却说孙新闪在人丛中,见哥哥拥去,连忙到家里与顾大嫂说知,收拾家资,叫伙家挑着,同到山寨里来。那阮小七、扈成、邹润正在哪里还愿。孙新道:“不好了,我的哥哥被太守拿去。那栾廷玉即刻领兵到了,快作准备!”扈成道:“甚么栾廷玉?”孙新道:“就是祝家庄的教师,新升登州都统制。”扈成道:“嗄!原来是我的师父。不妨,我自有计。先把寨门山口都垒断了,不可与他交战。”唤小喽啰搬运木石堵塞,多备擂木、炮石、灰瓶,防备攻打。不移时,尽皆完了。且到里面散福。饮过数巡,孙新道:“我等衣甲不曾完全,一二百喽啰多是乌合之众,粮草又无蓄积,怎么守得住?扈大哥,你说有计,还是何如?”扈成道:“机不可漏。只不要说出我姓名,待他攻打三日之后,如此这般做作。”众人听了大喜,畅饮而散。孙新道:“虽然如此,众弟兄须要用心防守,不要懈了。”众人道:“这个自然。”都结束停当,到寨口守护,不题。
却说栾廷玉点了二千兵,骑匹高头劣马,全副披挂,手执浑铁枪,浩浩荡荡杀奔山边来。结下寨栅,把山势周围一看,层峦叠嶂,别无小路。那寨口尽用竹签蒺藜布满。沉吟了半晌,喝令兵士攻打。那高山上石块、灰瓶雨点般打下来,伤了几个兵卒,无计可施。天色已晚,只得回营。次日又来搦战,并不见一人下来,小喽啰只在高处百般辱骂。要想仰攻,那深篁密箐,山冈险峻,箭炮都打射不着。略近山脚,上边势顺,竹弩鸟枪容易伤人。栾统制不胜焦躁。
到第三夜,在寨中纳闷。辕门外传鼓禀报:“有一个姓扈的求见。”栾统制道:“恐是奸细,搜检明白,才唤进来。”少顷,引进,拜伏在地道:“师父在上,徒弟拜谒。”栾统制扶起,仔细一看,道:“你是独龙冈下扈成,怎得到此?”扈成道:“一言难尽。自从家口被李逵杀害,逃到延安府、寻访帅父不着,流落多年。偶然遇着客伴,到海岛做些生意,颇有利息。搭了洋船回来,海口子上登岸。那客伴押着货物先走,我中了暑气,行走得慢,被登云山强盗捉到寨中,要我入伙。我是清白汉子,况且那厮们是梁山泊馀党,原是仇家,如何做得!只是被他们留住不放,天幸闻得师父领兵来剿,心中暗喜。那伙强盗晓得师父英雄,个个心惊胆颤,尽到寨口守御,无人防闲,被我逃出小路,得见师父,实为万幸!明日要进城,恐有盘诘,要求一枝令箭,城门口照验,发脱货物,重到家乡,整理旧业。故此特来叩见。”栾廷玉道:“令箭不难。我还要问你山寨虚实。我到了这里三日,不见出战,又无路可上,正在此纳闷。”扈成道:“寨中只有一二百喽啰,不曾经阵的,为头的是邹润,凑着阮小七,杀了济州通判,逃难到此,与孙新、顾大嫂会着,同结了伙,衣甲全无,刀枪缺少,只有一匹马,是阮小七带来的。粮草不足,每日叫小喽啰到村中打米。我昨日寻出山后小路,师父若要破他不难,这厮们尽把守寨口,后面空虚。若从小路攻进,易如反掌。”
栾廷玉大喜,叫备酒馔相待,说道:“贤弟,你何不引我同破山寨,岂不是好!”扈成道:“我这担货物,约有万金,那伙客伴人心难托,倘然见我不到,竟拿了去,况这是洋货,哪里声张!”栾延玉道:“小路离此多远?”扈成道:“在西南角上,只有五六里。有两株大枫树在上边,叫做丹枫岭。虽有寨门,不过十来个喽啰把守。”栾延玉道:“那几个贼寇料道不打紧。只有病尉迟孙立,是孙新的哥子,是我同师父学的武艺,有些本事。怪他前日赚破祝家庄,先禀太守拿他监禁,恐他越狱,放心不下。城中的兵我尽数带来,倘有疏虞,怎生了得!”沉思了半晌,说道:“贤弟,我晓得你材具,明日分三百兵与你,领到城中,待令箭禀帖,呈上太守、守护城池。待我扫荡山寇,回来叙上你的功,图得职衔,然后回去,岂不荣宗耀祖!”扈成致谢道:“蒙师父见委,不敢推托。若是耽搁不久,这还使得。只候师父凯旋,就要回去。”栾廷玉道:“且再商量。”
到次早,栾廷玉分点三百兵,讨副在甲与扈成穿扮了,取令箭禀帖,付与扈成道:“小心在意,我在两日内回兵。”扈成拜别,领兵出营。下午时分进城,到州衙前,太守晚堂未退。扈成直至丹墀参见,呈上禀帖令箭,杨太守叫听事接到案桌上,启封看道:
末将谨奉台檄,剿荡登云山贼寇,探知虚实,不日殄灭奏凯。唯恐城中无备,孙立乘机逃越,特差敞门下扈成,文武全备,分兵三百名,回守城地。台相可任调遣,巡察非常,庶无疏失。令箭照验。
杨太守看了禀帖,见扈成一表人材,验过令箭,说道:“栾统制差你守护城池,责任非常,待贼平之日,叙功升赏。”扈成声喏而出。扈成到营内传下号令:“每门分兵守把,辰启西闭,盘诘出入,不可违误。”各门分把去了。留下二十名随身差遣,就在营内安歇。晚间各处巡察,十分严紧。太守放心,回衙安寝。扈成取出银子差随侍的置办酒肉,唤二十名同吃,兵士道:“扈爷初到,不曾接风,怎么反扰?”扈成道:“我不过一时遣委,又无统属,全要你们用心。待栾老爷回来,讨得无事就好了。这个何妨!”那些兵士只图嘴肥,管甚利害,尽意的吃,都醉了。
三更时分,听得号炮连声,晓得登云山兵到,唤着兵士们开门迎敌。那兵士多了几杯酒,有甚主意,开了城门。阮小七、孙新等一拥而入,先放起两把火来,遍地通红。守门军士尽皆窜乱。孙新、顾大嫂直入监中,放出孙立,到家收拾家资,孙立扎扮旧日模样,铁幞头,乌油甲,手执竹节钢鞭,乘马往来驰骤。阮小七、邹润打进内衙。杨太守听知火发,慌忙起身,早被阮小七一刀砍翻。邹润把衙内家眷杀尽。扈成在城门边把守。城中百姓鼎沸,各自逃命。到天明,救灭了火,把仓库中钱粮装在车子上,叫顾大嫂押着,护送孙立家眷先回山寨。扈成选营内好马,各骑一匹,馀多的驮着衣甲、器械、火炮等物,出城而去。有诗为证:
城中烽火彻天红,调虎离山草寨空。
不是逢蒙偏杀羿,只因事在两难中。
却说栾廷玉分三百兵与扈成去守保城池,只道是心腹徒弟,托了他,无内顾之忧;又知寨内真情,可以唾手成功。先差“夜不收”寻土人引路,到山后西南角上,果是有丹枫岭,探实回报。到晚上尽皆饱餐,着五百兵守寨,截住前路。自引一千多兵,人衔枚,马摘铃,悄悄的到丹枫岭。寨口无人拦阻。呐声喊,杀进去,并无一人,是个空寨。栾廷玉跌脚懊悔道:“不好了,中他奸计!”恐怕城中有失,连忙回兵,运开木石,从前塞而出。那守大寨的兵只道是贼寇逃走,把铳炮矢石尽力打来,连忙吆喝是自家的兵,已打伤许多了。
栾廷玉传令起兵回城,偏生作怪,城中星月清朗,山边霎时雷电大作,雨骤风狂,那山涧涌起水来,寸步难行。栾延玉心中焦急,直到天明,方才云收雨歇。喝令起程,那泥泞湿滑,赶不得路。行到中途,有人传来:“登云山强人打破登州,杨太守一门受害,各处放火,城中变做瓦砾之场了。”栾廷玉听见这个消息,魂不附体。兵士都念着家里,心慌意乱,队伍不整,搀落无次。转过一座林子,连声炮响。栾延玉喝令扎住。阵脚刚立未定,只见孙立横着钢鞭,冲杀过来。栾廷玉恨不生吞了他,更不打话,挺枪刺去,斗了二十馀合,不分胜败。斜刺里阮小七手执三股叉,乱搠来。三匹马转灯儿厮杀。孙新、邹润又领喽啰裹将拢来。那官兵无心恋战,又兼辛苦一夜,早上不曾造饭,腹内空虚,先自弃甲丢盔四散走了。
栾廷玉抵当不住,虚晃一枪,败阵而走。回头只有十多个家丁跟着。转抹过林子,喘息方定。寻思道:“失了机,回登州不得,若到京师,怎见杨提督!真是上天无路,入地无门!”只见扈成飞步前来,叫道:“师父,徒弟万分有罪了。”栾廷玉咬牙怒目的骂道:“你这畜生!我以心腹待你,几时落了草?造这调虎离山之计来害我!”扈成道:“如今埋怨也无用了。我不曾落草,有个缘故。”栾廷玉道:“既不落草,为甚的与他们出死力,献了城池,杀了职官,做这迷天大罪!”扈成道:“我原从海岛归来,有担犀角、香珀贵重之货,雇个脚夫挑了。因天气炎热,在毛豸门首歇回凉。那毛家见了,问道:‘甚么货?莫不是通洋的?’不由分说,叫庄客抢了去,还要捉我送官。彼时孤身,只得忍气吞声走了。到十里牌酒店里吃杯酒解闷。偶遇着阮小七也在哪里吃酒,问起是石碣村人,记念妹子一丈青,当初被宋江捉去,不知怎地了。阮小七说一丈青配与王矮虎为妻,后来从征方腊,双双打死。我不觉泪下。那酒店是顾大嫂开的,听得说起梁山泊事,走出来,邀进水亭饮酒。见我忧闷,问是何故。我说一担货物在某处地方被一个人抢去,顾大嫂猜道:‘必定是毛豸了。’却好孙新回家。一同抱不平,替我夺回货物。那毛豸又与他们有宿怨,就去纠合邹润,杀了他。闻得城中拿了孙立,遂上了山。我还不晓得师父在登州做官,到得征剿说出姓名,我一时可怜邹润、孙新万分窘迫,不合献这条计策。实是有累!但凭师父加罪!”
栾廷玉道:“便是杀了你,也替不得我的忧。只是我在杨提督门下效用,蒙他十分敬重,因他兄弟杨戡升了登州太守,恐常有海警,便升我为都统制,把兄弟托在我身上。如今教我有家难奔,有国难投了。怎么处?”扈成道:“师父有此泼天本事,在全州受场戡铃制,也干不得甚么事业。目今朝廷昏暗,奸党弄权,天下不日大乱。不如寻一个所在,安身歇马,待时而动。后面建些功业,名垂竹帛,享受荣华,岂不是好!就是我得师父教导,学得一身武艺,也要巴个出身。岂料时乖运蹇,一家老小死于非命,家业销败,飘泊无依。几年从风波险阻中博得些财物,要回家重整家风,娶房妻小,接续宗祀。谁想撞着冤孽,陡起戈矛,陷身不义了。先前只道梁山泊那班是亡命反寇,岂知一个个是顶天立地好男子!疏财重义,路见不平,无一毫苟且之念,为着朋友死生不顾的。所以宋公明赤心为国,建立功名,被奸臣所算,将药酒鸩死,人人痛恨,思量为他复仇。师父,你何不也一般替天行道,再看机会!”栾廷玉道:“这个使不得。我忙着一张弓、一条枪,随分到哪里边关上图个出身,岂可将清白英名一旦玷污了!”扈成道:“师父,边关上图个出身,如今哪一处边关上不是奸臣鹰犬?既是杨提督把兄弟托在你身上,全家杀死,岂不怀恨!失守城池,要按军法,况又有禀帖到杨太守差我保守,我是你徒弟,开门揖盗,岂不是交通叛寇?哪里分辨!祸到临头,悔之晚矣!”栾廷玉沉思了半晌,说道:“除非叫那班都来,再作区处。”扈成道:“这个容易。”飞也似去了。
看官,栾廷玉败了阵,为甚么不去追赶?原是要招降他。被扈成说得透彻,自然依顺了。扈成对众人说了,尽皆欢喜。叫小喽啰挑了一担牛酒,孙立、孙新、阮小七、邹润步行到林子里,见了栾廷玉,一齐跪下,说道:“误犯虎威,望乞恕罪!”栾廷玉也按下马,扶起道:“我辛苦了几年,挣得这个前程,被你们送了,实是气不过!今你们同来,有何话说?”孙立叫喽啰捧过牛酒,斟了一大碗,又跪下去:“请大哥饮了这杯酒,方敢上禀。”栾廷玉也跪下去接了,就同在林子里团团坐下。饱餐已罢,又分给家丁吃过。孙立方才说道:“小弟与大哥一个师父教出的弟兄,又是前后官。前年攻打祝家庄,委是小弟不是。今弃职在家,自守本分。三日前曾嘱咐我兄弟,不要与向日朋友往来,恐怕惹事。不料他不听,又做出这件事。大哥同杨太守来拿,我实是一毫不知。既被他连累,也无可奈何了。大哥你负此本领,今日失了机,哪里去剖明!不如同到登云山安身,再图进步。不是我劝你为此不义之事,其实朝廷不明,奸佞得政,纵有忠心,也无处用。请自三思。”栾廷玉叹口气道:“罢!我其实进退两难,又承贤弟恁般屈己,幸无家小顾虑,同你会罢。只是后有可乘之机,须要为朝廷出力。”孙立道:“这个自然。”阮小七拍着胸脯道:“我阮小七一生耿直,前日削职归来,原去打鱼供养老娘,何曾再生别念!不料奸臣撞到我刀头上,又干这桩,岂是要做的!”叫喽啰牵过马,一同骑了。
来到寨边,顾大嫂闻知,出来迎接。到聚义厅上,焚起一炉好香,拜了天地,同盟设誓,请栾廷玉为寨主。栾廷玉推逊道:“小可初到此间,无才无德,岂堪妄自称尊!”众人齐声道:“统制英名,久已钦慕。宋公明当紧恨不能请来聚义,时常惋惜。今幸执鞭,尽速约束。况又年长,不须固逊。”栾廷玉推托不得,坐了第一位。孙立道:“梁山泊上小七哥原是天罡,该居第二。”阮小七道:“我逃难到此,蒙你弟兄得以安身。我又粗直,只好厮杀,怎么使得?自然是孙大哥。”一把推孙立坐了第二位,说道:“第三该是扈哥了。”栾延玉道:“不是这般说。我已僭妄,小徒岂可再越!小七哥从直些。”阮小七遂为第三。孙新道:“这山寨若无扈家哥算这妙计,怎得保全?栾统制如何肯来?第四有屈了。”扈成再要推让不得,孙新第五。顾大嫂第六。邹润第七。当日排定位次,杀牛宰马,大设庆贺筵席。小头目喽啰俱加给赏。栾廷玉道:“初出茅庐,就破府城,杀了太守,朝廷岂不遣兵来剿迄这一二百兵干甚么事?须要大家同心戮力,做个准备,不可托胆。”孙立道:“统制言之有理。”即日设立三关,盖造房屋,安顿家小,修理墙垣、水栅,一如梁山泊竖起杏黄旗,亦写“替天行道”四字。置办衣甲、器械,招军买马。四方闻风慕义,不上三个月,聚了二千多人。逐日训练,号令严明,气象峥嵘。有诗为证:
王杨高李蔡梁童,会进群雄草泽中。
若使量材能擢用,不教北狩泣途穷。
却说七筹好汉在登云山聚义,但取贪污不义之财,不杀孤穷无罪之辈。因此地方慑服,官军不敢轻来撩拨。一日,有伏路喽啰报上山来,说有四五担货物在大路上经过。阮小七跳起身道:“这几日正少钱粮,待我去取了来。”栾廷玉道:“孙二哥,你同去走遭,审看来历。若是小本客人,放过了他。”孙新应诺。同阮小七领了五十名喽啰,赶下山来。见一条大汉,穿着青绫罩甲,戴范阳大帽,身躯雄壮,跨口腰刀,提条梢棒,押着货物,只顾低着头走。阮小七、孙新从后面赶上,喝声道:“这鸟汉哪里走!”那汉回转头道:“你这伙毛贼,人也不识,敢来拦截!”掣梢棒打来。阮小七正要挺钢叉搠去,对面一看,同叫声“阿呀!”撇了器械,拜倒在地。不教这人来,怎得梧桐叶被秋霜落,菡萏花经晓雾滋。端的那大汉是谁,且听下回分解。
杨戬托兄弟于栾廷玉,是待以心服也。栾廷玉命扈成领兵守护城池,是待以心腹也。孰知事出意料之外,皆至偾败。甚矣,推心置腹之难也!栾廷玉致使杨太守一门受害,与朱仝抱小街内看河灯、被黑旋风所杀,同一有苦难诉,再无归路矣。扈成竟作登云山之屈戍。读前文阮小七庙门遇扈成一段,正疑何故此处必要插入扈成,读此乃知遥遥为栾教师上登云山地耳。结构之妙如此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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