。王七叫道:“快烫酒来。”这酒馆里的堂倌,认得他们这一干人的,见面就倒抽了一口凉气,那敢怠慢,连忙赶来擦桌子,拧手巾。一会儿酒菜齐备,王七犹可,周三早喝了两碗,王七慢慢说道:“你们要晓得这玉佛,是西天佛国里几千年前传下来的。据说我佛如来降伏齐天大圣的时候,伸出一只蒲扇般大的手,叫齐天大圣站在他掌心里翻个筋斗,试试看,跳得出跳不出。大圣听了暗笑道:‘我一个斗能翻十万八千里,区区跳出手掌,何难之有?’打定主意,便跳上他手掌。谁知一个斗翻去,却见前面五根肉柱。大圣只当天尽头,那知如来把手掌翻转,变成一座五行山,恰恰压在大圣身上。当时虽把齐天大圣收伏,我佛如来也出了一身冷汗。如来赤着大脚,不肯穿袜,众位是知道的。其时他脚下一点汗淋到莲台底下,一会儿凝成一尊玉佛。西天诸菩萨要见如来的面见不到,只要去朝这尊玉佛,如来就知道了。这叫做心到神知。说也可怪,这玉佛在西天享他的清福,何等不好,偏偏堕落中华,投胎为人,就是我们这位抚台大人了。”王七说到这里,李大插嘴道:“噢,原来如此。怪不得我看见抚台大人的相貌,赛如一尊玉佛。大耳方口,皮肤比玉还白。”王七道:“那个自然,他本是玉佛下凡的。目今忽然想起前身的事,就差了两位官员,到西天去迎来供奉。差官说:‘下官是俗眼凡夫,认不得西天的路。’大人背后,转出两位圣僧禀道:‘弟子情愿接引他去。’这是前年的事。昨儿我遇着招商局里一位朋友,说玉佛已经迎到汉口。这里局里,派了江天轮船去接。后来定然可到,我们务必去瞻仰瞻仰。得见玉佛一面,有大大的利市,逢赌必赢,逢灾必脱,打发财票就得头彩,逛窑子不生杨梅疮。”王七信口开河,把玉佛衍说过,酒也骗到口,喝得醺然了。要想叫碗面当饭,再到三分灯吃铺上去呼三筒,然后回寓睡觉。谁知把那醉鬼周三,马夫李大,哄得十分相信,商量去看玉佛。周三道:“我明天一滴酒也不吃。李大哥,你把马车拉我去看玉佛罢。”李大道:“呸,你也要算是热昏。我明天为着玉佛,生意都不做了,倒来拉你不成?”周三道:“你走去,走得慢了,恐怕错过,还是车去好些,我搭你的车,又不是专诚拉我,难道还要我两块钱一趟不成?”李大笑道:“别人只要两块钱,你是个曲辫子,定要四块。”阿四道:“好了,不用吵。那玉佛我倒不稀罕看他,正经去看会,还有些意外的好处哩。”
不言两下争论,只王七的话,传到乡下人的耳朵里,若大若小,都要来看玉佛。到得那天,江天船才并码头,那马车东洋车小车已挤满了,巡捕拿着棍子赶,哪里赶得掉,坐车的倒还退后些。第一是拖男带女,那班走来的人,还有些念佛婆婆,穿着天青布的外套,手里捏着一箍香,低声宣佛号而来,拚命望前挤去,齐齐站在金利源码头候着。再说灵隐寺的两位大和尚合那差官,正想叫人把玉佛运送上岸。买办走来,连连摇手道:“这是上不得岸,你看人山人海,挤在岸边,连路都塞住,等他们散开,再想法罢。”四人应命。那知等了半天,他们兀自不散。在那毒日头里硬晒,也是不怕。直等了一天,见船上没得动静,这才各自散去。内中有些人并且住在上海过夜,就便看会。说起这金龙四大王会时,更加荒唐了。原来上海人信奉菩萨,分外稀奇。即如四月初八那天,各乡村的牛,都要牵了到静安寺打个圈子,这才伏伏贴贴的耕田哩。那出会的说法,大约也同牵牛到静安寺一般无稽。但是十分好看,不特旗锣伞扇制备的济楚,还有许多新鲜花色。其时正是三月天气,不寒不暖,迎玉佛的两位差官,既被众人拦住要看玉佛,不得上岸,耽搁了一天。次早才设法把玉佛运到内河一只满江红的船上,电报已到苏州,等那边派小火轮来拖带。差官没事,便同了和尚到四马路逛了一天。次日正逢礼拜,僧俗四人吃过饭,又踅到岸上,意思想去抽烟。才走到新马路口,只见两个印度兵骑着马,背着刀,慢慢而来,四人吃了一吓。正是:
佛本无灵难护国,兵为人用太酸心。
不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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