夷光弄得糊糊涂涂,望着母亲。施氏光着两眼,望着卫茜。卫茜也不晓得是从哪里说起,望着修明出神。修明只逼着夷光磕头。夷光发了急,挣脱衣袖道:“修姐姐到底是何缘故?你也说个明白!你只提葫芦捉弄人,叫人摸头不知脑。”修明笑道:“我此刻欢喜得了不得,爱我的茜姐爱得了不得,你们不磕头,让我先磕了,再对你们说。”一面说,一面跪了下去。卫茜真弄得云里雾里只得也跪下去还礼。修明一口气磕了七八个头,方才站起来叫道:“我嫡嫡亲亲的茜姐姐,我从此要供你的长生禄位牌了!”施氏不等说完,急插口道:“到底是个甚么因由?你也好直说了。这样张张致致的,真令人可恨!”修明道:“干妈不要恨我,说出来干妈怕比我还喜哩!早起不是茜姐说过,有人把她骗到家里,强逼她成亲,茜姐一时情急,用酒壶击破他的脑袋,死在地下,她逃走出来吗?干妈你猜茜姐打死的是哪一个?”施氏道:“我晓得是哪一个?”修明道:“巧呀,巧呀!恰恰就是今天要占娶夷妹的熊孔坚那个杀才。你说快活不快活?”施氏道:“你又如何晓得哩?”修明道:“我适才回家,到了午后,我阿叔从肖塘转来,说起今天肖塘地方,闹得烟雾迷天。众人传说,熊孔坚串同杜老鸨骗一个异乡女子到家里去,逼奸不从,被那女子用酒壶打死。女子乘夜逃走,不知去向。效尹已去验尸,派人四面追捕这个女子。杜老鸨的门户已经封了,妓女一同交官媒关押,要在杜老鸨身上追这女子的踪迹。这个女子不是茜姐姐是哪一个?”说着,忽然顿足道:“我真乐昏了!我阿叔还在外面,我去招呼进来。”施氏母女听了,这一喜真出意外,双双跪在地下,与卫茜磕头。磕一头不了,卫茜慌得跪下搀扶,哪里搀得住!三人搅在一团。却好修明同了阿叔走进来,大家乱了一阵,方才起来。
施氏招呼修明的阿叔坐下,大家坐定,施氏对卫茜道:“他是我干女的阿叔,我们都叫他良二叔。”卫茜听了,起身与施良见礼。施良见卫茜年纪幼小,举止端庄,因在家中已经听得修明说了她的来历,十分敬爱。卫茜见施良年纪四十以外,面容慈善,知道是个长厚人。施氏合掌道:“天网恢恢,疏而不漏。孔坚已死,想那叔坚小鬼也不敢再作怪了。此时菜饭已冷,夷儿可去添点酒菜来,一来与你恩姐洗尘,二来与你恩姐酬劳。从今后她便是你亲姐姐,你要好好孝敬她才是。”夷光笑盈盈地应道:“这还要母亲吩咐吗?”
说罢去了。真是一天惨雾愁云,化为光风霁月,大家好不欢喜。须臾,夷光已将酒菜添上,一同上座。施良道:“熊孔坚平日固然害得人不少,那杜宝娘也不知坑陷了许多人!今日天假手于茜姑娘,除了这两个大害,真真是替一方造福。”卫茜问道:“良叔,那杜宝娘到底是做甚么事的人?”施良道:“茜姑娘还不晓得吗?她家是个女闾,她就是个掌管。”卫茜又问道:“甚么叫做女闾?”夷光修明也不晓得,痴痴地听。施良哈哈大笑道:“难道女闾你都不晓得吗?”施氏接口道:“良叔休怪茜姑娘不晓得,就是她姊妹俩个也从不曾听见说过。”修明听了便急急问道:“阿叔,到底是个甚么生意?可详细告说,我们也长长见识。”施良瞪着眼,哼了一声道:“不晓得便罢,谁要你问?”修明反嗤嗤地笑道:“既是生意,又怕人晓得,却又作怪!”
向着卫茜道:“茜姐姐在她家中住了些时,总会晓得,可告诉我。”卫茜摇头道:“我不晓得。”施良喝道:“你怕疯了,不准再说!”修明不敢做声,只闷闷在心。施良又道:“据我想来,茜姑娘也不好在此久住。此地离肖塘不过四十里,万一有人走漏风声,如何得了?”夷光道:“良叔休要这般说,难道就叫我恩姐去吗?我是不肯放的。”施良道:“夷姑娘留她固是情意,怕的弄出事来反为不美。”施氏听了,只是皱着眉梢,点了点头。卫茜道:“我也是心急如火,今日我就要去。一者伯母的情不可却,二者我也要看看夷姐的事如何结果,如今夷姐也没事了,我准定明日动身。”施良道:“茜姑娘孤单一人,万难行走,此去南林将近二百里,一路艰险,甚不容易。且喜这条路我走过三五转,南林地方我也有两个熟人,我没有甚要紧事。我送茜姑娘去。”施氏道:“这样我们方放得心下。”卫茜道:“如何敢劳良叔?
还是我一个人去罢。”修明夷光同声道:“良叔肯同去,我们不好强留,若是恩姐一个人去,我们死也不放你。”卫茜道:“只是劳动良叔,心实不安。”
修明含笑道:“我倒有个主意,只是委屈恩姐。”卫茜道:“修姐有何主意?说甚么委屈我的话来?”修明笑道:“我阿叔今年四十五岁,膝下无儿无女,阿婶又过世了。恩姐不如寄拜我阿叔,一路之上又亲热,又便当,岂不是好?”
施良听了张着口嘻嘻地笑,两眼注定卫茜。卫茜随即立起身来,向着施良磕下头去,口称干爷。施良此时真十二万年无此乐,忙立起来道:“请起,请起。”施氏同修明姊妹大家都喜之不尽,一同坐下,吃菜饮酒。
卫茜想起干妈死得不明不白触动伤心,不好哭出,只得暗暗饮泣吞声,众人也不觉。施良道:“事不宜迟,我此刻回去收拾点行李路费,明日一准动身。”说罢,起身要走。夷光凄然道:“我早说过,恐有变动,如何是好?以后日子长,等事情冷了,欢聚的日子正多哩。”大家无言。施良对修明道:“你今夜就在此伴茜姑娘,明日一早,我就过来。”修明道:“阿叔就要我回去,我也不肯去。阿叔回去就对阿爷阿娘说一声。”施良点头去了。三人重新泡了一壶茶,又畅谈起来。提起陈音的侠义,大家赞叹一番;提起诸伦的强横,大家咒骂一番;提起阿公的冤惨,大家又痛哭一番;提起干妈的恩苦,大家又悲感一番。谈谈讲讲,不觉天已发白。夷光去烧水煎茶,大家梳洗毕,又烧了茶饭。此时大家心定,都吃了一个饱。施氏取了十余两散碎银子,夷光寻了两套自己心爱的衣裙,打成包裹,卫茜推辞不得,从直收了。
修明道:“我没有别的,我头上这支碧玉簪儿,是我祖母给我的,我就送与茜姐,茜姐休得嫌弃。”卫茜明知不可却,也就收了,一一称谢,包裹停妥。
一刻,施良来了,肩上背个包袱,带了些零星什物,问道:“可吃过饭?”
众人应道:“吃过了。”施良道:“不要延迟,就此动身,我已将车雇好了,停在村东口。”施氏把包裹交与施良道:“包裹内有几两路费,良叔检好,路上良叔留心些。”施良笑道:“我自家的干女儿,还要你嘱咐吗?”众人也都笑了。卫茜叩辞了施氏,又与夷光姊妹拜别,那一种凄凉宛转的情形,是人生最难堪的。洒泪牵衣,不过形迹,唯有那心酸肠断,话不出来的苦楚,才叫难过哩,三人一直送到村东口,到了一家门首,有年近五旬的夫妻两个,携一十二岁孩童,立在那里。修明对卫茜道:“这是我阿爷、阿娘,这是我阿弟辅平。”卫茜急忙向前见礼,叫一声伯父伯母,又叫一声阿弟。夫妻两个已知卫茜来历,甚是欢喜。此刻行色匆匆,心中着实不舍。施老在怀中取出一个小包,递与修明道:“交与茜姑娘,在路上买点茶水。”修明接来,递与卫茜,并不推辞,叩谢起来。施老又吩咐施良,路上早宿晏起,遇事小心。施良应了。施老对卫茜道:“这是东村,夷姑娘那面是西村,下次来时,便不会错。”卫茜诺诺谨记。施良将包袱等物安放在车上,便扶卫茜上车。
卫茜双泪齐抛对着众人称谢,众人也是寸心如割对着卫茜说声珍重。施良随即跳上车沿,坐好了。车夫鞭声一响,马行轮转,向东而去。众人含泪而转,修明、夷光大哭出声,直待山林遮掩,尘影迷茫,方才懒懒地回家。后文自有交代。
且说卫茜同了施良上路,一路上,遇店便歇,择地休停,不肯过于辛苦。
当日无事,走了三十余里便歇。第二日辰时动身,沿路观山玩水,一一指点与卫茜赏玩,以破烦闷,不时谈些乡村琐事,倒也不知不觉走了四五十里。
日方坐西,到了一个村集,名叫赤岑,也就歇了。进了店中,一切都是施良料理,卫茜甚觉安适,清清稳稳住了一夜。第三日仍是辰牌动身,照着前日,指指点点,笑笑谈谈,行到午牌后,到了一个地方,叫做羊头堡,树林掩映,山石嵯峨。施良在车上正在眺望,忽然树林中拥出三四十人。一个个身穿破衣,赤脚蓬头,面黄肌瘦,手中拿的都是本棍、锄把、劈柴斧、切菜刀之类,齐声乱囔道:“抢呀!抢呀!”车夫早已跳下车去躲了。卫茜吓得浑身发抖。
施良见了,只得向前对众人道:“我们是短路过客,并没得多的油水。”众人哪里听他,一拥上前,把牲口拉向树林中去。树林中还有些妇女、小男,都是穷苦光景。众人在车上把卫茜扯下来。卫茜立不稳脚,便坐在草地里洒泪。施良一面遮拦,一面分诉,众人不理,只向车中攫取包裹等物,抢一个罄尽。一个人道:“他们身上的衣服,还可值钱。”说着,手执劈柴斧,向着施良喝道:“快快脱下,免得我们动手!”施良到了此时,只得战战兢兢地哀告道:“包裹行囊众位都拿去了,只剩这两件衣服,留与我们前途作路费罢。”那人大喝道:“放屁!我们不要你两个的狗命,就是仁慈了。这两件狗皮还舍不得吗?”施良还在央求,一个人抢步上前,手中木棍向施良横腰一扫,施良哎哟一声,倒在地下。两人按住,把衣服剥了,同喝声道:“饶你的狗命,你要晓得感恩图报!”又回过头来,见卫茜坐在那里啼哭。一个道:“这个雌儿倒生得标致,我们带到前途,还可变卖几十两银子。”一个道:“甚好,但是如何带得走?”一个道:“这有何难?现在有马在这里,只要一个人把她抱在怀里,骑在马上,就可带去了。”一个跌脚道:“还是阿哥有大才,我去牵马来。”急急去牵马,早被一个人骑在马上在那里扬鞭驰骤,哈哈大笑。这个人大喊道:“二顺子,快把马骑到这里来!”二顺子听说,把马带到这边,跳下来大笑道:“我今天很乐,可见这个路道是顶快活的事。从今以后,我只跟着阿哥们干这件事,就是一辈子的福气。”那阿哥笑道:“我昨日劝你,你还有推推诿诿,说甚么犯王法,伤阴德。如今世道,王法制的是良民,阴德骗的是愚民。象我们这样,哪些不快活?”一面说,一面抱卫茜。卫茜见两人按住施良剥取衣服,早已哭得泪人儿一般,又见有人来抱她,便不顾性命地呼天枪地,放声大哭,手撑足蹬,口口声声地寻死。那阿哥道:“到了这个地方,喊叫也无益,就让你去死,谁还与你立座贞节牌吗?”
正在危急之间,忽听鸾铃声响,急骤而来,一路进了树林,有人大吼道:“甚么人在此,干得好事?”施良此时躺在地下,好不悲苦,听得有人呐喊,料道有救,急睁眼看时,见是四个大汉,各骑骏马。头一个面如渗金,浓眉巨眼。第二个面如噀血,五绺长须。第三个黑面红须,双眼突出。第四个面如蓝靛,发似朱砂。手中各有军器,身上都穿战袍,气象威猛,吼声如雷。
头一个手横大砍刀,骤马近前,喝道:“干些甚么事?”施良爬起,跪在地下,叩头道:“他们都是强人,把我们的衣服行囊抢尽了,还要抢我的女儿去卖。”马上人听了,向着卫茜看了一看,也不言语,只对着那班人喝道:“抢的东西在哪里?快快拿出来!”那个大才阿哥与二顺子等,见他来的只得四个人,哪里惧他?便唤齐众人,一个个扬起劈柴斧,挥动切菜刀,直的是木棍,弯的是扁挑,锄头柄横在肩上,搞草扒扬起空中。大才阿哥,当先大喝道:“尔等是甚么人?敢来断我们的路道!不要走,试试我的家伙!”
把劈柴斧对着马头砍来。马上的人哈哈大笑道:“这等小鬼模样,也要耀武场威!”把大砍刀一拨,敲在一边,顺手一刀,劈头砍下,哗的一声,劈成两片,一副阳卦,摆在地上。众人见了,一齐大喊,围裹上来,乱嚷乱劈,好似群鸦噪树,乱柴翻空。马上四人一齐动手,不消一个时辰,比割鸡宰狗还要容易,杀得干干净净,不曾跑脱一个,连那妇女小孩通作了刀头之鬼。
四人跳下马来。将马拴在树上,去搜寻他们的东西,除了施良们的包裹行囊外,其余的都是败絮破衣,饭团荞饼之类。头一个笑道:“大约这般人都是些逃荒的饥民,出于无奈,干此勾当,也是可怜。”三人点了点头。
施良爬近前来,叩头哀告道:“多蒙众位英雄救了性命,生生世世,不忘大恩。恳求将包裹行囊掷还,也好趱程。”那头一个大汉道:“此刻辰光也不早了,前面没得宿处,不如到我们那里暂过一夜,明日早行。但是你们的车夫到哪里去了?”施良道:“贼人出来的时候,车夫就不见了。”那大汉扬起头来,四面一望,只见一个草堆里,一个人在那里探头缩脑的。大汉大喝道:“你那鬼头鬼脑的可是车夫?快到这里来!”果然是车夫,一伸一缩地走进树林来,痴痴呆呆立在那里。那大汉道:“你快将马驾好,随我们去。”车夫诺诺连声,牵马过来,将车驾好。那大汉叫施良扶了卫茜上车,大家坐好。那四个人两个在前,两个在后,向南而行。曲曲弯弯地走了四五里,日已沉西。到了一座猛恶林子,前走的唿哨了一声,林子中跳出七八个人来。前走的把嘴向车子一努,七八个人把车子一拥上山。卫茜在车子里见一路上都插得有刀枪旗帜,料道不是个好去处,悄悄对施良说了。施良只是攒眉蹙额,不发一言。须臾到了山顶,走出四个大汉来。与这四个大汉相见,一同上止厅一品排坐下,叫施良扶卫茜下车,两人战战兢兢站在当地,忽听上面大喝道:“把那老头儿和那车夫开发了!”就拥上七八人,把两人鹰拿燕捉。扯了下去,须臾提了两个人头上来。卫茜此时心如刀割,大哭大喊道:“你这班强盗!为甚么把我干爷杀了?我要性命何用?”一头向石柱上撞去,左右的人不防,撞个正着,满头是血,倒在地下。一个大汉急急跳下座来,近前一看,见卫茜发散血淋,牙关紧咬,连叫道:“可惜!可惜!”正是:落月衔山光欲灭,游丝系鼎势难延。
未知卫茜性命如何,且看下回分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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