宿尽闲花万万千,不知终日伴谁眠。
虽然枕上有情趣,睡到天明就要钱。
话说孙小继在司房,办理公务,并无舛错,足不出户,小心勤谨。他此时腰内颇有积聚,总有百余金矣。别人的银子,他有本事赚下来;就是有承刑事件,人来会话,都是他会了,故此打人照面别人不知,以及同事有了怨声,又见他有银子在腰内。小继自持其能干,时刻将银子叫人代他称,如波斯献宝一般,称过他又收起来。如此不止一次,不觉习以为例。司房内就有两位同事恨他不过,只得暗地里害他才好。二人商议,必须如此如此,这般这般。
约有几日工夫,那一天,小继正在忙写案卷,一刻不暇。
外面来了一人,蓦然喊了一声:“孙大爷!忙得很你!”孙小继说:“你是那一个,我认不得你。”那人说:“孙大爷,你如今财忙,如何认得我这穷鬼?”那人将小继拉到避静处去说:“前日有一位新到的二姑娘,慕你大名,说孙大爷很好。今有些破落户据着他,二姑娘特着我前来请你,不知可肯赏光否?
你同我玩一回去,包管没人挤你。”孙大爷说:“我有事,此刻不得工夫陪你去。我没曾玩过,可好玩?”那人回言:“很好玩,就如云里雾里一般。”小继说:“你先在茶馆等,我把公事办完就来。”小继说:“你先去!”随即将公事办清,回家换了一身华服。俗说道,为人只要好嫖,好赌,好穿,好吃,一点不错。他又到司房叫了一声。“诸位老伯,小侄今日到城外会原告说话,犹恐老爹问我,早则今日就回,迟则明日早回。”同事中并无疑惑孙小继说谎,况他又说得圆,众人信以为实。
孙小继失于检点,中了圈套了。此时他命官以入了,消耗神,撮弄他银钱空了,所以,将来自有一番口舌,以及断送了头,人伦颠倒,皆由今日起。
再讲孙小继到了得胜居茶馆内,与那人吃过茶,会过茶钱,二人一直奔院内,见了保儿,细说一遍。再言孙小继到了院内,吃茶之后,从里面走出了一位二姑娘,他打扮得袅袅妖妖,犹如仙子临凡。此刻小继魂都不在身上了,只见二姑娘身子苗条,瓜子脸,穿一件杨妃色胡绉夹袄,天青宁细背心,内衬松花绿棉衤登漂白小褂,下系生色裙,白绫袜套,银红鞋,刚刚不大不小三寸,上倩的富贵不断头满帮花,内拖大红鞋边,倩花裤腿。
于是,坐在小继旁边谈心:“闻得大爷之名,久已要奉请,又恐不赏光。今日尊驾前来,真是三生之幸也。”
不谈他二人谈心,再言保儿吩咐人到外面办了茶点,又吩咐办酒菜去了。不多一会俱已齐备,请小继吃了茶点,又到中饭时候,他二人就在房内吃过中饭。不多时候,将又天晚。摆上酒来,二姑娘与小继对酌,百般卖弄。于是酒毕,他二人用水洗脸,吃茶。他二人相好的很,恩爱非常。小继今日忘却回去,就在二姑娘处祝彼此拴上门,上床颠鸾倒凤,百种恩情。
小继今日初到烟花,欲情凭意玩耍,不觉欢娱,早又到金鸡三唱,天又大亮。保儿端了两碗水燕汤,前来与他二人吃下,复又躺躺,起来,用水净面,吃了茶,吩咐妈儿办早点。二姑娘梳洗净面,孙小继在旁观看。他收拾打扮已毕,二人出得房门,叫人泡盖碗茶来,吩咐装点心盛粥。二姑娘问:“大爷,今日中上,喜吃什么菜,叫人办去。”大爷说:“随便。”二姑娘吩咐:“买母鸡,用汤汁汆大潮鱼,热切火腿吧!”大爷说:“很好!”他二人又到房中。二姑娘说:“今日无事,何不请我们家两个姐妹前来陪大爷投掷骰子,把消消时尽。”小继听说,点点头,就有人取了骰盆子,摆上桌子,叫了人去约二位前来陪大爷。谁知不是姐妹,就是那半夜回来不点灯,早出晚归。大爷是初走烟花,如何晓得?各人坐下,连大爷四位。大爷见不是姐妹,他又在二姑娘面前点过头的,不好推辞,只得就桌坐下,打底转流掷骰。此刻,二姑娘在小继旁边帮小继。
不一会工夫,小继赢了他们大钱四十八千,还有零碎银子有十多两。来的两位输了钱,有了气,连酒饭都不吃,他就去了,不提。再言孙小继此刻心中欢喜,进房摆酒吃饭,安歇。到了次日黎明起来,早有昨日输钱之人,久已前来,复又续赌。到中饭时候,孙小继输去了昨日四十八千,连银子一齐都完了。俗说:“赢钱是输钱的后门。”他终日迷恋烟花,忘却老爹教训,放之肚外。再者,二姑娘百般周全,以及要东要西,又不能回,只好各处想空法。院中姐妹,不时前来同小继戏笑玩耍。
此时小继把衙门办公事付于九霄云外,他就犹如做了神仙一般,将自己积聚百有余金,尽行花费干干净净。一住约有十余多日,未免手内空空,又同外人借贷银两。先前是九五扣,三分起利。借过了银子,他又到院中来。此时小继被二姑娘缠住,连公事也无心去办。况借人之银,容易用去,又在烟花中费用。俗语:“花钱是无底深坑,屋脊上支锅,冲家后门。”
又借,起利不只三分,处处是重利。后来,又无处腾挪,连六折加十的利钱都借高了,到院中来用。况烟花妓女,眼睛是天平一般,见大爷手内空空,所来的银子大约皆是借的,要想起逐客之计,说:“我要嫁与你为妻,不愿在烟花久留。爱大爷种种之情实,真舍不得,愿跟随大爷做铺床盖被人。我身价若干,不过三百金。除中人使用,大约共要银四百金。你就救我出烟花,我同你做个长久夫妻,百年偕老,岂不是好?”小继痴心,过了一夜,枕上百般恩情,一个说天长地久,一个说海誓山盟。
到了天明回来,与人商议借银,那里有人借银与他?况连腰内零用钱不得了,只好到了家中,与老妈将工食借去用了,并同孝妹妹借了一付坠子,都当掉了。又到院中,二姑娘见小继,说:“你待我心不真。俗语道:痴心女子负心汉。”百般耻笑大爷。二姑娘说:“你看众姐妹们都是手上戴的金镯。人说我同你恩爱如山,我手上戴的是铜镯头。”孙小继即刻别了二姑娘,到了外面想悬法,到了山西侉子店,驼了五六疋茧细;又到各衣店,驼了衣服等件,到了当铺内,当出银子,来到金珠店,换了金子,打了包金镯一付,金戒指一付回来,仍到院中,交与二姑娘,又住了几天。
光阴迅速,不觉到了五月底,要脱单了。二姑娘又往小继说:“你看看别人到脱了单,穿的是纱裤子了,我还是布的哩!”
小继没奈何,到了成衣店内,做了一条银红兼丝裤子,又做一条玉色纱裤子,限晚就要做成,亲自送到二姑娘处。
孙老爹那日无事,到公廨内,不见小继,叫人各处找寻。
不知司房内公役,已是平日小继曾嘱过的:“我在二姑娘处,有人找寻我,你送个信来。”今公役先在茶馆吃茶闲谈,孙大理找寻小继之话,不期被旁人一五一十听得明白,即起坏意,商量:“飞速前去,挤孙小继几两银子用用。弄到银子,你我大家均公,如何?”随即这二人里应外合,到了二姑娘处。适值小继与二姑娘交欢之际,这二人进去,将房门推开,彼此二人赤身露体,不能起来。保儿见有二人进来,凶凶拥拥,知有跷蹊,告诉妈妈。妈妈跟了二人,看见进房,听见说:“官休私休?”妈儿旁边解劝。小继此刻并无主意,只愿私休。小继回言:“我身边并无银钱财物。”大家做好做歹的,相应写一百两空头券,方肯干休。小继无奈,只得写下借券与他二人,明日交银。二人望妈妈说:“我今将孙小继交与你,千万不可放他走了。若放他走了,明日没银,就同你要。”
不谈小继院内之事,再言孙老爹叫人找寻小继不着,大怒回家。走至半路,有人谈说:“如今孙小继这个畜生,平空变了。如今迷恋烟花,终日都不到司房办事,荡费银钱,周身是债。”那二人认不得孙老爹,这才是:路上说话,草里有人。
老爹听得此言,复到家中叫人找到院头,找见了孙小继说:“你家老爹大怒,此时打发我等前来找你,快快回去!”小继此刻无可奈何,别了二姑娘回来。见了孙老爹,一一问他近日干何勾当。小继被逼无可奈何,只得将某日遇见某人,到院迷恋二姑娘等语,并言如今欠下各人银钱。老爹一听,气冲牛斗,奔至司房,同众人商议。众人力劝老爹:“趁早将他债户请来,打折头逐款归还,将小继当我众人责他几下,以戒下次要紧。”
老爹无奈,回不过众人。
一夜已过,次日,叫小继将各户帐目开来,连那被挤一百金亦在内,只有香账,账开共计数百余金。老爹择日请了众同事,代小继还债。众人把借券交与来人,来人一一交与老爹。
老爹开言:“诸位下次若要借与他,我姓孙的就同诸位在定远打一场恶官司,那时非怪我无情!”济济众人散去,老爹就同孙小继到司房内,当着众人打个十扁担,从今以后,再不敢犯法了。众人劝住,请老爹带小继回家。至此,小继在家将有半月,足不出户,闷闷不乐。
过了一天,小继吃了饭自己踱到了院内。有人送信与二姑娘,二姑娘晓得,顷刻把头发打散了走了来,用些灰把脸上一泥,泥了干净;用生姜汁一辣,辣下眼泪来。将近小继前来,娇声燕语说:“大爷,你好狠心!一去今已半月不来,我打发人请你数次,皆未见你面。想你又有别个情人,将我丢下了。
我将终身靠着你,谁知你口不应心!数百金身价就如此作难?
我已明白了:想我残花败柳,难以伴你。”此刻孙大爷见二姑娘如此言语,非我不尽心,奈无门路借贷,实在舍他不得。无奈,只得把有事羁身,所以不得前来,失他老大的时,百般赔小心不是,二人方才吃茶谈心。他把那被打还债话都不提,殊不知二姑娘早已晓得。
此刻,小继原说一走就回,奈二姑娘如此做作,心内又舍不得,只得勉强吩咐人办酒。二人住了-宿,奈小继此刻腰内没有得银子,外头又借不动,勉勉强强敷衍的住了几天。保儿故意开言往二姑娘说:“如今孙大爷若要有银子,多付几两与我;若没有银子,我妈儿做此生意,前门迎新,后门送旧,何能代你白养孤老?趁今日孙大爷在此,说个三长两短,省得你每日茶饭不思,说他要娶你。如今我也不能耽着个思胎过日,若是孙大爷无银代你赎身,趁今日说明,好让我另寻主顾。”
此刻二姑娘亦不得话说,此乃不过烟花逐客之计,又晓得他老爹孙大理之名,骂又不怕,无计辞他,只得将此言语激他。若来赎身,又生别计。妓女从无真心从良。如此说法,个个从良,天下良人倒没得妓女如此真心?妓女亦可竖贞节坊!此时孙小继听见保儿言语,心内火冒。妈儿说:“就是他家姐妹,也要钱方能与人家睡觉。”孙小继听见此言,随即辞别二姑娘说:“改日再来看你,今日有点小事。”小继恨恨在心,出了院门,从此再不进院门了,说:“娼妇保儿皆要银钱,方能合意。我劝诸位少年子弟,切不可留恋烟花。我孙小继从前手内有钱,妈儿以及姐儿百般要好,千般奉承;如今我手内空空,故将诸般言语,不尽人情伤我,岂不可惨!”他一直奔城外清风闸前来。未及到家,遇见了山西侉子、卖棉细的同他要银子。他腰内并无银子,回他改日,山西老爹不依。二人正在言语,不期东头官府来了,彼此难闻。小继乘空溜了回来。到得门口敲门,有小夥开门,孙小继叫他把门拴上,直至堂屋中。姑娘叫了一声:“哥哥,你前日当了我的,当早些还我,怕爹爹问我,如何回他?”
再言奶奶叫小夥送衣服与老爹去,此刻起了风了。不言小夥送衣服去,家内妈妈望奶奶说:“我家小夥,不知今日有些发热,先生说防喜事。早,今日就来;如迟,明日来。”奶奶依允去了。不知后事如何,下回分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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