唐家的饭很可吃,文博士的食量也颇惊人。唐家全家已经都变成北方人,所以菜饭作得很丰满实在;同时,为是不忘了故乡,有几样菜又保持着南边的风味。唐先生不大能吃酒,可是家中老存着一两坛好的“绍兴”。
菜既多而适口,文博士吃上了劲。心中有点感激唐先生,所以每逢唐先生让酒就不好意思不喝些,一来二去可就喝了不少。酒入了肚,他的博士劲儿渐次减少,慢慢儿的吐了些真话;他的脉算是都被唐先生诊了去。
唐先生摸清楚了博士的肚子只是食量大,而并没什么别的玩艺,反倒更对他亲密了些。唐先生以为自己的一辈子是怀才不遇,所以每逢看到没有印着官衔的名片便不愿意接过来。可是及至他看明白了没有官衔的那个人,虽然还没弄到官职,但是有个好的资格,他便起了同情心,既都是怀才不遇,总当同病相怜。况且与这路资格好而时运不见佳的人交朋友,是件吃不了什么亏的事;只要朋友一旦转了运,唐先生多少也得有点好处。
唐先生自己没有什么资格,所以虽然手笔不错,办事也能干,可是始终没能跳腾起去。有才而无资格,在他看,就如同有翅膀而被捆绑着,空着急而飞不起来。他混了这么些年了,交往很广,应酬也周到,可是他到底不曾独当一面的作点大事。是的,他老没有闲着过,但是他只有事而无职。他的名片上的确印得满满的,连他自己可也晓得那些字凑到一块儿还没有一个科长或县知事沈重。他不能不印上那一些,不印上就更显着生命象张空白支票了。印上了,他又觉得难过。
所以他非常喜欢一张有官有职,实实在在的名片。
为补正这个缺陷,他对子女的教育都很注意。以他的财力说,他满可以送一个儿子到外国去读书。但是他不肯这样破釜沈舟的干。一来他不肯把教育儿女们的钱都花在一个人的身上,二来他怕本钱花得太大,而万一赚不回来呢。所以他教三个儿子都去入大学,次第的起来,资格既不很低,而又能相继的去挣钱,他觉得这个方法既公平又稳当。现在,他的大儿子已去作事,事体也还说得下去。二儿子也在大学毕了业,不久当然也能入俩钱。三儿子还在中学,将来也有入大学的希望。女儿呢,在师范毕业,现在作着小学教员。看着他的子女,他心中虽不十二分满意,可是觉得比上不足比下有余,总算说得过去,多少他们都能有个资格,将来的前程至少也得比他自己的强得多。他这辈子,他常常这么想,是专为别人来忙,空有聪明才干,而唱不了正工戏。这一半是牢骚,一半也是自慰,自己虽然没能一帆风顺的阔起来,到底儿子们都有学位,都能去正正经经的作点事,也总算不容易。
他与焦委员的关系,正如同他与别的要人的关系,只能帮忙,而上不了台。谁都晓得他是把手儿,谁有事都想交给他办,及至到了委派职务的时候,他老“算底”。谁要成立什么会,组织什么党,办什么选举,都是他筹备奔走一切。到办得有点眉目了,筹备主任或别项正式职员满落在别人身上。事还是他办,职位归别人。他的名片上总是筹备委员,或事务员;“主任”,“科长”,“课长”,甚至连“会计”都弄不到他手里,虽然他经手不少的钱财,他的最大的报酬,就是老不至于闲着,而且有时候也能多少的剩几个私钱而不至于出毛病。
当他一见文博士的面时候,“博士就是状元”这句话真打动了他的心。是的,假若他自己有个博士学位,哼,往小里说,司长,秘书长总可以早就当上了。就拿“文化学会”说吧,筹备,组织,借房子,都是他办的。等办成了,焦委员来了,整个的拿了过去,唐先生只落了个事务员。每月,他去到各处领补助费,领来之后留下五十元,而余的都汇交焦委员。创立这个学会的宗旨,本是在研究山东省的历史地理古物艺术,唐先生虽然没有多大的学问,对学问可是有相当的尊崇与热心。及至焦委员作了会长,一次会也没开过,会所也逐渐的被别人分占了去。唐先生说不出什么,他没法子去抗议。也好,他只在会里安了个仆人,照管着那几间破屋子,由每月的五十元开销里,他剩下四十块;焦委员也装作不知道。
象这样的事,他干过许许多多了。可也别说,就这么东剩五十,西剩六十,每月他也进个三百二百的。赶上动工程呢,他就多有些油水。家里的房子是自己的。过日子又仔细,再加上旧日有点底子,他的气派与讲究满够得上个中等的官僚。每逢去访现任的官儿,而发现了他们家中的寒伧或土气,他就得着点儿安慰――自己虽然官运不通,论讲究与派头可决不含忽!
焦委员确是嘱咐过他,有到“文化学会”来的,或是与焦委员有关系的要人由济南路过,他可以斟酌着招待或送礼。唐先生把这两项都办得很不错。他的耳朵极灵,永不落空;谁要到济南来,谁要从济南路过,他都打听得清清楚楚。那些由焦宅出来的,他知道的更快。他顶愿意替焦委员给过路的要人送礼,一来他可以见识见识大人物,二来在办礼物的时候也可以施展些自己的才能。送什么礼物全凭送给谁而决定,这需要揣摩与眼光。有一次他把一筐肥城桃送给一位焦委员的朋友,后来据焦委员的秘书说,那位要人亲笔写给焦委员一封信,完全是为谢谢那一筐子桃。这种漂亮的工作,在精神上使唐先生快活,在物质上可以多少剩下点扣头,至少也顺手把他自己送焦委员的礼物赚了出来。
对于招待到文化学会来的人,唐先生说不上是乐意作,还是不乐意作。由焦委员那儿来的人,自然多少都有了资格来历,他本应当热心的去招待。可是,因为他们有资格,哪怕是个露着脚后跟的穷光蛋呢,也不久就能混起来,地位反比他自己强;这使他感到不平。况且,谁来了都一支就是一二百,而唐先生自己老是靠着那四十块不见明文的津贴――或者更适当的叫作“剩头”。但是继而一想呢,接济这些穷人到底比白白给焦委员汇去较为多着点意义,焦委员并不指着这点钱,而到穷人手里便非常的有用,于是他又愿意招待这些人;他恨焦委员,所以能少给他汇点去,多少可以解解恨。
所以,他一看见文博士那张无官衔的名片,他心中就老大的不乐意,又是个穷光蛋!及至博士来了硬的,一点不客气的说出,博士就是状元,他心中又软了,好吧,多给焦委员开销俩钱,顺水推舟的事,干吗不作个人情呢。
现在,文博士借着点酒气,说出心中的委屈,唐先生的脑中转开了圈圈。这个有博士学位的小伙子是吃完了抹抹嘴就走呢,还是有真心交朋友?假若博士而可靠的话,他细细的看了看女儿,客观的,冷静的看了看:现成的女儿,师范毕业,长得不算顶美,可是规规矩矩。假若文博士有意的话,那么以唐先生的交际与经验,加上文博士的资格,再加上亲戚的关系,这倒确是一出有头有尾,美满的好戏!自己的儿子只能在大学毕业,可是女婿是博士,把一切的缺点都可以弥补过来了!
不过,这可只是个就景生情的一点希望与理想。唐先生知道世界上任何一件事都不是直去直来,一说就成的。别的事都可以碰钉子,再说,可不能拿女儿试验着玩。慢慢的看吧,先把文博士看清楚了再说别的。不错,这件事并不单是唐家的好处,文博士可以得个一清二白的妻子,还可以得个头等的岳父兼义务的参谋。可是,谁知道人家博士怎么想呢,不能忙,这宗事是万不能忙的。
饭后,文博士开始打听焦委员给他的那张名单上的人。唐先生认识,都认识,那些人。可是,不便于一回都告诉他。唐先生的语气露出来:事情得慢慢的说,文博士须常常的来讨教;最好是先规定好每星期来教几次英文,常来常往,彼此好交换知识。文博士一点也不想教英文,可是不便于马上得罪了唐先生。他看得出来,假若他不承认这个互惠条件,唐先生也许先到各处给他安排下几句坏话,使他到处碰钉子。虎落平川被犬欺,博士也得敷衍人;他答应下每星期来教两次英文。唐先生答应了每次授课由他给预备饭。文博士开始觉出来中国人也有相当的厉害,并非人人都是老楚。可是,他也有点愿意他们厉害,因为设若人人都象老楚,那还有什么味儿呢!他预备着开战,先拿唐先生试试手。他心中说,无论老唐怎么厉害,反正自己是博士,看谁能把位博士怎样得了!
由唐家出来,他觉得心中充实了些,仿佛是已经抓到了点什么似的;无论怎说吧,拿到老唐就得算是事情有了头儿,不忙,慢慢的一步一步的走,能利用老唐就能在济南立住了脚,这不会错!
回到宿舍,青年会的干事过来拜访,请他作一次公开的演讲。他不愿意伺候青年会的干事,可是这总得算头一次有人表示出敬重博士的价值,似乎又不便严词拒绝。再说呢,开始在济南活动,而先把名声传出去,也不能算完全没有作用。他答应了给讲一次“留美杂感”,既省得费工夫预备,又容易听得懂。答应了之后,他不但不讨厌青年会干事了,反倒觉得痛快了些;那个干事开口博士长,闭口博士短,使他似乎更当信赖自己,更当拿起些架子,“博士”到底比什么也响亮受听。假如人人能象青年会干事这么敬重他,他岂不马上就能抖起来;他几乎有点要感激那个干事了。
为这个讲演,他想应当去裁一套新洋服。头一次露面,他得给人们一个顶好的印象,不但学问好,人也漂亮。谁晓得由这一个演讲会引出什么好机遇来呢?即使是白受累,什么也弄不到,那也没什么,新洋服是新洋服,总要裁一身的。刚才要买条新领带而打了退堂鼓,现在决定了去作新衣裳,到底青年会干事不是完全没用,会帮助自己决定了这件事。决定作一件事总是使人痛快的,他不再去思索,就这么办了。
到阅报室去看了会儿报,国事,社会新闻,都似乎与他没什么关系。随便的看完一段,他就想到洋服的颜色与式样上去;这身新洋服是新生命的开始,必须作得便宜,体面,合适。把自己先打扮好了再说,自己是一切。想了会儿,再去看一段报,他觉得那最悲惨的新闻,与最暗淡的消息,都怪有趣,仿佛是读着本小说那样可以漠不关心。
看完报,柜台前面已经放好“文博士主讲”的广告牌。他只看了一眼,大大方方的走出去,怪不好意思,可是挺快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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