神鬼岂有此理

谁见过神?谁见过鬼?

自称见过神的人是神经,自称见过鬼的人肯定有鬼气。

你相信嫦娥真的奔月吗?你相信肉体凡胎会羽化飞升吗?

偏有些无知妄人,津津乐道于神鬼之论。

鬼是有的———鬼由心生,疑心生暗鬼。鬼,就是你的阴暗心理啊。

神也是有的,一个一身正气,从未做过亏心事的人的奕奕风采就是神啊。

为文劝善,善未必行;行事阴暗,必有鬼欺身。

为人难,为鬼易吗?

神仙之术多诈

(一)

神仙服饵,见于杂书者不一,然其为术也,多诈。

尝见一人服松脂十余年,肌肤充溢,精神强固,自以为得力。然久而觉腹中小不适,又久而病燥结,润以麻仁之类,不应。攻以硝黄之类,所遗者细仅一线。乃悟松脂粘挂于肠中积渐凝结愈厚,则其窍愈窄,故束而至是也。无药可医,竟困顿至死。

又见一服硫黄者,肤裂如磔,置冰上,痛乃稍减。古诗“服药求神仙,多为药所误”,岂不信哉!

张道陵者,沛国人也,本太学书生,博通五经。晚乃叹曰:“此无益于年命。”遂学长生之道,得黄帝九鼎丹法,欲合之。用药皆糜费钱帛。陵家素贫,欲治生,营田牧畜,非己所长,乃不就。闻蜀人多纯厚,易可教化,且多名山,乃与弟子入蜀,住鹄鸣山。著作《道书》二十四篇,乃精思炼志。忽有天人下,千乘万骑,金车羽盖,骖龙驾虎,不可胜数。或自称柱下史,或称东海小童,乃授陵以“新出正一明威之道。”陵受之,能治病,于是百姓翕然,奉事之以为师。弟子户至数万,即立祭酒,分领其户,有如官长。并立条制,使诸弟子,随事轮出米绢器物纸笔樵薪什物等。领人修复道路,不修复者,皆使疾病。县有应治桥道,于是百姓斩草除溷,无所不为,皆出其意,而愚者不知是陵所造,将为此之从天上下也。陵又欲以廉耻治人,不喜施刑罚。乃立条制,使有疾病者,皆疏记生身已来所犯之,乃手书投水中,与神明共盟约,不得复犯法,当以身死为约。于是百姓计念:邂逅疾病,辄当首过,一则得愈,二使羞惭,不敢重犯,且畏天地而改。从此之后,所违犯者,皆改为善矣。陵乃多得财物,以市其药,合丹,丹成,服半剂,不愿即升天也,乃能分形作数十人。其所居门前水池,陵常乘舟戏其中,而诸道士宾客,往来盈庭巷,座上常有一陵,与宾客对谈,共食饮,而真陵故在池中也。其治病事,皆采取玄素,但改易其大较,转其首尾,而大途犹同归也。行气服食,故用仙法,亦无以易。故陵语诸人曰:“尔辈多俗态未除,不能弃世,正可得吾行气道引房中之事,或可得服食草木数百岁之方耳。其有九鼎大要,唯付王长,而后合有一人从东方来,当得之。此人必以正月七日日中到。”其说长短形状,至时果有赵升者,从东方来,生平未相见,其形貌一如陵所说。陵乃七度试升,皆过,乃受《升丹经》。七试者,第一试:升到门不为通,使人骂辱。四十余日,露宿不去,乃纳之。第二试:使升于草中守黍驱兽。暮遣美女非常,托言远行,过寄宿,与升接床,明日又称脚痛不去,遂留数日,亦复调戏,升终不失正。第三试:升行道,忽见遗金二十瓶,升乃走过不取。第四试:令升入山采薪,三虎交前,咬升衣服,唯不伤身。升不恐,颜色不变,谓虎曰:“我道士耳,少年不为非,故不远千里,来事神师,求长生之道,汝何以尔也?岂非山鬼使汝来试我乎?”须臾,虎乃起去。第五试:升于市买十余匹绢,付直讫,而绢主诬之,云未得,升乃脱己衣,买绢而偿之,殊无色。第六试:升守田谷,有一人往叩头乞食,衣裳破弊,面目尘垢,身体疮脓,臭秽可憎。升怆然,为之动容,解衣衣之,以私粮设食,又以私米遗之。第七试:陵将诸弟子,登云台绝岩之上,下有一桃树,如人臂,傍生石壁,下临不测之渊。桃大有实。陵谓诸弟子曰:“有人能得此桃实,当告以道要。”于时伏而窥之者三百余人,股战流汗,无敢久临视之者,莫不却退而还,谢不能得。升一人乃曰:“神之所护,何险之有?圣师在此,终不使吾死于谷中耳。师有教者,必是此桃有可得之理故耳。”乃从上自掷,投树上,足不磋跌,取桃实满怀,而石壁险峻,无所攀缘,不能得返。于是乃以桃一一掷上,正得二百二颗,陵得而分赐诸弟子各一,陵自食,留一以待升。陵乃以手引升,众视之,见陵臂加长三二丈,引升,升忽然来还,乃以向所留桃与之,升食桃毕,陵乃临谷上,戏笑而言曰:“赵升心自正,能投树上,足不磋跌。吾今欲自试投下,当应得大桃也。”众人皆谏,唯升与王长嘿然。陵遂投空,不落桃上,失陵所在。四方皆仰,上则连天,下则无底,往无道路,莫不惊叹悲涕。唯升长二人,良久乃相谓曰:“师则父也,自投于不测之崖,吾何以自安?”乃俱投身而下,正堕陵前,见陵坐局脚床斗帐中。见升长二人笑曰:“吾知汝来。”乃授二人道毕。三日乃还,归至旧舍,诸弟子惊悲不息。后陵与升长三人,皆白日冲天而去,众弟子仰视之,久而乃没于云霄也。

(二)

神仙之术,以长生为说,又谬为不死之药以欺人,故前代帝王及大臣多好之,然卒无验,且有服药以丧其身者。盖由富贵之极,惟恐一旦身殁不能久享其乐,是以一心好之。假使其术信然可以长生,何故四海之内千百年间,曾无一人得其术而久住于世者?若谓神仙混物,非凡人所能识,此乃欺世之言,初不可信。

汉淮南王刘安,汉高帝之孙也,其父厉王长,得罪徙蜀,道死。文帝哀之,而裂其地,尽以封长子,故安得封淮南王。

时诸王子贵侈,莫不以声色游猎犬马为事。唯安独折节下士,笃好儒学,兼占候方术。养士数千人,皆天下俊士。作《内书》二十二篇,又《中篇》八章,论变化之道,凡十万言。武帝以安辩博有才,属为诸父,甚重尊之。特诏及报书,常使司马相如等共定草,乃遣使,召安入朝。尝诏使为《离骚经》,旦受诏,食时便成,奏之。安每宴见,谈说得失,及献诸赋颂。晨入夜出,乃天下道书及方术之士,不远千里,卑辞重币请致之。

于是乃有八公诣门,皆须眉皓白,门吏先密以白王,王使阍人,自以意难问之曰:“我王上欲求延年长生不老之道,中欲得博物精义入妙之大儒,下欲得勇敢武力扛鼎暴虎横行之壮士。今先生年已耆矣,似无驻衰之术,又无贲育之气,岂能究于三五典,八索九丘,钩深致远,穷理尽性乎?三者既乏,余不敢通。”

八公笑曰:“我闻王尊礼贤士,吐握不倦,苟有一介之善,莫不毕至。古人贵九九之好,养鸣吠之技,诚欲市马骨以致骐骥,师郭生以招群英。吾年虽鄙陋,不合所求。故远致其身,且欲一见王,虽使无益,亦岂有损?何以年老而逆见嫌耶?王必若见年少则谓之有道,皓首则谓之庸叟,恐非发石玉,探渊索珠之谓也。薄吾老,今则少矣。”

言未竟,八公皆变为童子,年可十四五,角髻青丝,色如桃花。门吏大惊,走以白王。

王闻之,足不履,跣而迎登思仙之台。张锦帐象床,烧百和之香,进金玉之几,执弟子之礼,北面叩首而言曰:

“安以凡才,少好道德,世务,沉沦流俗,不能遣累。负笈山林,然夙夜饥渴,思愿神明,沐浴滓浊,精诚浅薄,怀情不畅,邈若云汉,不期厚丰。道君降屈,是安禄命,当蒙拔擢,喜惧屏营,不知所措。唯愿道君哀而教之,则螟蛉假翼于鸿鹄,可冲天矣。”

八童子乃复为老人,告王曰:

“余虽复浅识,备为先学。闻王好士,故来相从,未审王意有何所欲。吾一人能坐致风雨,立起云雾,画地为江河,撮土为山岳;一人能崩高山,塞深泉,收束虎豹,召致蛟龙,使役鬼神;一人能分形易貌,坐存立亡,隐蔽六军,白日为暝;一人能乘云步虚,越海凌波,出入无间,呼吸千里;一人能入火不灼,入水不濡,刃射不中,冬冻不寒,夏曝不汗;一人能千变万化,恣意所为,禽兽草木,万物立成,移山驻流,行宫易室;一人能煎泥成金,凝铅为银,水炼八石,飞腾流珠,乘云驾龙,浮于太清之上,在王所欲。”

安乃日夕朝拜,供进酒脯,各试其向所言,千变万化,种种异术,无有不效。遂授《玉丹经》三十六卷。药成,未及服。而太子迁好剑,自以人莫及也,于时郎中雷被,召与之戏,而被误中迁,迁大怒,被怖,恐为迁所杀,乃求击匈奴以赎罪。安闻不听,被大惧,乃上书于天子云:“汉法,诸侯壅阏不与击匈奴,其罪入死。”

安合当诛,武帝素重王,不咎,但削安二县耳。安怒被,被恐死。与伍被素为交亲,伍被曾以奸私得罪于安,安怒之未发。二人恐为安所诛,乃共诬告,称安谋反。天子使宗正持节治之。八公谓安曰:“可以去矣,此乃是天之发遣王。王若无此事,日复一日,未能去世也。”

八公使安登山大祭,埋金地中,即白日升天。

八公与安所踏山上石,皆陷成迹,至今人马迹犹存。

八公告安曰:“夫有藉之人,被人诬告者,其诬人当即死灭。伍被等今当复诛矣。”

于是宗正以失安所在,推问云:“天仙去矣。”

天子怅然,乃讽使廷尉张汤,奏伍被,云为画计。乃诛二被九族,一如八公之言也。

汉史秘之,不言安得神仙之道,恐后世人主,当废万机,而竞求于安道,乃言安得罪后自杀,非得仙也。按左吴记云:安临去,欲诛二被,八公谏曰:“不可。”安乃止。

又问八公曰:“可得将素所交亲俱至彼,便遣还否?”

公曰:“何不得尔,但不得过五人。”

安即以左吴、王眷、傅生等五人。至玄洲,便遣还。

吴记具说云:安未得上天,遇诸先伯,安少习尊贵,稀为卑下之礼,坐起不恭,语声高亮,或误称“寡人”。于是仙伯主者奏安云不敬。应斥遣去。八公为之谢过,乃见赦。谪守都厕三年。后为散仙人,不得处职,但得不死而已。武帝闻左吴等随王仙去更还,乃诏之,亲问其由,吴具以对,帝大懊恨,乃叹曰:“使朕得为淮南王者,视天下如脱屣耳。”

遂便招募贤士,亦冀遇八公,不能得。而为公孙卿、栾大等所欺,意犹不已,庶获其真者。以安仙去分明,方知天下实有神仙也。时人传八公、安临去时,余药器置在中庭,鸡犬舐啄之,尽得升天。故鸡鸣天上,犬吠云中也。

呜呼!所谓神仙,人之羽化升飞者也,安有鸡犬随之而冲云者也?是以予常疑之。神仙之术,自古惑人,淮南王之升仙,吾恐实为汉武所害,为免伤亲之恶名,遂为此鸡犬升天无稽之谈,既成安之美誉,又掩天下人之耳目,是一举而数得。后世不得其要,以讹传讹。而持神仙术者,遂以此妄谈为正说,欺人取钱,无不至。…

鬼 论

客问予曰:“世人言有鬼物,其最使人疑乎,谓其无,何以有声?谓其有,何以无形?子试言之。”

予曰:“鬼者,我也。天下有我即有鬼。夫岂别有所谓鬼哉!几疑之起,起于人心,而鬼即凭人心而起。是我之不善之心,即鬼也。我心足以造鬼,鬼不足以扰我也。有为恶之人,夜半呼之,未有不瞿然惊者,其心有鬼,不料为人之声也;有为善之人,亦夜半呼之,未有不徐而问者,其心无鬼,早知为人之声也。昔尝夜行于路,闻有声自空中来者,徐伺之,则一枯节之竹,风入而为此也。”

予曰:“人之所言鬼者,大抵如斯。天下事,始生于疑,疑久而信,信而深,而假者反真,虚者反实,自然之势也。子曰:‘鬼神之为德,视而弗见,听而弗闻。’其言岂欺我哉?即曰:‘如在其上,如在其左右。’亦承祭者敬恭之至,想像其状,结而成形者也。是则鬼之有无可以人心为断矣。昔有人饮于友之家,庭隅悬画弓,影射于樽,跃然惊为蛇也,归而病且作矣。友知之复招以饮,白其故,厥疾不药而瘳。无他,释其所疑也。今人之于鬼,亦犹画弓之影耳。慎毋以为恶之心致起其疑,而即以我造鬼,以我惧鬼也可。”

鬼 类

人间一世界也,鬼域亦一世界也。人以类聚,鬼以群分。

鬼之暴而刚者曰狠鬼,鬼之顽而劣者曰兽鬼,鬼之美而艳者曰色鬼,鬼之贪而氵㸒者曰风流鬼,在山曰山鬼,在水曰水鬼,长眠者曰睡鬼,述局者曰赌鬼,醉而不醒者曰酒鬼,有气无声者曰阴鬼,富而吝啬者曰小气鬼,贫而负债者曰穷酸鬼,横死者曰屈死鬼,索命而急者曰催死鬼,率直无拘者曰冒失鬼。

李戴仁尝维舟于枝江县曲浦中。月色皎然,忽见一妪一男子,出水面四顾,失声云:“此有生人!”遽驰水面,若履平地,登岸而去。

当阳令苏居江陵,尝夜归,月明中,见一美人被发,所著裾裾,殆似水湿。戏云:“非江伥耶?”妇人怒曰:“唤我作鬼!”奔而逐之,走,遇更巡方止,见妇却返所来之路。是岂水鬼邪?

吴兴袁乞,妻临亡,把乞手云:“我死,君再婚否?”乞曰:“不忍。”后遂更娶。

白日见其妇语云:“君先结誓,为何负言?”因以刀割阳,虽不致死,人理永废也。是岂狠鬼邪?

王湛判冥事,初叔玄式,任荆州富阳令,取部内人吴实钱一百贯,后诬以他事,决杀之以灭口。式遇别优,并有上下考,五选不得官。以问,湛白为叔检之,经宿曰:“叔前任阳令日,合有负心事,其案见在,冥司判云:‘杀人之罪,身后科罚,取钱一百贯,当折四年禄。’”叔曰:“诚有此事,吾之罪也。”是岂冤鬼邪?

唐陈导者,豫章人也,以商贾为业。龙朔中,乃泛舟之楚。夜泊江浦,见一舟,逆流而来,亦宿于此。导乃移舟近之。见一人,眉大鼻,如吏,在舟检勘文书,从者三五人。导以同旅相值,因问之曰:“君子何往?幸喜同宿此浦。”眉人曰:“某以公事到楚,幸此相遇。”导乃邀过船中,眉亦随之。导备酒馔,饮经数巡,导乃问以姓氏。眉人曰:“某姓司徒,名弁。被差至楚,已来充使。”导又问曰:“所主何公事也?”弁曰:“公不宜见问。君子此行,慎勿以楚为意,愿适他土耳。”导曰:“何也?”弁曰:“吾非人也,冥司使者。”导惊曰:“何故不得之楚?”弁曰:“吾往楚行灾,君亦其人也,感君之惠,故相报耳。然君须以钱物计会,方免斯难。”导恳苦求之。弁曰:“但俟吾从楚回,君可备缗钱一二万相贶,当免君家。”导许诺,告谢而别。

是岁,果荆楚大火,延烧数万家,荡无孑遗。

导自别弁后,以忧虑系怀。及移舟而返,既至豫章,弁亦至矣。导以吝啬为性,以他事,未办所许钱。使者怒,乃令从者,持书一缄与导。导开读未终,而宅内掀然火起,凡所财物悉尽。是夕无损他室,惟烧导家,弁亦不见。盖以导吝啬,负前约而致之也,是岂小气鬼邪?

浮梁张令,家业蔓延江淮间,累金积粟,不可胜计。秩满,如京师,常先一程致顿,海陆珍美必具。

至华阴,仆夫施幄,陈樽垒,疱人炙羊方熟,有黄衫者,据盘而坐。仆夫连叱,神色不挠。店妪曰:“今五坊弋罗之辈,横行关内,此其流也。不可与竟。”仆夫方欲求其帅以责之,而张令至,具以黄衫者告。张令曰:“勿叱。”召黄衫者问曰:“来自何方?”黄衫但唯唯耳。促暖酒,酒至,令以大金钟饮之,虽不谢,似有愧色。饮讫,顾炙羊,著目不移。令自割以劝之,一足尽,未有饱色。令又以奁中十四五啖之,凡饮二斗余,酒酣,谓令曰:“四十年前,曾于东店得一醉饱。以至今日。”令甚讶,乃勤恳问姓氏。对曰:“某非人也,盖直送关中死籍之吏耳。”令惊问其由。曰:“太山召人魂,将死之籍付诸岳,俾某部送耳。”令曰:“可得一观乎?”曰:“便窥亦无患。”于是解革囊,出一轴,其首云:“太山主者牒金天府。”其第二行云:“贪财好杀,见利忘义人,前浮梁县令张某。”即张君也。令见名,乞告使者曰:“修短有限,谁敢惜死?但某方强仕,不为死备,家业浩大,未有所付。何术得延其期?某囊橐中,计所直不下数十万,尽可以献于执事。”使者曰:“一饭之恩,诚宜报答,百万之贶,某何用焉?今有仙官刘纲,谪在莲花峰。足下宜匍匐径往,哀诉奏章,此则无计矣。某昨联金天王与南岳博戏不胜,输二十万,甚被逼逐。瞳下可诣岳庙,厚数以许之,必能施力于仙官。纵力不及,亦得路于莲花峰下。不尔荆榛蒙密,川谷阻绝,无能往者。”

令于是赍牲牢,驰诣岳庙,以千万许之。然后直诣莲花峰,得幽径,凡数十里,至峰下,转东南,有一茅堂,见道士隐几而坐,问令曰:“腐骨秽肉,魂亡神耗者,安得来此?”令曰:“钟鸣漏尽,露顷刻,窃闻仙官能复精魂于朽骨,致肌肉于枯骸。既有好生之心,岂惜奏章之力?”道士曰:“吾顷隋朝权臣一奏,遂谪居此峰。尔何德于予,欲陷吾为寒山之叟乎?”令哀祈愈切,仙官神色甚怒。

俄有使者赍一函而至,则金天王之书札也。仙览书,笑曰:“关节既到,难为不应。”召使者反报,曰:“莫又为上帝谴责事?”乃启玉函,书一通,焚香再拜以遣之。

凡食顷,天符乃降。其上署“彻”字,仙官复焚香再拜以启之。云:“张某弃背祖宗,窃假名位,不顾礼法,苟窃官荣,而又鄙僻多藏,诡诈无实。百里之任,已是叨居,千乘之富,今因苟得。令按罪已实,待戮余魂,何为奏章,求延厥命?但以扶危拯溺者,大道所尚;纾刑宥过者,玄门是宗。尔一,我全弘化。希其悛恶,庶乃自新。贪生者量延五年,奏章者不能无罪。”仙官览毕,谓令曰:“大凡世人之寿,皆可致百岁。而以喜怒哀乐,汨没心源。爱恶嗜欲,伐生之根。而又扬己之能,掩彼之长,颠倒方寸,顷刻万变,神倦思怠,难全天和。如彼淡泉,汨于五味,欲致不坏,其可得乎?勉导归途,无堕吾教。”令拜辞,举手已失所在。

复寻旧路,稍觉平易,行十余里,黄衫吏迎前而贺。令曰:“将欲奉报,愿知姓字。”吏曰:“吾姓钟,生为宣城县脚力,亡于华阴,遂为幽冥所,递符之役,劳苦如旧。”令曰:“何以免执事之困?”曰:“但金天王愿,请置予为阍人,则吾饱神盘子矣。天符已违半日,难更淹留,便与执事别。”入庙南柘林三五步而没。

是夕,张令驻车华阴,决东归。计酬金天王愿,所费数逾二万,乃语其仆曰:“二万可以赡吾十舍之资粮矣。安可受祉于上帝,而私谒于土偶人乎?”

明旦,遂东至偃师,止于县馆,见黄衫旧吏,赍牒排闼而进,叱张令曰:“何虚妄之若是?今祸至矣!由尔偿三峰之愿不果,俾吾答一饭之恩无始终,悒悒之怀,如痛毒蜇。”言讫,失所在。顷刻,张令有疾,留书遗妻子,未讫而终。是岂催命鬼邪?

太原王垂与范阳卢收友善。唐大历初,尝乘舟于淮浙往来。至石门驿旁,见一妇人于树下,容色殊丽,衣服甚华,负一锦囊。王卢相谓曰:“妇人独息,妇囊可图耳。”乃弥棹伺之。妇人果问曰:“船何适?可容寄载否?妾夫病在嘉兴,今欲省之,足痛不能去。”二人曰:“虚舟且便,可寄尔。”妇人携囊而上,居船之首。

又徐挑之,妇人正容曰:“附,何得不正耶?”二人色怍。垂善鼓琴,以琴悦之,妇人美艳粲然。二人振荡,乃曰:“娘子固善琴耶?”妇人曰:“少所习。”王生拱琴以援,乃抚轸泛弄泠然。王生曰:“未尝闻之。有以见文君之诚心矣。”妇人笑曰:“委相如之深也!”遂稍亲合。其谈谐慧辩不可言。相视感悦。是夕与垂偶会船前,收稍被隔碍,而深叹慕。

夜深,收窃探囊中物视之,满囊骷髅耳。收大骇,知是鬼矣。而无因达于垂,听其私狎,甚缱绻。

既而天明,妇人有故下。收告垂,垂大慑曰:“计将安出?”收曰:“宜伏箦下。”如其言。须臾,妇人来,问王生安在。收绐之曰:“适上岸矣。”妇人甚剧,委收而追垂。

望之稍远,乃弃于岸,棹倍行。数十里外,不见来。夜藏船处闹。半夜后,妇人至,直入船,拽垂头。妇人四面有眼,腥秽甚,啮咬垂,垂困。二人大呼,众船皆助,遂失妇人。明日,得纸梳于席上,垂数月而卒。是岂色鬼邪?

唐俭少时,乘驴将适吴楚,过洛城,渴甚。见路旁一小室,有妇人年二十余,向明缝衣,投之乞浆,则缝袜也。遂问别室取浆,曰:“郎渴甚,为求之。”逡巡,持一盂至。俭视其室内,无厨灶。及还而问曰:“夫人之居,何不置火?”曰:“贫无以炊,侧近求食耳。”言既,复缝袜,意绪甚忙。又问何故急速也,曰:“妾之夫薛良,贫贩者也。事之十余年矣,未尝一归侍舅姑。明早郎来迎,故忙耳。”俭微挑之,拒不答。俭愧谢之,遗饼两轴而去。

行十余里,忽记所要书有忘之者,归洛取之。明晨复至此,将出都,为途刍之阻,问何人,对曰:“货师薛良之柩也。”骇其姓名,乃昨妇人之夫也。遂问往,曰:“良婚五年而妻死,葬故城中。又五年而良死,良兄发其柩,将先茔耳。”俭随观焉。至其殡所,是求水之处。俄而启殡,棺上有饼两轴,新袜一双。俭悲而异之,遂东去。

舟次扬州禅智寺东南,有士子二人,各领徒,相去百余步,发故殡者。一人惊叹久之,其徒往往聚笑。一人执锸,碎其柩而骂之。俭遽造之。叹者曰:“璋姓韦,前太湖令。此发者,璋之亡子。空十年矣。适开易其棺,棺中丧其履,而有妇人履一只。彼乃裴冀,前江都尉。其发者爱姬也,平生宠之,裴到任二年而卒,葬于此一年。今秩满将归,不忍弃去,将迁于洛。既开棺,丧其一履,而有丈夫履一只。两处互惊,取合之,彼此成对。盖吾不肖子氵㸒于彼,往复无常,遽遗之耳。”

俭闻言,登舟静思之曰:“货师之妻死五年,犹有事舅姑之心。逾宠之姬,死尚如此,生复何望哉!士君子可溺于此辈而薄其妻也!”是岂风流鬼邪?

鬼 诗

“流水涓涓芹努牙,织鸟西飞客还家。荒村无人作寒食,殡宫空对棠梨花。”此鬼诗中之最峭者。“钱塘江上是儿家,郎若游时来吃茶。黄土覆墙茅盖屋,门前一树马樱花。”此鬼诗中之最逸者。“数点鬼灯移近岸,夜深苏小踏青归。”是鬼诗之设想幽绝者。

新 鬼

人之初,性本善。故赤子于世,如混沌未开。懵然所行,皆合圣人之道。然世上善人少而恶人多,久之,所行必不容于世,故须学也。所学何也?恶人之道也。

人固如此,鬼亦如之。人言鬼有新宿之分,新鬼如赤子,常怀恻隐之心,常有所不忍。宿鬼多老奸巨猾,无所不为。

夫子曰:“老而不死,是为贼。”是谓人也。然予谓此言亦谓鬼也。人死为鬼,鬼死为何也?

昔人有言鬼事者,有新死鬼之说,读之,堪称奇绝,可下酒一斗。录之,以示今之为人者及后之为鬼者:

有新死鬼,形疲瘦顿。忽见生时友人,死及二十年,肥健。相问讯曰:“卿那尔?”曰:“吾饥饿,殆不自任,卿知诸方便,故当以法见教。”友鬼云:“此甚易耳,但为人作怪,人必大怖,当与卿食。”新鬼往入大墟东头,有一家奉佛精进。屋西厢有磨,鬼就推此磨,如人推法。此家主语子弟曰:“佛怜吾家贫,令鬼推磨。”乃辇麦与之。至夕,磨数斛,疲顿乃去。遂骂友鬼:“卿那诳我?”又曰:“但复去,自当得也。”复从墟西头入一家,家奉道:“门旁有碓。此鬼便上碓,如人舂状。此人言:“昨日鬼助某甲,今复来助吾,可辇谷与之。”又给婢簸筛。至夕,力疲甚,不与鬼食。鬼暮归,大怒曰:“吾自与卿为婚姻,非他比。如何见欺?二日助人,不得一瓯饮食。”友鬼曰:“卿自不偶耳。此二家奉佛事道,情自难动,今去可觅百姓有作怪,则无不得。”鬼复去,得一家,门首有竹竿。从门入,见有一群女子,窗前共食。至庭中,有一白狗,便把令空中行,其家见之大惊,言自来未有此怪。占云:“有客鬼索食,可杀狗,并甘果酒饭,于庭中祀之,可得无他。”其家如师言,鬼果大得食。自此后恒作怪,友鬼之教也。

难五行之说

五行之说,始于邹衍,而成于汉刘向、班固。然《五行志》等书皆牵扭可笑。

取火于金石,独木也哉?克木者金,而火未尝不克木。予见克土者金,木之克不若金之利也。火水交相克者也。土克水,水亦克土也。总之天地无不生,无不克。万物消长乎阴阳也,若五行生克,谬矣哉!

金克木者,斧斤入林也,不知水渍火焚,木更朽且焦矣。木克土者,以树根能蚀土耳,然则凡草木虫豸之生长,孽孕于土者,皆克土者乎?土生草木,犹母乳子也,子乳于母,岂克母耶?

土克水者,以土能堙水不流,是鲧得顺五行之性,而何云汩陈?况土仅壅水耳,水且能决土,则土劣于水明甚。

水克火矣,而火沸水成汤,且烁水使干,非水之定胜也。龙雷之火,得水益烈,又何以称焉?

火克金者,以火之烁金使流耳,而金固无损,固不似土埋水渍蚀之殆尽也。

凡为彼说,皆非穷理格物者所当信。愚谓克者,能也,致能于彼而互相成也。天地五行消息之道,甚精甚微,勿以人世之攻取恩怨之凡情测之,尤不可用之于医,自速其死。

五行生克之说,前人多辨之者,此不过言其气之变通,性之相成耳。非生者果如父母,克者果如仇敌也。至医家泥于其说,遂谓脾强则妨肾,肾强则妨心,心强则妨肺,肺强则妨肝,肝强则妨脾。岂人之脏腑,日构衅争斗于胸中,得势以骄而即相凌夺乎?五行之说,虽得自然之理,然非世间万物之法。以五行之说,论天下一切,不唯有张冠李戴之虞,亦有误国害人之祸。

古之持阴阳术者,借五行之说,成一家之言,亦无不可;今之持阴阳术者,托之空言以欺人,小者妄言骗取财货;大者贻误坏人性命。

呜呼!五行生克,间或有之,然谓其为天下万物之法而笃信之,则陋矣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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