话说邰元正结果了押差并水手,要去逃奔,忽一人在水中跳上船来。邰元陡起凶心,便来拚斗。只见那人满脸堆笑问道:“你莫不是‘楚地小阳春’杨道长哥哥么?”邰元听见,知是好人,忙走来拱手道:“好汉怎么晓得杨幺?我虽不是杨幺,却是蒙杨幺哥哥结识,一同受屈,押解到此。”遂将打贺太尉的事说出。“如今他从陆路解往大同边境,我便由水路解东京。蒙杨幺哥哥临别时嘱我得便脱去,只没空处,今日在此下手,结果这三、四个人,要去逃奔。不知尊姓大名,乞见教明白。”
那人道:“我叫做‘水底螯鱼柯柄’,是河口人,在彭蠡湖做生意。能识水性,在水中伏得昼夜。见往来客船停泊,到夜间去凿通船底,将船沉溺,取他财宝。地方虽是晓得,却不敢来作对。还结识了一个兄弟,更是奢遮。他是江边青草坳人,叫做‘分水犀牛童良’。他等江中风起,见船停泊,便入水去裂断锚索,那船无力,旋入江心。他得了财物,只赌钱吃酒,远近闻名。近日有知事的过商晓得他厉害,预先着人暗送财物,方得平安过去。近日同我商议要做些大事业。若只水底中做好汉,终没好名,因此留心结识。闻知杨幺有豪杰器量,仗义扶危,要去拜识,急切再没闲处。数日前有远近相知,着人报说杨幺犯罪,必由长江下来,沿路救他,遂知会我二人保救。等了多日,再不见有甚公差船下来。忽前日夜间,才有人报说公差模样上岸买酒肉上船,就开去了。我便疑心,追赶下来;去约童良,不期他远出,只得独赶来。今见你船上行凶,我便认定是杨幺,要指引他一条去路,不期他走埋去。你既是他的患难弟兄,即是我弟兄一般。哥哥姓名是什么?”邰元遂将杀黄金、拜杨幺、起解的事细细说出,道:“我今只得回去上天雄山。”遂又将天雄山始末说出。
柯柄听了,大喜道:“原来便是汉阳有名的‘小太岁’邰元哥哥!只是天雄山路远,必被盘诘难走,一时如何去得?我今有一起弟兄,就在前面焦山立寨,手下有三、四百小校,大碗吃酒,论秤分金,十分快活,正在那里招纳豪杰。我引哥哥到那里去存身,可肯去么?”邵元听了大喜,道:“若有处安身是十分好,怎么不去?”柯柄即跳上艄去,驾起桨来,顺流而下。到得焦山,已是傍晚,便有人来打探。柯柄遂唿哨一声,那小校知是自家人,忙来迎接。柯柄道:“我引接豪杰上山,快去通报。”那小校如飞而去。
原来这座焦山,上接长江,下连大海,是江、楚两州交界,峙立在江水之中。山虽不高,地亦不广,却是江水与海水在山下盘旋回合,往来船只常有覆溺之患。山下树木交杂,时藏盗贼,打劫过商。因是两界地方,不甚深究。一日来了山东一人,浑名“拦路虎沃泰”,因犯大罪脱逃过江,不期劫掳上山,他只得随众上去。得个空处,迸断绳索,夺了大刀,将堂上几个头目砍倒。一时小校皆拜服,尊他做了寨主,比前十分强横。屡次弓兵缉获,俱被他杀败。因想无助,遂招纳豪杰。遂来一个吴郡清虚观道士贺云龙,绰号“活神仙”。昔年在观中与道众不合,遂只身在外云游;游到卢山顶上筑隐院中,拜了一位真人,传授道法;学了三年,真人打发他下山,遂回到本地,一发看人不在眼内;因闻知沃泰爱结豪杰,遂来相投。二人说得投机,拜了兄弟,坐了第二把交椅。因出令,不许小校乱劫过商以及小民,只打听贪秽刻薄之家,便领众掠取,因此寨中十分兴旺。一向要柯柄、童良上山,二人有事未完,故此不曾上山。
这日沃泰、贺云龙正在厅上,接到水陆豪杰书信。贺云龙看去,只见上写的是:
汉阳常况谨告天下俊杰闻知:今有柳壤村道长杨幺,泽被阳春,义过时雨。凡我同类,莫不尊为群领,而愿拜识者也。不意保护村坊,触怒贺省,陷入无辜,起解北地。同难一名邰元,递解诡秘,不及救护。为此,飞递来书,所到地方,俊杰义士,极力救援,以襄大义。倘书到不值,乞即传递前面相知,勿停片刻。
原来常况那夜别了邰元,只在城内做些勾当,兼探消息。听见官府各处行文缉捕,东京文书雪片下来,十分严紧,因暗暗欢喜道:“又是我有算计,叫他到天雄山去,不然便要做出。”一日五更,因身子困倦,走入城隍庙来,爬上神座,伏在神背后睡觉。睡了多时,忽有一阵人进来,赛神完,各称贺道:“若不是神灵保佑,拿不着邰元,我俩还要受许多追逼屈棒。”内中又一个说道:“恁地关闭城门,不知他甚手段逃出。直逃到岳阳,同什么杨幺打了贺太尉,才得拿着,打入狱中,不久解京俱是死。”又一个说道:“从来人命关天。他杀了许多人,天理也不容他逃脱。”说罢,遂一齐出去。
常况细细听明,连忙爬下座来,不胜跌脚道:“谁知去拜结杨幺哥哥,惹出事来,这怎么处?”因十分着急,遂连夜赶来,同了丁家弟兄赶到岳阳,要劫他二人出狱。再一打听,已是起解,又不知往那条路去。遂想出了这个主意,写了这两封书帖,叫附近绿林中飞递。自己别了丁家弟兄,往旱地一路追去。
这书遂传到焦山上来,沃泰、贺云龙看完道:“久闻江湖上称说小阳春杨幺胸存豪侠,济困扶危,邰元又是汉子,如今一同受屈递解。若救护得上山,拜结杨幺做了寨主便好。”贺云龙笑了一笑,遂一面着人将原书传出前面,又一面吩咐小校远近打探。
正打发完,忽有小校来报柯柄到山下,领了一位好汉入伙。二人听了,即起身迎接。到厅相见坐定,邰元将他二人细看,是什么模样?但见:
这个是掀唇露齿,恶擦擦俨似星煞临凡;那个是道冠素服,儒雅雅却如神仙下界。这个两臂上力挽千钧,勇过孟贲,浑名“拦路虎”;那个满腹中道术万千,法赛天师,绰号“活神仙”。异姓结为兄弟,他人结作同胞。若不是前生宿因,何得今生一处。
邰元看了,暗暗欢喜。沃泰看见邰元身伟貌雄,十分心爱,因说道:“俺自从上山,只图山寨兴旺,招结豪杰做些大事,展展心胸,再不能彀。向来闻得湖广杨道长奢遮好人,十分想慕。适才接到一封飞递书帖,说杨道长同个邰元受屈起解,着沿途救护,已打发人去探听。若救护得上山,拜他做了寨主,方才快活。不期柯兄弟相引这位豪杰到此。不知这位豪杰尊姓大名,敢求说出。”柯柄听了,拍掌大笑道:“二位哥哥还不晓得,他便是汉阳小太岁邰元了。”遂将邰元前后事情说出,相引到此。
二人听了大喜。贺云龙遂念出常况来书,邰元听了,不胜感激。二人遂问及杨幺。邰元说出义气好情,解往旱地。沃泰、柯柄不胜羡慕道:“可惜走了陆路,不曾遇着。”贺云龙道:“他此去正要扬名,结识豪杰,上山事还早。机缘到来,自有会合。”遂与邰元结了弟兄,邰元坐了第三把交椅。遂着人去酬谢丁太公,通知常况、丁谦、于德明以及天雄山众弟兄,并取回三棱铁锏。柯柄回去不多时,便同了童良来入伙,一时有了五个头目,十分强盛。一日闻得有个贩卖私盐的黑汉子勇力异常,贺云龙遂使人招纳。这是邰元上焦山,结识五虎,等候杨幺。
且说那杨幺当日别了爹妈以及众人,同两个押差起身。一个是张龙,一个是赵虎,各执檀木哨棍,紧紧押着而走。杨幺头戴范阳毡笠,身穿青布短袄,脚套多耳麻鞋,腿绷护膝,项挂七斤半重的铁叶颈枷,肩背包裹,出城往大路进发。此时是仲春时候,一路行走。杨幺初离父母,又听了这些缘故,胸中悲喜交横,便无心贪看春光,只低头前走。走了多时,忽将自己身子上下一看,不觉十分恼怒。因定睛看了两个押差一眼,忽转了一念,因想道:“我今生长二十馀年,尚不知生身父母,幸喜今日方知,只得含羞忍辱而去。我今此去,一则打寻根源,二则识访英俊,三则览天下之形势,兼看宋室如何,以图日后事业,才是英雄本色。若与二人计较,是小不忍也。”一时想定了主意,遂欢然而走。自此晓行夜宿,与张龙、赵虎说得甚是投机。
一日走到一个地方,见是居民稠密,因对二人说道:“我今日走得饥渴,却要寻些酒吃了再走。”二人道:“这个使得。”遂一径走到村中,见一家门首,高插着一面酒旗,随风飘漾出“桃园小饮”四个字来。三人看了十分欢喜,同走入堂来,却是静悄悄只有几张桌椅,并不见有人吃酒。正要开言,里面走出一个店小二来,笑嘻嘻说道:“二位上司,想是要看花吃酒,可随我来。”遂引三人,弯弯曲曲引到后面一座园中。果有数百株桃树,深红间浅红,开散的芬芳烂漫,十分有趣。许多人俱设席在花下饮酒。
杨幺便指着一树碧桃,吩咐店小二在此设席。店小二看了一眼,去搬了酒菜来。张龙、赵虎开了杨幺项枷,并哨棍放在树下,然后来坐,大家同吃。吃了多时,两个押差各带酒意,因问杨幺道:“有人传说你曾骑死了一个大虫,这事果是有的么?若是果有,你可说来我二人知道,休吃闷酒。”杨幺道:“怎么没有?这事说来实是骇人。二位既是要散酒,我只得说出。”
遂立起身,走出一步,趁着酒兴,便将当日光景说得惊惊骇骇。一时园中饮酒的人,俱走拢来听看。及听见将大虫压死,醉倒虎旁,一时人人吐舌惊奇,称他有勇有胆。杨幺说完,正要坐下吃酒,不期内中恼了一人,直抢过来,夺了押差哨棍,指着杨幺大骂道:“你这贼配军!死在目前,怎敢在我地方大言夸众,削我威风!若不将你打翻,拜服求生,也不放你前去!”说罢,照杨幺脑袋上一棍劈来。
杨幺见了大怒,急用手虚架,侧身躲过。那人见复一棍打来,杨幺将左肩卸落棍头。那人两棍打他不着,便用死力,举棍往下三停打来,将到腿上叫声“着”。谁知杨幺将身急纵,离地飞起丈馀,落在那边立着。那人大怒,喝骂道:“你这贼配军,倒好个腾挪!只看我这一棍来,便了在我手中!”遂望着中三停,拦腰一棍打来。不期杨幺不慌不忙,见棍来得较近,只用左手往外一夹,早将这棍夹在左肋下,趁势一遏挑。那人被夹住棍头,十分着急,忙用力摆脱,不期这一遏挑,那人早已心胸着地,脊背向天。杨幺赶上,一脚踹着脊背,提起铁钵般大的拳头,在脊背后上“扑通”声打落,直打震得满园中花枝乱动,落了一阵花雨。惊得这些看花饮酒的人个个惊呆,便有的叫声“好!”
杨幺又要打落第二拳,不期店主人连忙赶来,讨饶道:“乞看主人情面,饶放他去。”杨幺见是主人来讨饶,遂不打落,道:“我杨幺打硬不打软,看主人面饶他。”遂将脚一松,那人一骨碌爬起,抹去口中鲜血,走到活路上,指定骂道:“你这贼配军,少不得死在我手里,不怕你飞了去!”说罢,奔走出园。
杨幺便要赶去,主人扯住道:“我同你吃三杯,有话对你说。”遂同坐下,筛酒敬送。杨幺道:“叵耐这厮好没道理,须知我不是惹事。主人为何计饶,有甚话说?”主人道:“我先前实不知你有恁好本事,将他打倒。你是过路,怎晓得他是我们地方上一个恶人,叫做‘扑灯蛾王豹’,住在谢公墩,离我这村十馀里远近。他自小不守本分,同着一班闲汉,延请教头学习枪棍。他便恃刀,有了本事,十分强横,遂欺压远近乡村。一应婚媾、嫁娶、死丧、田产交易俱要通知他,不是请酒便是送纸包,才保得没事。你若瞒了他,不是明来做对,便去两边挑唆。他又公门情熟,串同一手,不诈骗得两家弃田卖产,决不肯住。若说嫁娶,一发可恨,若请他吃得不快活,礼物送的不遂意,便暗暗使人埋伏在总路口,不是劫去新郎,定是劫去新妇,使你吉日良时不得配合,再三央人送礼求恳,方才放归。如今乡村人做成规矩,行动大小事情,必将他料理妥了,才敢放心。谁知他又不肯得这安分钱,必要吵吵闹闹,他才喜欢。如今在谢公墩领着闲汉,终日抡枪舞棒,说是保守村坊,这家要酒,那家讨肉以及钱米,供养这些闲汉。不晓得今日独自撞入我园内来看花吃酒,我就晓得祸事临门,不敢怠慢,叫人搬取好酒好菜,白给他吃,讨个没事出门。谁知被你打了,使他说嘴不响。虽是好事,但我想你们是起解差人犯,若在我们地方上为事,干系不小。方才见你拳头厉害,只得极力劝住。你今去走谢公墩,却是要留心,恐他暗算,截住吵打。”
杨幺听了,跌脚道:“你恁不早说?方才若再一拳便结果了他,除了你们乡村大害也好。他若寻我报仇,怕他什么!”说罢便自吃酒。这两个押差却听得明白,不胜着急,忙问道:“这谢公墩必由之路,只不知可还有别路转过去么?”主人道:“有是有条小路,只是远些。”押差道:“远些也说不得,这小路往从那里去?”主人道:“你如今出村不走大路,只从西北上有条小溪河,过了一根独木小桥,只随路转弯绕过岗岭,有二十四、五里,方走上大路,已离谢公墩十四、五里了。”
杨幺听了只是暗笑,一面吃酒,又见他们十分畏怕,只得说道:“你们怎这般胆小?有杨幺在此,怕些什么!”张龙、赵虎齐声道:“不是这般说。你是朝廷军犯,我是押差,俱有公务在身,终不然在此与他比并高低。倘弄出事来,是我二人干系,只走小路去吧。”因见日色渐低,遂催促起身。杨幺见他说得近理,也怕耽了路程,因说道:“既是怕前面有事,等我再吃些酒好走。”二人见事情到此,又见他本事,便不敢强他,只得叫酒,又自暗暗商议了一番。
杨幺只放量吃了半晌,立起身来,叫上刑具。二人笑说道:“你是个汉子,谅也决不肯带累我们,我们何苦一路将你拘束。倘前面有事,还要仗你用力照顾三分,大家赶到地头才好。”杨幺道:“两牌头有恁般好情相待,杨幺前去,决有好处到你。”遂背了包裹,提着刑具同出园来,算还了酒钱,与主人拱手出门。果见西北上有条溪河,遂依着小路而走。走了数里,已是日落云生。两押差见赶不着宿处,不胜心慌。对杨幺说道:“天色已晚,路径荒僻,若不趱行快走,恐有人追赶不便。”杨幺道:“今日正在二十上下,不久就有月色上来。”
三人又走了半晌,不期这夜,月被云遮,昏昏惨惨,忽暗忽明。才过岗岭,忽听见岗下吆吆喝喝,一片刀棒声。杨幺不胜动疑,对押差悄悄说道:“你们只闪立在此,等我去看个动静。”遂交包裹、刑具卸落在地,向二人手中拣了一条哨棍,轻轻走到岗侧探看。只见树影下有两个人,一对朴刀在那里拚力死斗。杨幺遂又闪近几步,只恨昏黑树下,看不明白。忽见一个渐渐怯斗,要败走的光景,那个只恃强逼住不放。杨幺看明,勃然大怒,挺棍上前大喝道:“我从来喜打不平,欺强扶弱,排难解纷。”
说罢,遂将棍在那恃强的面前只虚晃了一晃。那恃强的突见棍起,急用刀砍劈过来,早被杨幺一棍打落。正要问明解释,不期那一个疾忙赶上,只一朴刀砍做两截。杨幺见了,不胜大怒道:“我要来解释你们,怎么便轻易杀人?”遂举棍打来,那人忙将朴刀架住厮杀。只因这一杀,有分教:
放走入囹圄,奔回明认罪。
不知果是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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