话说石忍冰在彰阳旅馆的大厅上,同一位穿蓝缎袍的客官谈了一回铜元、银元,收漕不收漕的一套闲话,虽是几句空议论,然而倒是切中时弊的话头,不可当做他闲谈的看待呢。接着又谈到自治公所裁判的话儿,提起豆腐店随意的妻女一起奸案。已说到奸夫小钱打听黄氏的出身底细了,原来那黄氏却是本处黄乡绅家的婢女,那黄乡绅当初也做到监司大员,及至告老回家,年纪已六十七八了。老而不衰,就把这黄氏收在房里。那时节,黄氏只得十五岁,倒也服伺了黄乡绅差不多十年光景,黄乡绅伸腿去了,岂知黄乡绅的儿子,早瞧上了这黄氏,黄氏很懂道理,决计不从。
那黄乡绅的儿子想等到老头子死了,不怕她不依,及至等到了这时分,黄氏仍是不肯。因此黄乡绅的儿子不高兴了,不容她留在家中,就给了这随意做老婆。黄氏服伺了黄乡绅这许久,自然手里也积了一两吊银子,衣服也有两箱。随意喜出望外,得了这么大一注的妻财,自然铺面也放阔些儿,叫老婆坐在豆腐架子旁边应酬主顾,天天坐在铺子里瞧着街上来来往往有些年轻美貌的郎君,看了好不有趣。头里服伺黄乡绅的时节,成日里伴着一个白头翁,倒一心一意的,没有半点儿邪念,及至嫁了随意,又想着自己因为有志节,不肯从小主人的缘故,所以嫁到这里来的,心里有说不出的委屈,为何大老爷们不称赞有志节呢?所以虽则看看这随意年纪也嫌老了,脸儿也丑了,言语也不知趣了。然而一想前情,断不敢起一些儿邪念,依然规规矩矩和气过日子。须知妇人家心,原是水也似的,提防的严密,尚还无端的决了,何况这时节,黄氏的提防虽是表面上果然完好,却不道里面被蝼蚁吃空了的,只消微有些儿冲激,立刻决了。刚好这个小钱打听得明明白白,又知其手里还有一二千金,如此肥美怎肯放松一点。无奈越足这等人家的妇女越难下手。成日成夜老婆、女儿盘在一块儿,而且又是豆腐店。难道穿了很齐整的衣服,天天跑去买块豆腐做进身之计吗?只好在他们门前兜个圈几。但是小钱也没有特别簇眼的俏皮衣衫,所以黄氏眼瞟也没瞟过一次。如此一月有余,小钱无计可施。
一日,合当有事,恰巧莲花庵里的姑子唤做妙云的,在豆腐店里同黄氏说话。他便触景生情。原知道妙云的色戒已破,他那里不三不四的把戏,暗地里着实干了不少。他既是同妙云认识,只怕妙云身上有个计较哩。于是便到莲花庵等着妙云回来,待说了来意,妙云道:“只怕不成功的。我同她是道义之交,极平常的。不过就是她在黄府时,同太太、奶奶一起搭了我这里的莲船会。这会期是每年的八月十六日,今儿分送个贴去吧。”小钱道:“等是等到八月十六日有会期,那一天她要不来呢?”妙云:“说不定,她在黄府上不过来了两次。去年她嫁了随老班,她也没来。方才瞧她的意思也不见得来哩。会分钱,也给了我。”小钱道:“会分钱既已送过了,决得定不会来的了。我知道你的本事非常之大,能去撮弄她来,我情愿捐助十斤灯油,好吗?”妙云笑道:“十斤灯油能值几何?也要不了一元洋钱呢。”小钱笑道:“罢也,就是捐了十斤灯油,撮弄的她来了,然而正经的事干,不过看着罢哩。假如没做理会处,这一注钱,也是白白的送给你的。”
妙云道:“重赏之下,必有勇夫。常言道:小钱不去,大钱不来。你若捐一件花青绸道袍来,包你成功就完了,不过长久不长久,我却不管的。”小钱喜出望外道:“这个自然,这个自然。所谓包做媒,包养孩,原来没有的事。只消你牵了我们拢来,我自有手段笼络她。”妙云道:“如此就是了,这倒用不着会期那一天了,你听我的就是了。”小钱再三嘱托了一回。过天,便去打探消息。妙云笑道:“光景你们的缘分,前世里已种下了,吃我三言两语,话出她的真情来了。还且一箭双雕呢,不过她的意思,在三尺地面上闹些话柄出来,是不肯的。要是索性远走高飞到别处去安身,另做人家,只消你答应了,她便安排她的去路了。今世界上,是再容易没有了的。如今钱路通行,不消一刻功夫,便几百里路远的地方就到,而且各处车站,那里旅馆林立。床账被褥都是现成,又且清洁,不消携带一点东西,只要有钱,就各式全备了。不比当初闭塞时代,有许多为难呀。”
小钱道:“这句话,你提醒了我了,这里本府那里我原有个相识的去处,不如同她母女两个,本府城里去住几天,再做道理罢。准定时儿三班火车站上相会罢。”订约已定,小钱也安排了一回,次日三班火车,是在未正开的,预先一步在火车站上等着。须臾,只见妙云引着黄氏、昭弟匆匆的到来,黄氏手里拎了一个大包裹,约摸是几件衣服,面上一个方方的盒儿,光景是首饰盒子哩。可想值钱的东西都在这里了。小钱忙同黄氏招呼,黄氏不过点头而已,昭弟也不言不语。看她母女两个,神色之间很有些举止失措,不似平常的光景,总疑她是偷背私奔,心上不免担着惊恐,岂知这私奔的一局戏,本不是黄氏的本心。那妙云却是个妖尼,她存一种迷人的药,中了这药的毒,便凭人捉弄,不得自由,直要七天之后,方才清醒回来。若是黄氏本没有一点邪心呢,她也不敢捉弄的。只是那一天受了小钱的嘱托,便假意儿指着莲船会的因由,要重改章程的话头,去对黄氏说。黄氏便留她房里去议论一番,说到中间又说道:“奶奶是福气,嫁了随老班,过快乐日子,却该在菩萨面上多花两个积些功德,保佑平安。”
原来黄氏心上却有嫌厌随意的意思,不免露出怨望的话头。妙云是何等的精怪,便拿住话头,牢牢的不肯放松半句话儿,一句一句的紧跟上去,顶得黄氏没有了主意。慢后来妙云索性把小钱的意思都说出来了,又把那小钱说得天花乱坠,如子都之姣,宋玉之美,只怕还比不上小钱哩。黄氏只低了头,不言不语,不置可否,及至吃妙云缠不过,只说了一句:“耳目多的很,况且昭弟这孩子跟牢住的,别的念头,空想一阵罢了,断断做不来的。”妙云明知黄氏心里是愿很哩,也不说了,提个当儿,下了一些迷药在茶杯内,恰好昭弟走来,便捉弄她母女两个各喝半杯茶。妙云道:“你们安排些儿要紧的东西,明儿我来接你们罢。”黄氏道:“很好,很好,一准明儿罢。”
你道这迷药又是做书的,故神真说了,不过我们苏松常镇一带,是没有的。所以听了以为诧异。至于西北边陲;瑶苗峒番杂处的去处,却视以为寻常。那妙云原是瑶种,彰阳地方虽是不常有这种的害人物,然而到底不是不有的事。大家也都知道了,不似我们苏松一带的人,听了也有些半信半疑哩。若说这种迷药凑合起来,非常容易,并无希奇难致的东西,做书的当年到宁夏去,那里是接近苗瑶的所在,传授了解决的法子,预防着受人捉弄,所以知细这个性质,且往下说不得了。如今我们上海那种轻狂的孩子,太多了,专门研究那一种科学叫什么钓蚌珠,靠着约蚌珠过日子,风俗都让他们闹的翻转来了。若是把修习这号迷人质性,毒药的法子,顺笔儿写了出来,岂不是倒授了这般轻狂孩子钓蚌味的利器吗?要是让他们陕甘云贵去跑一趟,或者也有人传授,不过做书的不是跑去玩的,所以有人传授,是向来的老例,你们这般哥儿弟儿,没领着紧要的公事,去白跑了这么老远的一趟,可别说吃做书的哄了。花了一大注的盘缠还是小事,倒是这一趟吃了千辛万苦,几乎把性命都送掉了,可是合不来呢。
闭言少叙,且说黄氏、昭弟母女两个,中了迷药之后,自己也不觉着,别人也瞧不到,不过她俩心上,终以为妙云的言语句句是好说话,很情愿依她指点。于是收拾了几件紧要心爱的东西,等到妙云来了,便同了妙云一路来到火车站,和小钱相见了。心上也有知不合,何奈妙云师父,要好费了这么一番心计,原是为了自己,并不是为了他人,只得由他们布置罢。一时火车已到,便别了妙云,挈了昭弟,同着小钱上火车,望本府进发。不过一个时间已到了,下了火车,进了旅馆。往下的事,不言可喻。光阴荏苒,不觉过了五天,黄氏、昭弟迷药的毒性已过,心里顿然明白,失惊道:“此事如何做得?妙云害人不浅了,我前两天不知怎地昏到如此地位呢?”昭弟道:“娘,我们跑了出来,不知道爹在家里急的什么样子,这里又不知是个什么所在呢?”母女两个暗暗的哭了一常恰好那小钱,找相识去了,料得有好一顿功夫才来。于是母女两个商量出一条计较来了。要知怎样的计较,且听下回分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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