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十一

 燕台评春录(上)

 
  余友第九洞天樵者,客居燕台,时作绮游。南旋遇余于蓬莱仙岛,酒酣谈洽,出示《评春录》曰:“此北方之雪泥鸿爪也。”余因为采录二三,花天酒地中,亦足觇其一斑矣。
 
  潘藕仙行五,维扬人,舵师女。失风泊津门修艌,三月,贫不能归,因鬻院中。貌娟秀,性和蔼,举止温婉。客至瀹茗治具,事事精办。都事与举子相识,多厚索赠遗,金珠绮绣,皆取给焉;稍不满,则招之不复至,独藕仙不效丁娘十索歌。与诸暨周孝廉善,时过所居。言及身世飘零,未尝不哭失声。值吴会沦陷,南中音耗不通,周与余相对长愁,不能以斛珠赎,惟于酒边灯下,把袂拭涕而己。
 
  李菊如,本良家女,居杨梅竹斜街。为邻子所诱,已而金吾羽林监史椽奴窥其艳,争求识面。李悔之,不能复拒,惟闭匿不甚见客而已。滇南何君,制府之介弟,一致于露君家。肌肤洁白,秀目长眉,弓鞋纤瘦如指。性沈静,寡言语。是日荷花生辰,主之者花铃洞天樵者,与李水部共宴于种玉圃。诸姬谐笑甚欢,菊如终夕不发一语,俯首微粲,丰姿媚绝。
 
  贾纫秋貌妍艳,声价甚重,室中陈设都丽,流苏绣褥,异香喷溢。性嗜睡,尝隐纱枕囊,春梦沈酣。汉皋子为作《海棠春睡图》,题者多一时名士。
 
  钱桂卿与藕仙同院居,髫年丰润。潘工愁,桂卿潇洒自喜。蓄英石一枚。癸亥复来,则藕仙已嫁,桂卿亦他徙,未几于潘秋琴家见之,憔悴不似昔时,见之几不复识。桂卿笑曰:“君不记供石人耶?”始恍然悟。缅述乱后情事,回忆昔游,真如梦寐。黄垆邀矣,岁月如流,可胜慨哉!
 
  京师三曲,多在城外。胡畹芗,居宣武门内,年甫十六,靓好如处子。王丽君,粤东人,丰神清朗,而举止落落大方。周冬郎集揉秋栊,端坐笑言,娓娓作清谈,洒脱可听。都中妓多皖齐燕代产,莲径竹西,绝无仅有,至珠江春色,亦于此一见云。
 
  韦桐仙,小字凤儿,年十七,小鬓窄褙,风致楚楚。与林公子有锲臂盟,欲贮之金屋,而假母方以奇货居之。公子阴令人讼诸司城,托给谏落其籍,竟辗转得之。林官秦中,挈之去。林死潼关,姬遂琵琶别抱。洞天樵者赠以楹联云:“桐阁香芭巢翠凤,仙源麻饭比红儿。”
 
  马露君,丰靓秀丽,眉目间朗朗如玉山照人。慷爽自喜,好豪饮,每倚醉捉耳灌客。滇南花铃,本蒙诏世家,少豪侈,下笔警绝,并习拳勇刀剑弓槊事事精妙。入赀为郎官,上自公卿邸第,下至舆台役隶,无不知其名。不二年,挥霍十余万金。以斗促织罢官。出从大帅征皖,语不合归,狂歌斫地,益无聊。与予游,往来露君家,酒酣缘撞舞剑,想见壮心欲裂也。予出都后,花铃再遭蜚祸,几陷大辟。昭雪复起,为京秩。予亦九死一生,幸脱贼刃。霜雪关山,得复见,悲喜交集。花铃悔少年孟浪,余亦痴瞋自忏,相对意气都消。问露君,亦不知何往矣。
 
  潘爱琴,姑苏人。少鬻甬上为妾。夫亡有开阁之命,遂还白下,已而转入京师,堕落平康间。长眉压黛,秀靥承颧,虽齿少长,而风致嫣然。操吴音,绵丽可听。庚申夏秋,南道隔绝。余愁思坌集,每相对谈浙东景色,辄复黯然。癸岁复见,秋娘老矣,而风情如故。未几,珠损玉化,惜哉!潘后改字秋琴,余集《文选》赠以楹联云:“秋芳自赏,琴德最优。”
 
  岑雅仙,性情温厚,某太史尝称之曰:“见雅仙醰醰有味,如饮越中女儿酒,不自知其心醉。”雅仙能唱南曲,弹琵琶,此他处所弗能逮也。盖南中妓悉能刻宫引徴,竹肉相宣,令人听之忘倦,都下多不知歌管。予初至时,置酒尚有肴馔,伎出局承应,尚系裙侍饮,尚行令拇战,近概蠲免。予戏曰:“实事求是,悃愊无华。谓之讲学家可,登之卓异荐牍亦可。然多见士大夫,举止大方,是其所长也。”
 
  金月卿颇泠然有豪气,不屑屑作儿女态。西贾挟巨金啖之,夷然不顾。其风格如此。
 
  高春痕纤瘦波俏,体若凝脂,秉性简默,而意韵沈穆中,风度遒逸。庐陵欧阳伯子赠以诗。叙有“钞延瓜蔓,熛烽碎铁汉之魂,梦别桃花,铅水下铜人之泪”句。为一时所传诵。
 
  曹蓉芗行三,以琵琶著名。性轻佻,数从人,恒以不合放归。而豪华自喜。贵介英俊,无不倾倒。都中伎近日鲜解音律,独丁月卿以箫称,李竹仙以笛,高三以阮咸,莲仙以琴,蓉芗、雅仙俱以琵琶得名,盖所谓庸中佼佼者,余多肉屏风矣。
 
  张韵珊初依兄避难淮上,嫁一游客,相从入都,始知为人所渔猎。既至院中,常郁郁不得志。性卞急不能容物,昵之者多失欢去。然貌瘦秀,玉骨纤腰,甚都雅,故名冠章台。庚夏月卿嫁后,所遇无当意者,得韵珊甚惬,曾赠以楹联云:“闲翻韵府寻诗料,醉把珊枝当酒筹。”其年秋七月,津门事棘,踉跄出都。某帅勤王至,以油壁车迎往天宁寺,宠甚。已而帅下狱,珊亦退老,寻嫁作商人妇。呜呼!大树萧骚,残花飘泊,与雍门琴响有以异乎?或传韵珊轶事者,甚可笑。一日出眺户外,有子女丐食者,问之,曰:“吾瓜步人。父母同入京访戚里,适是人以事去。南旋,抵王村,父病死,赀斧罄,草草藳葬,复折归,母又卧病,无可为计,故偕行乞耳。”珊怜之,慨然曰:“吾乡显者未知耶?奈何无桑梓情!”出十金贻之曰:“将去作小贩,勿乞也。苟不足,当再相告。”予嘉其义,欲解囊畀之,则艴然曰:“吾行吾志,岂望君佽助乎?”
 
  钱畹芗,年十五,秀冶天生。一日与友人同饮摩云阁,有客新授观察,颇扬扬有骄色,钱甚鄙薄之,隽词冷语,尖刻异常,合座为之大快。
 
  张芝卿,行九,母兰仙,素负重名。嘉道中,六街禁令严,歌郎比户,而平康录事不敢侨居,士大夫亦恐罹不测,少昵妓者。至咸丰初年,有兰仙、竹仙、蕙仙,一时名噪都下,朝绅争联镳诣之,金吾令亦少弛矣。蕙仙能诗画,兰仙工歌曲,竹仙善弈。余见芝卿时,蕙仙已死,竹仙已嫁,独兰仙在,亦谢客为大豪所主。秋夕至其家,闻唱《絮阁》一折,风雨凄凄,蕉声满耳。听《念奴》一曲,真不知人世有愁思也。芝卿貌亦娟媚。李竹仙以工笛故,取子渊“愿字洞箫”之意,清韵拔俗,亦都中一名辈也。潘孝廉至京,一见昵之,几于无竹仙不欢。揭晓日,醉卧其家。比明,婢媪市登科记付之竹仙,则潘已获隽。相传为佳话。
 
  韦芸香,貌极艳,唇下有红痣,余尝戏之曰:“此洛花中一捻红也。”癖爱画,凡一册一卷,收藏若拱璧。后嫁一贵官去。
 
  韦素云擅名北里,车马骈集于门。素云性尤骄矜,闽中某太史纳之。太史南旋,留都下。会笞婢死,事发,下狱,银挡铁索,如阎幼芳之备受笞楚矣。
 
  钱素卿行四,本回鹘种,柔情多态,与花铃生极昵。花铃从军淮上,姬绣小影,并作二十三札寄之。花铃亦刺臂血书长歌以报,歌凡三千余言。
 
  王盼云颇妖丽,饮馔居处甚华腆,五陵裘马少年,趋之若狂。余为画宫纨,题有“莫谓薄命人写此一幅桃花照”语。盼云捧扇汍澜,因感怅竟日。
 
  金小雪卿,团靥长颈,肌理白哲,足趺春妍可爱。自以颇有名都知老,举间倨甚,一时采声誉者,争以得见颜色为幸。癸亥复至,则所居已易主,门前车骑暄阗如故,而春风环佩杳然人世矣。
 
  何月仙,皖籍。和平雅素人也。容姿妷丽,双眸炯然,殆古之所谓佳侠含光者也。性豪迈,缠头到手,辄挥霍去,殊不甚惜。或有规之者,必笑为“守钱虏”。生平极爱文士,见有贫不能自振者,辄资之。莲溪生,京师中巨贾也,偕其友张茂才往,天甚寒欲雪,张犹著单布袍,谈吐生风,绝无瑟缩态。继送之出,挺立朔风凛冽中,若毫不知冷者。月仙甚奇之。时张欲南旋应秋试,慨然出二百金赠之。明年张捷南宫,鸣驹过访,立倾囊中金为之脱籍,鼓乐迎归,居然为正室云。
 
  余素素,皖人。丰姿旖旎,通书史,见篇章词曲,辄爱玩不忍释。癸亥重见,求为画江梅帧子,往来甚欢。素能绘兰,案积缣纨,不得暇,每倩予代作。一夕微醉诣之,摘髻上晚香玉相赠。有时解罗襟、出香囊相视。午寝晨妆,情款颇昵。会友人有妒者,踪迹遂疏。秋末,客或招饮,别泐笺见寄,深衷密意,殊可感也。贻以楹联云:“余怀同静寄,素愿结芳馨。”甲子余入秦,素从何员外。何没,复归袁明府。自都中携所画乞词,睹其用笔益古淡,填《玉京谣》一阕,凄楚之思,溢乎言表矣。尝忆癸亥五月,骤雨如注,慕君驱车相过,约同访素素。值有客,欲出。素急止之。须臾客去,方共谈谐,而召佐酒者数辈。素留予少待,因与慕共论词曲。素归问曰:“久憩闷耶?作何消遣?”予告之,曰:“《会真记》藻采奇丽,妾夙好读,顾所赏何等也?”慕曰:“《闹简》神奇变化。”余曰:“不如《哭宴》至性淋漓。”素曰:“《拷红》浏亮伉爽。”慕以素与余独以文字相知,举“我有翡翠衾”一节讽之。素顾余微笑。予曰:“你便知我一天星斗焕文章,谁可怜我十年窗下无人问?令千古文人一齐拭泪。”素曰:“小姐可怜我为人在客。”相与欢笑。已而客麋至,比宴集阑珊,东方既白,遂同载归。今素不得见,而慕宦东粤,卒于官,悲夫!
 
  崔小韵香,赋性便娟,善解人意。甲子秋,避雨其舍,遂相识。戊辰春,试复时,过之。雅以才调见重,虽富商豪家,视之蔑如也。姬工笔札,尝畀余一缄云:“一日不见,邈若三秋,况今三旬耶?不奉颜色,思何可支?病魔相侵,委顿床褥,近已小愈,枯坐无聊,烹茗延俟,过我作清谈何如?”
 
  周小卿,居爱莲堂院中,以弦子六呼之,妙于筝阮,能鼓琴。余西迈日,客有饯于周者,群姬未至,枯坐无聊,听弹《湘妃》一曲,觉泠泠然有凌波出尘之致。曲终,纵谈人间世,出语超脱,时杂禅悟,亦不愧一时名都知也。小卿虽系裙钗,性权谲而险,或赠以楹联云:“小坐得酒座琴言之趣,卿情在秦关蜀道而还。”盖讥之也。
 
  燕仙张姓,眉目秀澈,行蹲蹲,类飞燕,故以为字。所居堂曰睇春。能画花卉,喜作蕙草海棠,调粉晕色,终日不倦。所作妩媚秀逸,一望而知为闺中手笔也。自恃其长,不轻为人下笔,以故知之者少。与阮孝廉极相得。阮困逆旅,燕仙厚赠之,绝无德色,爰以女郭解称于时。翁民部书法妙天下,燕仙求楹帖,略少凝思,答曰:“得之矣,然病割裂:'轻燕受风,众仙同日。'如何?”北人读日如入,媾也。闻者为之哄堂。
 
  阿妮,苏州人,或云越产,宦裔也。某京卿者,理学名儒,闻为故旧女孙,急欲赎之,为脱乐籍。而中州相国子方昵之,反为所诬,京卿几得祸。在诸角妓中,甚负盛名。未几去,止沪渎,易名珊珊,艳帜高张,一时趋之者若鹜,门前车马,盛于都下。某太史颇昵之,欲与订啮臂之盟,而阿妮视之,殊落寞也。某京卿悉其踪迹,讽地方官逐之去,不知所终,或云发狂疾死。姬明眸皓齿,其秀在骨,吐属亦复雅隽,时出妙语,令人作十日思。乃既已堕溷飘茵,又复香销玉碎,世间薄命女子,如姬者,其尤哉!
 
  白芷姓李,亦行院之翘楚。慧丽能歌,粗解文字,每见客之娴诗词者,必以歌曲中字义相询,僻典难字,必根究其源流。一日以“祆庙火”问魏叔恒,魏不能答,即笑曰:“余今日难倒魏孝廉矣!姬考祆庙之由来,原本盲左谓古有雎水之神,杀人以祭,即此是也。相沿至六朝,其风尤盛,波斯火教,殆其遗习。”魏聆其言,面为頳。然姬所知,不识闻自何人?北里间传为韵事。
 
  潘梅卿洁白丰润,姿首颇佳。洪量善饮,绮筵一开,辄喜拇战,必先以十觥为率,当之者无不辟易。所居幽邃,曲折回廊,环植紫竹,清风徐来,韵如戛玉。深闺密室,小径通幽,帷帐鼎彝,陈设都雅,时人比之顾横波、李贞美焉。自奉亦侈靡,厨人一日畀十金,尚嫌无下箸处,后卒以穷死。余当其盛时,常诣其阁中小饮,姬必为谋精粲。三爵既毕,必为之作画书字,缠头之值弗计也。记尝贻以楹联云:“梅影月移香欲笑,卿情春懒梦初甜。”又云:“梅是几生修到,卿真明月前身。”姬谓第二联雅近自然。
 
  董小莲香,貌韶秀,性恬淡,不喜谐笑。画兰师杨龙友法,多藏弆名人墨迹。徐公子一见爱之,赠以五百金,卒不能得其欢。同时有故家子,憔悴风尘,一官潦倒。莲香愿身事之,虽衣布茹素,弗悔也。会隔阂不果。去官之日,莲香饯别于长亭,私以数百金置其橐中,挥鞭竟去,其人不知也。行百里,解装逆旅,白镪累累堕地。莲香之深于情,近日所不可多得者也。
 
  北韦胡兰芬,亦能画兰,初甚劣,余笑曰:“此蒜葫耳,岂九畹香草若是耶?”胡闻大恚,遂专心肄习,不数月,业大进。其颖敏若此。性通脱,待客无生熟,一以诚。客馈以物,感其意,不轻掷。与余相识三年,缠头之外,无所赠贻,而姬待余益厚,视丁娘之十索,盖有间矣。
 
  张慧卿行一,扬州人。自云访戚不遇,遂流落曲中。貌清癯微麻,而态度温柔,不类倡女。能绘梅竹,善弈,工吟咏,自题其稿曰《剪愁吟》。庚午春初,余始识面,友朋闻之,相邀置酒,名遂大噪。已而病,归其家。及于役长安,夜往言别,通宵不寐,赠书画数事。慧卿亦作诗相送,竟凄然挥泪去。辛未复自都门寄书问讯,情词斐亹。今岁访之,云去夏从人出京,至黄村而没。每一念之,辄为肠断。芳魂艳魄,其知耶否耶?余尝赠以楹联云:“慧性解诗评画格,卿情在秋水春云。”慧卿亦字绣珠,赠行诗书于绿笺,字有褚河南法。其一曰:
 
  别君蓟门西,思君灞陵道。
 
  天涯送行人,无情是芳草。
 
  其二曰:
 
  可惜芳时别,偏逢旧识人。
 
  应怜今日意,泪下湿罗巾。
 
  其三曰:
 
  使酒休狂态,封侯及早归。
 
  殷勤重属付,莫负少年时。
 
  其四曰:
 
  军中异苦乐,眠食慎自保。
 
  一语达君知,寄书且宜早。
 
  时作诗送者七八人,皆以此为真挚也。辛未仲冬,蜀人丁某寄慧卿书,来书曰:“违侍芝辉,瞬经半载,燕台云树,徒怅离居。忆春明结契,晨夕追陪,荷雅意之殷拳,实鄙私之萦感。濒行复蒙惠赠佳什,缠绵悱恻,情见乎词。每一展读,辄为魂销。相见何时,不胜于邑!遥想戎幕宣勤,军中辛苦,惟珍卫起居为请!草檄夜阑,亦曾念及鄙人否?绣虽弱质菲材,素性颇耽笔墨。近时偶有吟咏,然苦无师承,兼以俗冗相逼,终不能潜心学习,故于此道,尚未解悟。画则时时间作,似稍有进境,然亦不足供方家一噱也。贱躯较前颇好,境遇亦复如常。知关爱念,聊以附闻。伏惟惠照,千万珍重!临楮不胜依依。重阳后三日,绣谨白。”慧卿好读相人书,感予意,愿侍笔砚,顾龙钟犹昔,念之惘然。
 
  陈素青,靡颜腻理,齿甚稚,豪迈有爽致。初遇落落漠漠,后称浃洽。好莳花果,入其室,珍葩异花,四时不绝。余尝赠以楹联云:“晓寒蜂抱花心素,春浅莺窥柳眼青。”姬见之称善,谓“雕琢甚工,不愧作者。”后遇淮甸某生,豪华公子也,以千金为之脱籍,擅专房宠云。
 
  湘云姓李,楚南潇湘间人。容华娟丽,涂泽甚工,故齿稍长,望之犹如十八九许。与许上舍最昵,几欲贮之金屋,旋以折阅不果。尝记其房中楹联云:“湘瑟无声睡鹦鹉,云屏生色画鸳鸯。”
 
  吕浣玉,河间人。丰若有余,柔如无骨,纤腰约素。媚眼流波,性尤和易,不愧温其如玉之称。余贻以楹联云:“诗写浣花裁小楮,词翻玉茗拨清弦。”后闻嫁一西贾,为大妇所不容,逐之出,飘蓬断梗,流落天涯,未审其究竟也。
 
  铁佩卿,固铁中之铮铮者也。床前悬一联云:“佩影摇鸾带,卿思寄雁筝。”或谓系其所撰句。佩卿工南曲,尤善鸣筝,故云佩卿。容既倩冶,言词应对,欢妙解人颐。每值当筵奏曲,四弦既调,一座静听,至宛转曲折处,一声数转,浑如新炙莺簧,虽老妓师自叹弗如。后以急病蜕去,可悲已。
 
  余于诸伎中所尤眷者,为丁月卿。曾有啮臂盟,后以事不果,为此生憾事。记曾贻以楹联云:“钗头么凤窥眉月,帘额痴鹦唤墨卿。”丁月卿别有传。
 
 
 珠江花舫记
 
  粤中艳迹,以珠江为最,风月繁华,尤聚于谷埠。有上中下三档之分。紫洞艇排如雁齿,密若鱼鳞,栉比蝉联,几成衢市,可以信足往来。别有数船,储货出鬻,如或有所缺乏,取携甚便。至夜,月明风清,波平若镜,琉璃灯火,皎洁如昼。所有珠娘,成群结队,晚妆初罢,妖态万方。客至开筵,陈设华焕。先之以弦管嗷嘈,笙箫喧沸,诸校书各逞珠喉,互赓迭唱,脆堪裂帛,响可遏云。歌声既阕,然后入席,珍错杂陈,烹调尽善,即鸭臛鱼羹,亦复别有风味。席撤再唱,绮兴愈浓,往往至星堕月斜,重复入席。斯时侑酒拇战,钏动钗飞,击鼓催花,传觞醉月,倍极其乐。游客至此,无不色授神眩,魂销心死,缠头一掷,动至不赀,两情既稔,三生遂订,鲜有不为丁娘之十索,而能守汉法之三章者。然则紫洞艇中,亦不殊于迷香洞耳。况乎玳梁栖燕,翠盖藏鸳,所以便双宿双飞者,又有因缘艇焉。诚所谓升平之乐事,花月之新闻也。今先矑其尤者于篇。
 
  羊城当秋试之时,士子云集,珠江风景,分外清娱,往游谷埠,问柳寻花者纷如也。梁生,南海人。性倜傥,素以风流自命,于群妓少所许可。一见阿云,极为颠倒,问其所生,向居西樵山麓,钱塘苏小,固属乡亲,因此尤眷爱之,几于形影不离。阿云曹姓,年十有七,明眸善睐,肤若凝脂,殆江淹赋所谓“气柔色靡”者也。颇能识字,解诵诗词,每一掉文,如匡说解颐不数郑家诗婢泥中之对也。梁生赠以词云:
 
  帘前记执纤纤手,堂中细酌盈盈酒。
 
  语软情温,惆怅巫山一段云。
 
  背人特地留侬住,惊风又拂衣衫去。
 
  多闷多愁,万唤千呼不转头。
 
  又云:
 
  惊春正滞珠江棹,悲秋始返云山道。
 
  此日相逢,疑是飞琼下碧空。
 
  茜裙半掩名花饰,云鬟低亚胭脂赤。
 
  相对多情,只少些儿画不成。
 
  梁生拟娶之为簉室,出千金为脱乐籍,惟须待场后,鹿鸣宴罢,乃可商之堂上也。二词则已盛传于勾栏中。
 
  汪蟾辉,南海良家女。性温和,吐词隽雅。幼时母授以书,辄能记诵,稍长尤工刺绣,针黹之暇,爱作小诗,颇有风致。及笄,误嫁娼家,深以为恨,然已无可奈何,惟时时背人饮泣而已。姑亦怜其俊慧,俗客造访,概勿与通;遇文人词客,始令接见。即于舫上作小楼半间以居之,窗明几净,法帖奇书,杂陈左右,笙笛筝琶,不屑置也。客至焚香瀹茗,相对清谈,不杂一氵㸒亵语。逢二三知己,必置酒小饮,或飞觞月下,或分韵花前,兴亦不浅。与番禺徐生菊仙情性最浃,几无日不至。常持扇乞诗,生戏题二绝云:
 
  不须弹雀画来工,已得常持素手中。
 
  好向小亭花影里,扑将萤火一星红。
 
  欲锡嘉名定合欢,暑消三伏胜裁纨。
 
  只愁约赴黄昏后,故障娇容不许看。
 
  既而生父闻之,严加防范,欲寻旧好,莫得其便。汪犹未之知也,以书招之不至,缄诗寄生云:
 
  缄书昨已倩鳞鸿,满拟西窗话旧衷。
 
  不意近来踪迹阔,仍将离恨寄丝桐。
 
  记否当年月下时,双携素手步阶迟。
 
  纵然未订三生约,合向春风折旧枝。
 
  生读之,感念昔游,寄诗以谢云:
 
  初度相逢尚忆不,嫩凉天气近中秋。
 
  凭栏共玩西楼月,残夜疏帘未下钩。
 
  醉月评花念夙欢,每逢佳日共盘桓。
 
  自怜抱病秋风里,细检刀圭手自丸。
 
  旋生赴秋试,竟赁其舫为别馆,夙契重温,缠绵臻至。生拟以巨赀啖姑,迎置金屋。想姻缘簿必能为其如意珠也。
 
  阿金,陈姓。姿容清丽,风韵娉婷,待客无生熟,皆极殷勤,以故所欢多作耐久交。艳名噪一时,能唱诸曲,莺声呖呖j中能作变徴之音。尤所擅长者,为《夜观星象》、《曹福登仙》、《淮阴归汉》、《鲁智深入寺》,每喜与阿奇对唱,抑扬宛转,酣畅淋漓,无不各征其妙,变化入神。当其发声也,嘉宾满座,肃然静听,虽经千百回不厌也,勾栏中多以“曲圣”呼之,可谓空前绝后矣。旋有北人宦粤者,甚爱其艺,有啮臂盟。罢官后,竟为脱籍,载之北归,擅专房宠焉。
 
  孙姬十五,字阿梅。肌肤白哲,艳夺雪光,面有微麻,不损其媚。姊妹行中,与梦花最称莫逆,每唱必与俱。珠喉一响,可以遏云裂帛。最工者如《百里奚会妻》、《四郎探母》、《白帝城托孤》,声之高下抑扬,几与金石相宣,于梦花可称双绝。梦花尤以色胜,人因以“销魂梦”,“如意花”称之,其颠倒人可知矣。
 
  润娇亦字凤珠,身材窈窕,性格潇洒,双瞳炯然,若翦秋水,亦珠江之尤物也。其唱如《春娥教子》、《何文秀附荐》,音容宛肖,以一人而能兼老生、小生、小旦,顷刻间三变其音,讲声伎者,推为绝调。以是绮筵一开,徴召者红笺相属。某太史眷之,赎作小星,谓人曰:“东山丝竹,聊怡我情。”时脱籍之赀,不过八百緡。既归太史,启其笥箧,得三千金,皆粲然白镪也。缠头所积,固属可观。而润娇平日间,绝不一露声色,亦可谓苦心孤诣矣。
 
  彩玉,肇庆人。丰韵婀娜,腰枝轻亚,固一时之秀也。顾容丽而性峭,初见客,面即发頳,绝不能入一游语,客多以《红楼梦》中妙玉目之,谓之曰:“如卿者,真可谓艳如桃李,冷若冰霜者矣。”所唱如《夜困曹府》,最为坛场。潘氏子漱芳,素以佻达称,一见彩玉,赏之不容口,立呼侑觞,自饮无算爵,拇战既北,则令彩玉代,不可则强灌之,须臾彩玉竟醉,而漱芳佯作玉山颓矣,于是同宿姻缘艇上。夜半酒醒,彩玉已纵体入怀。日间同客在座,则庄甚,疑若毫不可以犯干,初不意荡甚也。后潘竟娶之,卒以瘵死。
 
  东有,番禺人,本良家子,误堕风尘,殊非己意。见客不善作酬应语,与之狎,亦不甚拒,但嫣然微笑而已。能唱,高平取级,声情激越,妙响骤发,云生水流。
 
  小青字碧云,濠镜人。善唱《花园跑马》、《柴房相会》,称为河调中宿将。一日余偕罗介卿买醉花舫,苦无当意者,介卿因代为招小青,良久不至,余为吟“日暮碧云合,美人殊未来”句。介卿遥指曰:“此袅袅婷婷者,非小青乎?”余视之,容亦中人。及入座,唱歌殊觉不凡,始知所长者在此不在彼也。
 
  小凤,新会人。年未破瓜,而情芽已露,见客每作飞燕依人,不离肘下。能唱《祭奠项良》,愁状哀情,俱作媚态。余如《李仙附荐》,《打洞结拜》,辄与阿有对歌,并皆佳妙,韵协音谐,聆之忘倦。
 
  银玉、桂好皆以曲本擅名。银玉唱《二下南唐》,桂好唱《金花报喜》,正所谓异曲同工者也。二姬酒量殊豪,每与客拇战,先浮三大白,再接再厉,客未有不负者,盖先有以夺其气也。
 
  阿奇有玉环之肥,肌肤洁白,有如粉装玉琢,人多呼之为“大体双”。唱《三妇气夫》,淋漓尽致,能令陈季常听之变色,而作胭脂虎口吻,固自不凡。夏时玉体横陈,正如一堆艳雪。黄总戎昵之,称为“娘子军冠”,由是“肥奇”之名大噪。一日令其捧觞为余寿,笑指之曰:“此吾家肉屏风也。”
 
  小金、小蝉,绮年玉貌,婴伊可怜,金唱《法场换子》,蝉唱《王大儒供状》,皆足以卓越一时。阿六字绿筠,阿娥字月纤,均以善歌名。么弦乍拨,羯鼓初挝,犹作矜持态。及唱至妙处,声渐高越,旁若无人。如唱《太子逃难》、《庄周扇》,恍若身临其境,所以为难也。阿金,容颇瘦削,裙下双钩,瘦不盈握。阿九,来自上海,而亦操粤音。阿安,跌宕风流,自矜其美,目中几无余子。美容,纤腰琐骨,柔在多姿。并于谷埠高张艳帜,无不妙擅歌曲,自称绝技,席中能以邀致者为荣。不数年间,俱己择人而事,名花有主,不属东风,此中人几为减色矣。
 
  嗟嗟!珠江风月,久已著名,隶于籍者,当不止此十数人。而此十数人者,实推为巨擘焉。天南淞北,相隔万里,回首欢场,辄为于邑。海棠、云裳,余别有传。
 
 记双烈
 
  历城邓姓,名族也。邓甲,少读书,入庠序,素讲程朱之学,每以正风俗、卫道统为己任。生一女曰慧娘,幼时即训之以《女诫》,自教之读。七八岁时,诵《列女传》,琅琅上口。少长即不令外出,针黹之属,无不娴习。女红既精,阃教尤严。以是言闺阁女子可为矜式者,悉推邓氏。绮龄既长,求字问名者踵至。女父遴选殊苛,低昂不能就,女年亦逾笄矣。或讽女父稍贬焉,谓郡中岂无翩翩年少子,承余荫,拥厚赀,乘坚策肥,读书娴礼,可当君意,足称快婿者哉?女父曰:“非此之谓。我必视其才之可造,足以期远大者,始缔丝萝,岂在目前区区之富贵哉!”
 
  刘君方舟,雒上世家子也。生平负奇气,尚义侠,重然诺。始娶仕族女,伉俪殊笃,旋以疾殒。闻女贤,愿出重币聘之,遣冰人往说。女父素知刘名,甚加赏识,曰:“此矫然云中白鹤也,岂凡鸟所可比肩。”至是竟受其聘,两家交相庆,咸谓玉洁冰清,邓氏有佳婿,女亦得所归矣。
 
  无何秦中大帅知刘君才,令佐戎幕,驰檄召之。刘君固喜谈兵,怀抱利器,每思一试,因即慷慨就道。久之未赋刀环。
 
  女既才堪咏絮,貌亦如花,见者无不艳其美。有杨氏子者,女之姻娅,素性佻达,向与刘君为友,两家姻事,固由彼为之撮合,曾执斧柯,素涎女色。一日窥女晓妆,四顾无人,突诣女前,以词挑之,女厉色峻拒,乃惭而退。自此偶或见之,绝不假以颜色。杨深憾焉,谬言刘君以从军失机,陷贼死矣,彼己作无定河边之骨,岂犹入深闺梦里哉?女父母不之信,女知其伪,痛詈之。而杨执词益坚,并劝女父母将女别字,其实将以作毛遂自荐也。侦女父母他出,佯以有事至女家,乘间闯入女房,女方临窗刺绣,猝睹杨至,惊起,询何为?杨径前抱女腰,将褫其衵衣。女急甚,遽取小剪刺其腕,始释。婢媪闻女号声,亦趋集,杨乃夺门而去。女诉诸父母,遂斥绝弗与通。杨扬言于外曰:“邓氏女自闻噩耗后,急于求嫁,竟与邻氏子有私,成啮臂盟,腹中已怀妊数月矣。昨密遣其媪入市,觅堕胎药,故知之详耳。”遍散秽词。适乡人有往秦中者,贿之走告刘君,伪作情人书陷之。刘君怒甚,意将索聘绝婚,而乡人归,竟实其语。女闻愤气填胸,涕泣不食,誓以一死。女父母虽知其无因,然蜚语交加,谗言糜至,里中人颇有窃窃私议者。女知益不欲生,哭谓母曰:“此冤惟儿身后得白耳!”自袒其胸,出白刃揕之。女母以双手持之,劝勿尔。女复于几上夺取一刀,剖其腹,血溢肠出,踣而殒,玉碎香销。其情可哀,其性亦烈矣!
 
  事闻于官,谕以厚殓,行道者咸为叹息,表彰节烈,登之彤史,此士大夫之责也。历城张延庆伯笃作启,为烈女征诗云:
 
  粤稽贤媛罹害,天飞六月之霜,孝妇含冤,郡有三年之旱。诚以怀清见志,节宜表夫靡侘,纳采有名,心早徴其不二。岂有生成坚性,而不扇美管彤,无愧女宗,而不扬徽竹素者乎?若雒上刘君方舟所聘继室之邓女,则尤有异焉。氏历下名姝,闺中翘楚。张箴班训,工诗薄道蕴之才;齐络秦簧,习劳遵敬姜之教。足下之赤绳系就,月老多情;台前之玉镜委将,姊媭窃喜。特是乘龙有托,已选婚于东床;其如奠雁无期,迟好逑于南国。盖斯时刘君正有志四方,从戎一郡。盾头磨墨,忘鳏泪之频弹;马上得书,知鹊声之远报。一旦故乡冰泮,庐帐灯明,将琴瑟流静好之音,岂儿女累风云之气。此亦两美相投,一生无憾者矣。谁知无端波起,积久变生。既撮合于其先,乃图窥于其后。惊杨花之乱落,竟是鸩媒;伺桃李而无言,时来尨吠。则以杨姓某名者,斧柯曾执,早怀鬼蜮之心;门户相依,遂启觊觎之渐。为遭峻拒,用播秽言,致缔婚者改而离婚,俾好洁者蒙其不洁。诈回既纳之币,谓出妇有因;潜行反间之谋,洵逼人太甚。邓女此时视死如归,举白刃而自裁,拼红颜于非命,虽母氏极力劝阻,弗顾焉。洒血成碧,无香返魂。呼夫名以代复我仇,经官验而未成信谳。玉棺遽掩,铁案不翻。呜呼冤哉!其可悯矣!且夫曹娥陨涕,碑尚屹夫湘江;岳女浮尸,名尚留于浙水。而若此之英风宛在,昭雪无从,比精卫而尤多苦心,居夜台而何能瞑目?宜乎吴娘共吊,齐右争传,哀之子之捐生,叹征人之不返。墓花生树,绝无连理之枝;宿草迷烟,空坠断肠之泪。他生未卜,此恨何长!此在一往情深者,尚且闻而结轖,彼夫三生牉合者,能无肠若涫汤也乎?于是传凶耗而船回海上,已惊玉碎珠沈;竭微忱而垄拜城东,徒见风凄月冷。因详侦其颠末,拟备采夫輶轩。古井盟心,誓波澜而不起;幽渊洞鉴,树珉石以难刊。人虽字而不愧为贞,我拟溢固无过于愍。素闻梗概,窃著简端,伏望当代之儒林丈人、文贞学士,不靳烟墨,各赠琳瑯。或宣照于五声,或宏铺于七体。借书带芳泽,绵长寿于昙花;假文曲祥光,增明辉于宝婺。庶几千年埋玉,一卷留香。摩笄山前,共映乎秋霜碧树;露筋祠畔,永唱乎野风白莲。
 
  更有张烈妇者,杀贼全节,从容就义,亦足以类传已。张烈妇者,所嫁之夫,失其姓氏里居。倡随相得,已历多年,生一子尚幼。家本中人赀,不能多蓄臧获,仅以一仆应门户,一媪司炊爨。仆有妻常往来烈妇家。仆素涎烈妇美,欲乘间烝之者久矣。伪作朴诚以博主人欢,主人谓其可信任也,一切悉委之。
 
  一日主人外出,仆俟夤夜叩门甚急。媪妇已私启之,令入矣。时烈妇已睡,闻双扉呀然开,有男妇相语声,心疑焉。急询何人,则仆已持刀径前,谓烈妇曰:“从则为夫妇,不从请血吾刃,汝子亦不得免!”妇初闻羞怒交并,拼捐躯以保贞。继思母子同日并命在顷刻间,我固不足惜,其如我夫一脉何?乃转怒为笑,谓:“独宿无郎,夜长寂寞,正可消此良宵。且待儿睡何如?今夕何夕,得此解人,我有斗酒,藏之久矣,盍出共饮?”乃呼媪入厨具肴馔。仆喜甚,自引巨觥,一吸而尽。烈妇在旁殷勤相劝,并令r媪来,亦饮一卮。仆引满无算爵,玉山渐颓,脱衣登床,昵声谓烈妇曰:“卿其速来!酒渴不可耐矣!”烈妇佯作抚儿,袖刃向床前,力劈其头颅,颅裂血流。媪入,亦刺之,踣于地。二人俱毙。烈妇快然曰:“今乃泄吾愤矣!”
 
  南海廖鹿侪先生有《张烈妇行》,亟登之以阐幽光,而彰烈操焉。诗云:
 
  霜威搅天生烈风,夜间岂有人图侬。
 
  夫君远出帷帐冷,掩关欲息心忡忡。
 
  娇儿索乳啼正急,闪闪照壁孤灯红。
 
  忽闻剥啄叩门至,启扉细问缘何事?
 
  媪妇喃喃话未真,悍仆持刀径向拟。
 
  匪为寇也求婚媾,不从杀汝并及子!
 
  羞怒欲泣忍且默,倏改笑容翻皓齿:
 
  嗟尔狂奴何必然,我夫不在正乐此;
 
  待儿睡稳未为迟,杯酒交欢从尔尔。
 
  狂奴喜极心颜开,仆仆款款移樽罍。
 
  巨觥殷勤重相劝,谈笑谑浪忘疑猜。
 
  不胜杯杓玉山颓,拥襟犹自催欢来。
 
  佯往抚儿袖刀入,剔灯重向床前立。
 
  直挥霜刃劈头颅。一砍再砍何嗟及。
 
  媪妇来前并就刃,诛尽两奸才一霎。
 
  呜呼女子真丈夫,深沉智勇世所无!
 
  失身从贼不足道,拒贼未免先捐躯。
 
  岂如谈笑毙二贼,名完节立身不污。
 
  呜呼女子真丈夫,从容应变世所无!
 
  宫娥刺虎胆不殊,须眉男子有愧夫!
 
  此一文一诗,皆有关于世道者也。用纪其事,标曰《双烈》,以为世劝。
 
 
瑶池仙梦记(上)
 
  吴门陈艺香茂才,馆于秦氏。课经之暇,好为扶鸾之戏,另洁一室为乩坛。一日有女仙降坛,自云姓李,字珠鸾,王母殿下侍儿,职掌图籍。父炳忠,广陵人。唐开元中,由进士为工部部曹,出擢杭州刺史,有政声。女仙生而明慧,自幼好道书。稍长,父母欲为择配,辄卻之,故姻缘簿上,无女仙名字。后遇一黄冠,授以丹术,遂悟元理,得道于天台山中,王母选充侍儿,得授今职。时西脊山人,年未弱冠,适亦侍立于旁,因言:“此亦王母殿下管桃园仙吏也,旧时伴侣,邂逅相遇,真天作之合也!此子将来,必以文章名世。”山人闻之,喜形于色,心怦怦若有所动。乩遂寂然。
 
  后数日又降坛,有降坛诗四首,其一云:
 
  云窗晓起给鸾鬟,步下崑崙卷响佩环。
 
  乘兴探奇何处去,洞天风景隔尘寰。
 
  其二云:
 
  倦游姊妹返仙乡,簪得琪花两鬓香。
 
  独立莫厘峰顶望,吴宫花草付斜阳。
 
  其三云:
 
  五云楼阁住仙山,海阔天空自往还。
 
  瑶殿时闻金母召,青衣名冠侍儿班。
 
  其四云:
 
  尘凡一别各西东,相遇偏欣鹤市中。
 
  管领芳园仙吏谪,蟠桃花更为谁红。
 
  山人时以事他适,因问:“秦子何往,莫予云觏?”众乃命唤山人至,诘仙子因何复来?仙子云:“王母出游,遂无拘束,爰偕兰香、双成姊,往探林屋洞天,同伴倦游先归,予因便道至此,惟愿秦子勿昧前因,再行堕落。勉之毋忽!”赠以七绝六首,其一云:
 
  绝世才华著手春,珠玑欬吐向风尘。
 
  输君一管生花笔,丽夺烟霞万古新。
 
  其二云:
 
  幸承怜宠玉卮娘,安度仙山日月长。
 
  游遍珠宫三十六,与君花下听霓裳。
 
  其三云:
 
  朝朝台上晒经忙,云笈瑶签万卷藏。
 
  图籍为防仙蠧食,时温宝鼎燕芸香。
 
  其四云:
 
  最愁风雨护花枝,王母宫中有职司。
 
  灌溉金桃三万树,劳君汲水向瑶池。
 
  其五云:
 
  几回同跨紫鸾游,吹彻琼箫一曲秋。
 
  何日瑶台重聚首,好将尘梦话从头。
 
  其六云:
 
  瑶波艇子桨双划,归去西池日已斜。
 
  水殿云房秋似海,晚风开遍白莲花。
 
  与山人缅述零星旧事甚夥,为记其大略云:
 
  一日王母游园中,适桃花盛开,千树万树,如一片红云,照耀夺目。是日王母御丹凤辇,穿红霞帔,随从侍儿,悉服绛绡衣,望之若赤城霞起,令人目眩。山人陪侍辇侧,王母因问曰:“此花开几时矣?”山人对以千年,曰:“汉时结实,曾献数枚于武帝。此时茂陵宿草,久付荒烟,不胜浩叹。世上之花,艳紫娇红,朝开暮落,不可胜数,何如此花之长春耶?”见有数树,花尤繁盛,曰:“此何独异于众乎?”对曰:“此花从绥山移来,有仙蝶飞集,翅如车轮,五色陆离,穿花而舞,洵奇观也。前日天南遁叟来观蝶会,携一蝶去。适吴绛仙来,命予折赠桃花一枝,遁叟因插帽檐而归,曰:'藉以夸示下界'。”王母称善,亦命山人采花颁赐侍儿,一一点数,共七十二人,各给花一朵,齐簪鬓上,绿云中都添一点猩红,愈增妩媚。珠鸾目灼灼,视树上花,尤恋恋不忍舍。山人会其意,拣花蕊繁密者,偷折一枝,纳其袖中。携归插白玉瓶中,养以瑶池翠水,供诸窗前,一枝绛桃,与碧纱相掩映,花光人影,长相对也。王母第二女密以此事告母,幸第三女玉卮娘,素所宠爱,力白其诬而罢。
 
  一日督率仙童灌浇园花,向瑶池汲水,遇珠鸾把珊瑚竿垂钓池上。适得金鱼两头,向乞其一归,贮以水晶盆,置之案头,时为观玩。睹其泳游自得,濠上之兴,不是过也。数日后,独往池上,以盆易清水,适值珠鸾亦持盆至,移并相比,觉较钓得时稍大。山人曰:“曷不合诸一器,使效比目鱼乎?”遂笑贮两鱼于一盆,同游水面,有依依相傍意。纵观乐甚。比归,仍分置两器,且约数日一会,各携鱼至,习以为常。一日方并观双鱼,适玉卮娘驾云车来游,池畔闻辚辚之声,急不得避,遂为所睹,颜各发赤,相顾默然。卮娘命将鱼放之池中,又令各归本处,日后不得私相游玩。由是鱼则乐,而人抱戚已。
 
  一日山人步出园门,沿溪而行,约半里许,见珠鸾独立柳阴中,凝目远眺,行近始觉。邀至其处,又行数十步,溪折而北,小桥横卧其上。隔溪西向一门,由之入内。屋宇宏畅,登堂向左,圆扉洞开,路皆白玉砌成,夹以朱栏,约一箭许长,始抵所居。时则庭花含露,晓气犹清,外室几上,置笔床砚匣,胆瓶内插有花枝,异常馥郁。内室设妆台粉盒,脂盝奁具悉备,珠莺晨妆甫竟,对镜掠发,山人深为惊异。回视同行者,已失所在,始知前所见者,幻形也。珠鸾请外室坐,即出近作《蕊宫杂咏》诗,乞为笔削。为点窜一二字,甚为钦服,曰:“妾一字师也。”正在商榷,仙童报董双成至。山人一时不及避,窘迫无计。有小婢牵其衣,匿屏风后。从屏隙偷窥双成,秋波斜射,似有所觉。请与珠鸾弈,已有婢女携楸枰至。珠鸾平日素称高手,能让双成数子,今连负两局,曰:“珠鸾姊心在鸿鹄矣。”弈罢向内室去,山人遂遁归。
 
  一日王母宴碧霞元君于园中之长春殿。元君戴九梁凤冠,蹑飞云履,羽帔虹裳,侍女数十人,皆衣鮫绡雾縠,烂如锦绣堆,霓族虹旆,飞扬前导。殿上仙乐一奏,珠帘斜卷。主宾升座,侍儿行酒,肴馔络绎,陈设满前,非世间海错山珍可比。仙乐再奏,王母自起奉觞进酒。元君离席谦让毕,各归坐。有侍儿三十六人,自外进,排列庭前,分为两班,各执舞扇,衣羽衣。仙乐三奏,凤管鸾笙,同音合作,清歌一曲,响遏行云。一时起舞,如万花齐飞,随风宛转,又如鸾凤高骞,穿云上下。舞毕,左右立。元君赏云锦各一端。酒阑席散,更设茶宴于瑶花馆。款待良久,始告别去。时已仙露沾衣,瑶池浸月矣。彻馔时,珠鸾私以麟脯饷山人,为他侍儿所谮,大受阿母诃责。
 
  一日奉王母命,山人稽查历来所结蟠桃册子,凡一切典籍,悉归珠鸾所掌,遂诣其所,告以故。引至一处,有两杰阁,分峙东西,并皆朱甍碧瓦,高耸九霄。东阁重门扃阖,阒其无人。珠鸾指谓曰:“此天南遁叟所居,中贮瑶函秘笈,非凡人所得窥。今叟谪堕红尘,甲子綦周矣,未知何日再来也。”西阁稍卑,凡三层。导至第二层,缘梯而上,四面皆图书,玉轴牙签,插架几满。于第三架上,检得一册,转授山人。视之,是蟠桃册子也。因想其余不知都是何书,若得寓目,岂非眼福?遂指第一架问之。曰:“世人寿命册。”向索观焉,珠鸾抽一本畀山人,则盗跖因何而寿,颜子因何而夭,向来疑团莫释,至是繙阅得之,知有定数。第七架悉青简,又指而问之。曰:“群仙籍。分神仙、天仙、地仙三等。”随手抽得一册,是神仙籍,则赤松、黄石、老聃、关尹均列名其上。问第五架。曰:“此是三十六洞天志,乃敕仙官所撰,与凡间纪载不同。”一本有云:“华阳洞天,本属天南遁叟别业,后因偶离职守,私窥下界璇闺秘戏,而以绮词授杜兰香,艳曲授吴彩鸾,遂获风流小谴。以是别有主者,必至五百年,乃复其初。”山人对佳丽,读异书,乐而忘返。时已晚,珠鸾屡促其行,因归覆命。王母面有怒容曰:“来何暮也?”山人惧甚,妄以遍检不得对。曰:“在第三架,何检之难?明是诳语!”召珠鸾至,亦加切责,各记过一次,于是同遭谪落。珠鸾谪在明嘉靖间,姓施,字昙红。父廷爵,浙之会稽人。官刑科给事中。秉性刚直,因世宗好道教,建黄箓大醮,,侍臣皆戴香叶冠,若严嵩辈以青词得宠,位列宰辅,抗疏进谏。世宗执而不悟,亦惟有效仗马之不鸣而已。昙红生七八岁,即能文字,效谢庭故事,日事咏吟。昆季姊妹,均退避三舍。花晨月夕,惟操三寸不律,以诗词遣兴;绣鸳刺凤,凡女红之事,皆不屑为。然偶一为之,虽针神不能胜其巧,由是咸服其聪明。求姻者屦满户外,父母以择婿维艰,莫得东床佳客,故尚未字人。著有《玉梅花下小稿》。蓄一鹦鹉,爱如性命,灵禽慧舌,善解人意,凡所作诗,悉付吟之,咸能成诵。一婢专司饲食,护之稍懈,偶悬檐前,为狸猧所伤,遂怏怏不乐,饮食亦为之锐减。父母屡加劝慰,终不能释然,如是月余而卒,年十有七岁。山人与珠鸾同谪,而不同生,恐其在世间更造孽缘也。
 
 
 珠鸾究以女儿清净身,两堕人世,一尘不染,因此王母念之,仍召列仙班。而山人迟至三百年后,始谪为文人。自降乩相识后,乃悟前因,由是时常入梦。一岁凉秋九月,夜泊昊江。山人梦至昆仑山,见王母所居,宫殿壮丽,因念珠鸾,苦不得入。久之,忽传王母驾出,朱门洞开,仙仗簇拥。山人避匿林间,延颈偷觑。侍儿数百人前导,皆云霞为衣,明珠为佩,香阵粉围,飙驰而去。内一人貌尤姝丽,风致绰约,回首频顾山人。意者或是珠鸾欤?痴立门外,俟其回来,流连移晷,望眼欲穿,而竟杳然。时已日薄西山,心中惆怅,正欲遄归,闻呵殿声,驾果返。珠鸾杂于众侍儿中,回顾如前,且启皓齿,向山人嫣然一笑,神魂为之飞越,决为珠鸾无疑。入内,中门即闭,咫尺千里,可望而不可即,殊为懊丧。忽有白鹤,丹顶雪羽,口衔一书,自内飞出,置书山人前。拾取视之,云:“顷间众中回顾,君亦知为妾耶?自堕前劫,又隔一尘,今日相见,又种前缘。只以府中有事,致疏款接,觌面相逢,亦由天假,后会有期,请俟异日。诸维珍摄!不宣。”字格簪花,珠鸾手迹也。鹤唳一声,仙梦遽醒。时则孤舟宿荒芦折苇间,残星在水,断雁叫风而已。
 
  山人本拟游东西洞庭,登莫厘、缥缈两峰,探林屋、洞天诸胜,不谓凌晨狂飙忽发,乃守风宝带桥口。风息始行,泊舟叶巷村。是夕偶至一山,峰峦耸翠,望见云廊雾阁,缥缈天际,迥非尘境。由朱门入,回廊曲折,不知经几院落,始达一所。精舍三椽,雅洁异常,湘帘棐几,茶鼎药炉,位置楚楚。庭前一花一石,饶有别趣。静听之,悄无人声。徘徊久之,闻环佩珊珊,知有人来。亦无从走匿,鹄立以待。一女子自内出,风鬟雾鬓,貌真天人。近视之,珠鸾也。曰:“前次仅睹芳姿,而语言莫接,悒悒之怀,数载未释。”曰:“兹既得晤,夫复何憾。前书之语,妾未食言。”叙谈半晌,曰:“此来何巧?适王母游海上三神山去,玉卮娘亦随侍,要七日始返。瑶池白莲正开,可同往赏玩。”遂行至池畔,周围约二三千里,水清可鉴容发。弥望莲叶田田,一碧无际。岸边有小艇,可容四五人。命仙童荡桨,经行花间,清芬袭衣袂。至池心有一亭,碧玉雕阑,玲珑映水。舍舟,坐憩其中,凭栏眺瞩,瑶葩齐吐,风来亦香,不啻莲花世界也。平生乐境,无过于此。被戍角声惊觉,方知是梦,追思前景,惋惜不胜。
 
  无何粤寇鸱张,吴门失守。一夕忽有人梦中蹴山人起曰:“去,去!此间不可居矣,速避乡村!”明晨急出走,而城亦随陷。意来告者,殆珠鸾也。辛酉腊月,方寐,而珠鸾忽至,手中携小壶卢,曰:“适从甫里来,天南遁叟卧病方剧,因乞天姥壶中药医之,一服而痊,特来视汝。”倾壶中得丹一粒,纳山人口中,陡觉其凉震齿。启目则一灯如豆,朔风吼壁,卧荒村茅屋中。自服此丹,遂不畏寒。
 
  一岁仲秋,梦与珠鸾对坐。时则月明如昼,竹影摇窗。山人告以尘事,絮絮不休。曰:“如此良宵,何为效楚囚相对也?”招两青鸾至,各驾其一,凌霄飞去。须臾见一山,高峰刺天,林木丛深,楼阁参差,隐隐遥露于丹崖碧嶂间。曰:“此萼绿华所居也。”翔集其所,扣扃入。萼绿华出迓,淡扫双蛾,风姿绝世。导至厅事。四角悬明珠各一,其大如球,光明胜于灯烛。二人让坐毕,萼绿华与珠鸾各道胜常。进琼浆三杯,饮之齿颊流芬,甘美而凉,肺腑皆成冰雪也。又引至一园,地虽不甚宽广,亭台池馆,凉浸于月色中,加以竹石之胜,令人心旷神怡。三人登台玩月,风吹衣袂,飘飘欲举,山人亦忘其为尘世中人也。萼绿华曰:“无以消遣,未免负此良辰。”命婢携玉笛至,请珠鸾歌,自以笛和。歌曰:“揽明月以为佩兮,裁云罗以为裳。策双鸾以游紫府兮,向碧落以翱翔。乐莫乐于白云乡兮,趁良夜其未央。”又歌曰:“怅所思之不见兮,难得相逢于今夕。燃烛龙以照夜兮,登琼台之千尺。近广寒之宫殿兮,无纤云以相隔。命嫦娥以扬清讴兮,破欢会之岑寂。”歌罢,仍驾鸾而返。至半途,下视白云漫漫,都不可辨。因思偶一堕下,便成齑粉,大骇而醒,卧书斋竹榻上,手犹执《庄子》一卷,方读《逍遥》篇毕,倦而成此梦也。
 
  辛巳假馆于衢州之清河镇天后庙,潘伟如中丞延课其孙。一夕梦珠鸾至,服五铢衣,曳紫绡霓裳,亭亭玉立,态若惊鸿。喜出望外,曰:“今夕何夕,见此粲者,适从何来?遽集于此。”曰:“武夷君邀王母听幔亭仙乐,妾得侍从。想武夷去此不远,御风而至。”山人因浩然自叹,堕落红尘,身撄世纲,何如天上之游行自如也!曰:“子仙骨尚存,谪期一满,便复仙班,何戚戚为?谨以一言奉赠:本性莫淆,秽行莫效,处逆如顺,此言最要。人心之险,蚕丛鸟道,坦然视之,付诸一笑。”山人唯唯敬受教,曰:“金玉其音,当奉为座右铭。”欲留叙衷曲,珠鸾恐王母有事遣使,遂别去。醒则言犹在耳,而玉容已杳。山人因感此梦,日登庙后高山,遥望武夷翠黛,念仙姝踪迹,应尚在云山九曲间也,不禁悠然为之神往。
 
  一岁许星台方伯署中,忽开绿牡丹。方伯大宴宾僚,觞咏花间。酒阑归卧,梦至一境,见一洞府,朱扉临水,一带清溪,跨以石梁,岸柳如丝,山花争放。有二童子出,皆衣青衣。讶曰:“何来凡夫,闯入仙境?”山人告以:“予本此间人也。”乃始释然。问:“王母安否?”曰:“安。”问:“珠鸾何在?”曰:“可随往,我为子指示迷津。”引之入内。有方池,岸皆青瑶所砌,亦有石梁如长虹,亘卧其间。既度石梁,向右边一门入,琼楼玉宇,鳞比翼接。遥指一楼曰:“珠鸾所居也。”枣花帘下,银蒜低垂,钗光鬓影,隐约帘内。既不敢登楼,又不敢呼之使出,再三踌躇,计无所施。见楼前有一树,莫识其名,叶如枇杷,若以青玉雕成,花色若红玛瑙,大如盆盎。攀折其一,冀见花如见人也。及醒,而花已失所在,惟香气拂拂,犹从十指间出。
 
  丁亥,山人应李宪之方伯聘,下榻江右藩署之翠玲珑馆。夜间辗转不寐,时已四更,甫交睫,至一庭院。刚逢秋令,修竹碧梧,嫩凉如水。珠鸾倚红阑干畔,支颐凝想,见山人,不胜欣喜,招入室内。历瑶阶数级,如得升堂。就坐,各道契阔。已有仙童持香茗两杯至。正渴甚,饮数口,味极佳,香沁肺肠。曰:“此茶产都洲山,烹以醴泉,饮之卻病延年。”山人自述颠踬场屋,抑塞不遇,群小忌才,肆口腾谤。曰:“不子之虑,而为子幸也。幸不作功名中人,尘根尚浅,仙籍未除。百年富贵,有如朝露,何定欲作黄粱一梦乎?至蛾眉谣诼,自古皆然,灵均词藻,依然与日月争光也,亦何虑之有?”遂拂拭金猊鼎,爇龙涎香,而绿锦囊中抽出瑶琴一张,曰:“今日为子解闷。”为鼓《水仙操》一曲,忽徐忽疾,节奏入妙,挥弦一弹,则庭鸟为之噤声,木叶因而飞舞,弦际泠泠,一派天风海涛之音。初如明珰翠羽,洛女凌波;继如水咽秋江,湘妃泣竹;又如汉皋解佩,神女弄珠。聆此仙音,一洗俗耳。方欲请为再鼓一曲,忽闻王母传呼,匆匆舍琴而去,山人亦遂惊醒。时刚晨曦射窗,春禽语晓,琴韵悠扬,仿佛犹在枕畔也。
 
  曩珠鸾云:“小婢琼英,有蔽匿之罪,亦遭下谪,与山人生同里闬。姓吴字霞仙,异日与子有尘世姻缘,为子贤内助,荆钗裙布,媲美孟光。子其谨志之勿忘!”及山人娶妇,果吴氏,诘其字,亦符。顾询以再生之由,则茫然不知所对。山人究心翰墨,不事家人生产,所有家政,无论大小,悉畀之。中馈之事,悉有条理。虽井臼亲操,绝无怨色,安贫食淡泊如也。珠鸾之言,至是果验。然则与山人同尘梦者琼英也,与山人同仙梦者珠鸾也。今山人尘梦醒矣,仙梦当亦不复再续。未知瑶池之畔,能重登仙籍,得与珠鸾再相见否也?山人将死之前三月,袖出此记示遁叟,属为登录。时山人已患肺疾,失音。是夕遁叟梦珠鸾拈桃花一枝,微笑谓遁叟曰:“记否三十年前,曾相逢于天随祠畔乎?今日无事,盍偕余共入瑶池,一觇风景?”及至,则万树桃花,一齐盛放,绚烂若云霞,不禁叫绝。珠鸾以琥珀杯,斟红霞膏进。遁叟入口凉甚,有若醍醐灌顶,不觉遽醒,酒味尚留齿颊间。然则所谓瑶池者,仙境耶?梦境耶?不得而知也。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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