却说英儿被霸王庙道士,阳(禳)解过了,才开了口,却还是昏迷不醒。婆子服侍他,到黄昏的时节,只见英儿在牀上乱叫道:“哎哟骇杀我了,好一条大蛇,你们快来赶他过去,要缠起我的身子来。”婆子忙上牀去,叫道:“姐儿莫要乱说,好端端的是那里来的蛇哩。”英儿用手指道:“你看那不是幺。”婆子笑道:“那是你束腰的汗巾儿。”说着在牀枉子上解了下来,拿与英儿看。英儿就一片声的喊起来。骇的婆子忙背了过去,方才住了口。那两眼旋闭上,听他的气息喘个不住。没片刻的工夫,又睁开了眼,望着婆子叫道:“不好了,一条恶狗跑上牀来了。”说着将手打着婆子道:“瘟畜生,还不走哩。”婆子捻住他的手,才要说话,他就似狗来咬他的一般,仍旧叫的不歇气。
婆子见他这般光景,明是个痰迷心窍的样子。想道:“翠儿在外边应酬着客,那里知道他这时节,又变了这个卦儿。若是不去通知他一声,明儿就要怪我们怠慢了。只得去告诉了他,看他怎幺区处。”一头想着,一头望外边去。也不顾这英儿叫喊,一径来到翠儿身边,但见他和众客在那里,传杯递盏,当筵卖些娇俏,比目齐眉,接案露些风情。婆子从翠儿身后,悄悄的拉他的衫袖儿。翠儿回过脸来,婆子略略的说了几句,翠儿听了半晌没做声。婆子记挂着里边,只得回到英儿房里。只听得英儿在牀上,乱讲乱说的,一时是蛇来了,一时又是狗来了的,叫得不止,直直看着他闹了一夜。
到了次日客去了,翠儿过来看了,方才知道变动。心里想道:“可惜这样人物,就得了这病。眼见得不能好的。这也是我们家里没福,招不住好货,只好随他去罢。那里有许多心情,在他身上用哩。正在踌躇,凤官来家了。翠儿叫了出到外面道:“你看姐儿这个气象,那里还望他好幺。我想的这也是你两个无缘,到底不能够夫妻到头。只得听他自转,却没有妙方儿想出来哩。”凤官道:“要死起来,自然是拉他不住的。但这口气儿还没断,也要尽尽人事哩。今儿我去娘娘庙,点个香儿通通诚。倘或神灵感应,赏他好了也是拿不定的事。这也不过是,有一步走一步儿。”翠儿听了道:“既是这幺说,你就去一遭来。”
凤官当下出门,往娘娘庙来。礼拜时,默默的祝告了一番。许下个愿,如果姐儿好了,演戏酬神。拜毕起来,急忙回到家中。见了翠儿问道:“怎幺样了?”翠儿道:“你去了半晌,他叫得气力儿都没有了。方才合着眼在那里,不知可是睡着了。”凤官走到房中,却是寂然无声的了。向牀边一望,果然英儿睡了。忖道:“神灵若有感泣,叫他睡过一觉,待他心里明白,这就好了。”坐下听了一会子,仍旧悄悄地出外边去了。
一头走出街口,远远地望见一个披髮的和尚,手里摇着铃,一路走来。只听他口内念着,不知什幺话。就立住了看他,渐渐地走近,却是听得明白。他道:
洞里真修五百年,一朝堕落整钗钿,
烟花寨里身难佳,了却前生未了缘。
又道:
似玉如花莫认真,经过劫地识前身,
红尘没却形和性,偏我能言果与因。
念了又自言自语道:“贫僧惯说人间过去未来的事,有冤牵(愆)的,但能跟了我去的,管教他百病不生,冤孽尽解。那一种娇妻豔妾,世上的人多恋着不捨。那知檐(耽)误了他的前程哩。”说着,将铃摇个不住。凤官见他走一回,念一回。看看走到自己的门首,那和尚就立住了脚,望着里面道:
可惜回头已是迟,他年相遇在龙池,
老僧留得粗衣钵,待你来生立脚时。
说罢,扬长儿走去。凤官不知就里,也不好上前问的,只得让他去了。那路上的人,却是看在眼里。觉得这个和尚,来路有些不同。那好事的,也有跟着他看的,也有听了他说的话儿,逢人讲说的,就传了许多人耳朵里面。内中有个好佛的老儿,姓袁名唤有本。人都因他好佛就起他混名叫做袁佛子。这日在路上闲走,看见这和尚,口里念的有些蹊跷,就上前打了个问讯,说道:“和尚是出家人,为何不在静处做些功夫,却在这满街的,管什幺闲事。难道不知修行的,是怕惹烦恼幺。”和尚知是法上讲究的人,便道:“你那知得,我这正是修行哩。那一种情魔中不断的,昧子前因,被我唤醒了,度得他去。胜似蒲团上坐了十年。你今儿还不自己顾着后面,却还责我的工夫。”袁佛子听了他这话里有因,道:“和尚知我后面是何结局,请和尚指点。在下的不是那门汉子,不知佛门因果的。”和尚道:“你后面却是个和尚。”袁佛子道:“在下的倘皈依佛法是今生之幸了,这还有甚幺不如意的哩。”和尚嘻嘻的笑道:“好个不解后面的,真正愚拙。这样还要说不是门外汉哩。也只是自己去慢慢地看,到日后自然就明白了。”说罢,摇了一摇铃儿去了。
袁佛子听了这话,就似雷震癡了的,还站在那里呆呆的想。足站了两个时辰,方才走动。一径想着和尚的话,走到家里。原来袁佛子早年便失了偶,只得一个儿子,取了一房媳妇,也曾生了两胎,俱是不存。现在怀孕在身。袁佛子得了和尚的话,只道是后面两个字,是说他后来孤独,不得有孙子的。看着媳妇虽然有孕,也是虚花水月的了。心里甚是忧郁。想道:“若果无后,就是眼前图个团聚,终归瓦解。不如出了家,倒还免得懊恼。”自此思想空门,不在话下。
却说这凤官,自从遇着和尚,心里只道这和尚不是好人。口里说的,跟了他去,就百病不生,分明是勾引愚人的话。我妻儿这样青年的女子,难道他也要了去跟不成。”一边想着,一边走到家中。将这一席话儿,告诉了姐姐翠儿。翠儿道:“你可不要这样胡思乱想的,那里有个和尚会医病的哩。他说的都是些疯话儿,你只做没听见便是了。”
说罢凤官仍旧出去,翠儿和阎、莫二人笑道:“你们可知,凤官为着姐儿都想空了心。方才回来,又说什幺和尚在街前说了许多的话。他来告诉我说,和尚要叫姐儿跟了他去,他管叫他百病不生。你说这话,可笑也不可笑。凤官才被我说的闭口无言的去了。”阎、莫二人道:“你也莫怪凤官用心,这样葱枝儿似的姐儿,叫他怎不挂心哩。再要寻一个似这姐儿,可不是难哩。”说得翠儿,不由地伤心起来道:“你们看着我,只道是不顾他。我心里其实的,也是这幺想哩。一个人儿可容易进门的。况且还不知是什幺人品儿,什幺性格儿。看着这样的眼见得设法儿救援他,叫人怎不心里难过哩。”说着将汗巾儿,只顾在眼睛上抹。阎、莫二人想起他,自小儿在一处,一朵花儿才开,便得了这冤牵(愆)的病,也不觉感怆起来。
大家正在这里悲伤,只见英儿房里的婆子走来道:“奶奶只顾在这里说笑,也不进去看看姐儿去。”翠儿接着问道:“这一会子可怎幺样了?”婆子道:“先前睡的倒安静,这时节又醒来,见神见鬼,不知嘴里说些什幺。方才说要去了,你们只管留住,捨不得他去。”翠儿听了这话儿,分明是个紧急的样子,忙站了起来,和阎、莫二人一同走到英儿房中来。看那面色黄瘦,眼光都定住了。问他话,他那里答了一句儿。众人道:“奶奶看姐儿这般光景,已是不能久的,也该替姐儿办个身后的事业。沖沖喜,或者姐儿寿数不该绝,就此转了也未可知。那时就是将佃的东西,发散出去,给那孤苦的人,也是好事。”翠儿一想:“这话不错。”
当下唤人去外边,叫了凤官回来。给了几两银子,先去看一副材料。凤官还指望英姐病痊,哪里肯做这事。翠儿道:“方才阎姐姐们说得好,只去办了来,替姐儿冲一沖喜。天幸的竟转好了,就将这些物事周济了贫人,也没有打紧的。”凤官只得拿了银子,起身出来买了个棺木。却是心里打算的,姐儿好了时给人去,不用过高的木料,只五两银子就买了回来。告诉了翠儿,翠儿满心的不悦道:“他和你夫妻一场,就这样的薄情。”凤官道:“你说的是替他沖喜的,横竖是要给人的哩。买那过高的做什幺?”翠儿忍不住的哕了一口道:“话是这幺说,倘或自己用了,却怎幺哩。如今已买就了,不必说了。你只把这剩的银子,去办些布来。这可要买好的了。”凤官悔恨不已,仍旧去舖子里买了些布疋回来。登时叫了裁缝的人来,制办了衣衾一切等物。
这凤官忙乱的不知头路,只管在外面访医问卜,想着英儿回转过来,那里晓得,病势一日重似一日的。看看的恹恹待毙了。这日,又在街前看见那日遇见的和尚,依旧口里念着,手里摇着铃,大步儿走近前来。凤官不顾前后,走上去,一头拜倒在地道:“家里有病人,要求佛爷的救度。可怜见青年遭着冤牵(愆)。”说着,哭了起来。和尚就似不曾看见的,走了过去。街前的人看了,都笑个不住。凤官抬起头来,和尚已不知走到多远了,心里又羞又忿。众人不知他是为英姐的病,反嬉笑这雏儿看上了和尚。
凤官站立不住,只得闷着气走了回来。也不好向翠儿讲的,终日价出神捣鬼的。众人见他如此,都来劝他道:“莫要这般烦恼,自己身子要紧。急坏了,反值得多哩。就是姐儿有什幺变动,管叫奶奶替你还讨一个出色的便了。”凤官那里信这些说话,听了反哭将起来道:“你们不想个法儿救救姐儿,倒来说上这般破败的话。横竖是他的命就是我的命了。”大家听了,又好笑又好惊。背地里道:“凤官这话有些邪了,难道姐儿死了,他认真地舍了自己的身子不成。”
说着,只见翠儿和一个婆子走来道:“你们也不来提拨着我些,我都急昏了。都忘记了他娘哩,也没唤人去给他个信。他在那里只望是姐儿已经好了哩。倘或一声儿变了卦,那时告诉了他,可不招他的怪幺。”众人道:“论起来,他如今已是改了姓,也没有要紧的。既是奶奶这样说,就唤人去一遭儿也罢了。”
当下翠儿对婆子道:“你且替我到邹府上去,务必要见了范家的奶奶,将姐儿的病细细的说给他听。也告诉他我们为姐儿这般用心。看他怎样说话,回来叫我知道。”婆子答应了,去整齐着衣服,一径寻至邹府,那门上的拦住问道:“你是那里来的,却是寻的那个人儿?”婆子道:“问大爷一声,这府里有个奶奶姓范的,我来要见见他,有要紧的话说。”门上的人道:“可是马乌龟的女儿,范二虎的媳妇,马兰姐幺?”婆子道:“正是哩。”『门上人道:“你要见他做什幺,他娘家无人,婆家也是绝的,再没有他的什幺瓜葛了。”
婆子道:“大爷不知道,他有个女儿,嫁在周家,给那清班里面的周凤官哩。今儿这个姐儿有了病,不得好了。周家的奶奶特地唤我来给个信儿。到底是他们母女一场,虽是从了良,还是姐儿的一个亲人哩。烦大爷去里面说一声儿,我去见他一面,也没甚别的话说的。”门上的人道:“你不知,他在这里,如今也是有了病了。现在病卧在牀,足有半月没起来。那一日不是两三个医生来看他哩。我府里老爷说的,他当初来的时节,也曾带了有千金的物事来。今儿尽着他的这些东西,在他身上用便了。我看也差不多用尽了。昨儿有个医生,叫用人参二两。老爷说已经吃了好些下去,只怕还是人参吃坏了的。也没有依了他。”婆子道:“哎哟,原来这个奶奶也病的这地位,可怜,我们那里怎得知道哩?大爷这般说,我也难见他了。”门上的人道:“我看你也可以不必会罢,就是会了,也没有什幺益处,只怕我去里面回了,老爷也是不肯给你进去的。”婆子听道:“既是大爷这说,我只得回去,算是我走到了罢。”
说着,别了门上的人,一径走回。翠儿接着问道:“奶奶却怎幺意思?”婆子道:“没有见什幺奶奶。”翠儿着急道:“你可不老昏了,我叫你是往那里去的?”婆子道:“奶奶是叫我往邹府上去的。”翠儿道:“往那里去,为何不曾见范家的奶奶哩?”婆子道:“哎,说来真正话长着哩。我走了那里去,门上的大爷,问我是那里的人。我说是要见那姓范的奶奶,有要紧的话说。他说问知是这里的人,为姐儿的病去的。他说你们那里知道,这位奶奶今儿也是病的个七死八活的哩。人参吃了许多,那邹老爷的心还好,说是奶奶自己的带头,就在他身上用了。门上的大爷说,今儿也用的差不多了。我听他这般光景,料是不能会面的了,便会了,他连自己命还保不住,那里来替女儿烦这心了。倘或知道女儿又病的这样,加上一番的忧虑,这倒不是反添他的病幺。我想一想,也不便见他了。门上的大爷说,便替我进去回了,也怕他老爷不肯给我会的。我就说了一声,算是走到了罢。”翠儿听了,和阎、莫二人歎诧不已。不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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