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日晚间,高云,窦益一同出城,到孙浩军帐里请罪。孙浩向窦益道:“所幸窦将军还很谨慎只率了几十骑轻骑挑战。若是大学直压贼营,他的接应近,我们的归路遥远,恐怕还不止折损这些个人马。关胜那厮,本是一员文武兼备的名将,若能先占些便宜,这战事还有个厮拼。于今先让他挫了我们的锐气,颇是可惜。”说着,不住的将手轻轻拍了案沿,只是叹气。窦益坐在一旁,默默无言。高云起来躬身禀道:“依末将之意,梁山贼兵就近下山,锐气正盛。我军远来劳逸有别,今天初到,马上就向贼兵挑战,这原是我们的错处。”孙浩抚须想了一想,点头道:“都监这话却是有理,你莫非计划着我们先守后攻?”高云道:“末将驻守东平,稍有时日,深知贼兵慓悍。最好是主客易势将贼兵的锐气消沉下去,然后见机行事。”孙浩道:“休兵一日明日且作理会。”高窦二人退去,孙浩下令全营严谨戒备,并不出战。次日上午,只带了几名随从,进城点清了人马仓库,又在城垣上对关梁山营寨遥遥的看望了一番,只见大地茫茫,人兽绝迹,在云烟丛里,隐约一片旗帜的影子。同时有细作回报,梁山兵士挖壕筑堡,来往很忙,孙浩手扶城堞,回头见窦益,高云站着,因道:“贼兵并不想攻打城池。只是要和我对垒相守。”高云道:“关胜那厮长于用兵,他的诡计很多,恐怕他明取守势,懈怠我们的军心乘我不备来攻打城池。”孙浩道 :“贼兵果然这般打算,却正合我意待得大名兵马到了,好夹攻这些下山的贼兵。若是海州张将军的兵马也能来时,那是精锐之师,三面兜剿,却看他贼巢里有多少人来抵御?只是梁山贼人得了这信息,决不会困守不来厮杀。”当时他观看阵势完毕,着高云多备弓箭飞石,一意把守城池。却教窦益带领本部人马在城北高原,以便与大营东平城三处互相响应。自己仍回城外大营。
窦益吃了那一回亏,不敢小觑了关胜兵马,也是厮守着营寨,督率兵士终日挖壕筑垒。一连五日,梁山兵营里一点动静也无。孙浩派人控听时,回报关胜那里已经筑好了三座大营,终日紧闭了营门,后面搬运粮秣的车马,却由个水集子上不断来往。那集子边有一道小河,正通梁山湖泊。孙浩听说,又派人打听押运粮秣的,都是些老弱士兵兀自大笑。不久高云、窦益到大帐里来议事,因道:“关胜闭营不出,好不焦躁人!他后路终日的运着粮秣,莫非赚我?”孙浩笑道:“窦将军既理会得,睬他怎地?他既是要赚我出战,想必是不耐烦了,我等益发再坚守几天却看他怎地?我猜不出三日,那贼兵必来挑战,只是万事休睬他。”窦益道:“他若用小部分队伍来挑战,怕有诡计。若是倾巢来犯时,却不可放过了机会。”孙浩笑道:“将军休急,再过几天,教你厮杀个痛快。“窦益见他作声地说,想他总有几分见地,也不来分辩。支是孙浩猜个正着,关胜营里,宣赞、郝思文带了约五百人马,来到东平城外挑战。城里等他们逼近,只把飞石 乱箭射着。那梁山兵马,未曾攻城,呐喊一阵自去。孙浩看到,益发料着梁山兵现不耐久守,只派兵来引出战,怎地肯轻易出来。
这般相持到十个日子,却有一骑飞马探报,前来送信。道 是有万余人马,打着梁山泊卢俊义的旗号,向东进发,现今已到滕县境界。孙浩听说,大吃一惊,立刻召集高云窦益到帐中会议。窦、高听说梁山有大队人马东行,分明是去袭取沂州,望了孙浩,作声不得。孙浩将手拍了桌案道:“此必吴用下的毒计。向来梁山贼人行军,我冒充官兵旗号,免除沿途麻烦,这番他却明明白白打了梁山旗号,必是料定沂州一带州郡空虚,却故意使我等知道。我们若不回救时,军士家眷多在沂州,无心作战。我若回救时,关胜却好步步赶着我们。不想关胜不出,却不是引我们厮杀,正要我们也紧守不出。我没有料到吴用把三路围攻的人马不顾,倒敢分了兵力却远袭沂州。”说着,倒背了两手在身后,却在帐前踱来踱去,有时却昂起头来,望了天色很久。窦益忍不住问道:“末将前曾想到,用围魏救赵之计,前去打梁山,将军道是使不得。于今卢俊义去袭取沂州,分明也是这个计策,他却怎地使得?”孙浩跌脚道:“我等离开沂州路远,城池空虚,自然使不得。关胜离梁山泊不远,贼巢里并不空虚,自然使得。”于是走进帐来,执了高云的手道:“我看都监用兵持重,不会落梁山贼的圈套。我且留窦将军的兵马在此,与都监共守东平,我本部兵马,必须星夜调回。万一沂州有失,不但小可带军远离职守,有失土之罪。便是枢密院三司,没有对上旨意,擅自调动,指挥失当,却也担当不起。”高云道:“东平没有有识之士,卑职守城是分内 之事,若有窦将军在这里协助,益发教卑职放心。关胜若知道将军回救沂州,必定一面来攻打城池,一面派兵追赶,应当先挫败他一阵,免得也纠缠住了。”孙浩闷坐帐内,点了头道:“却再理会。”窦、高二人不曾得着将令,且在大营里苦寒。这天却不断探马回报,卢俊义人马毫无阻挡,正向沂州境界进兵。孙浩便约了窦、高计议,晚上撤兵。高云道:“将军明鉴,我等探报,流星般来,分明是卢俊义在半路上亮出了旗号,惊动了探马。人恁般做作,怎 地不会通知关胜?料想关胜必在这东平东南埋伏了军队,拦了去路,我晚间退兵,却不是走进他陷阱。”孙浩低头想了一想,觉得也是。便传下将令,初更造饭,二更行军。到了二更时,只派一小队人马向东南探进,走五七里便退回来。大军却在三更时分,拔寨向东北角撤退,由徐州大宽转地东行。行到天亮,接着后军探马飞报,东南角小队人马果然以梁山伏兵,不曾交战,就退回了东平。孙浩这才知道梁山人马,不但慓悍,而且狡猾,已处处设伏。一路多派探马打听梁山兵马情形。这日行到滕县地界,前军报有沂州留守步兵都监殷洛来了孙浩骑在马上,手一拍鞍子道:“沂州完了。”小校引了殷洛到马前拜见。孙浩道:“你不在沂州,想是城池失守了?”殷洛道:“卑职死罪,让贼人冒用官兵旗号,赚开了城池。”说着,便拜倒地上。孙浩将马鞭指了他道:“你且起来回话。卢俊义在几百里路外,便张旗擂鼓飞奔了来,你却恁地糊涂,一些没有理会?”殷洛起来躬身道:“卑职正是为了那贼浩浩荡荡杀来,一面差人向将军禀报,一面在城里加意防守。前两天那卢俊义将沂州团团围住,不分昼夜攻打,十分危急。昨日指晓,西南角有一支军队打着将军旗号杀来,贼兵纷纷败退,东北两城贼兵,同时解围。卑职见贼兵情形狼狈,以为是真个败了,便开城出来追杀。那贼兵四下里有埋伏,将卑职围住,进退不得。打着将军旗号的人马,原来也是贼兵,趁卑职照顾不及,假装官军败退回城城里贾太守不知底细,便开城让人们进去了。卑职带了百十人苦战出了重围,奔到城下时,城墙上已树起了梁山泊旗号。卑职只得带了残兵,向小路杀出,所幸贼兵却未追赶。”孙浩叹了口气道:“卢俊义得了城池,劫洗仓库,虏掠金帛,正自快活,他追你恁地?别的罢了,这贾太守,正是蔡太师得意门生,梁山贼人怎地肯饶了他?”说毕不住长吁短叹。此时,孙浩带的一万人马奔走了多日,已很是疲乏。蓦地迎着殷洛带来百十名败兵,却散遍了沂州陷落的信息,大家都丧失了魂魄,益发士气不振。孙浩瞧科了这情形,当日只走了半日路程,进到沂州边界,便下令安营,且看动静。
待到次日,已有沂州逃难出来 的百姓经过。孙浩吩咐士兵,寻找几位老成百姓,带到帐里问话。据说梁山人马进城以后,就出示安民,并没有杀伤的事情。只卢俊义带了二三百人驻在城,大批人马,依然在城外扎营。并规定每日开城门两回,听任百姓采办柴粮食,老百姓愿意离开激,却也听便。不然,城池失陷了,却怎地出得城来?孙浩听了,心里暗暗地纳闷。随后遇到百姓,再寻来问时,都是恁地说。孙浩再进军一程,离沂州二十里扎下营寨。当日修下告急文书,不分星夜派人向东京枢密院告急。这孙浩左右将校,十有七八家眷都在沂州城里。听说梁山兵马入城,并无杀害,虽暂时安心,却想到若要去夺回城池,必定怒恼了卢俊义,在城里的家眷,更要受到报复,因此大家交头接耳,都有一种畏惧进兵的样子。孙浩也和各将校所处的境地一般恁地不省得?只好紧闭营寨,等候东京枢密院的匀旨,再作处置。
那沂州城里的卢俊义,拆了吴用给予的锦囊,正是一步步地做着。探得孙浩带了万余军马回来,正自昼夜看他动静。见孙浩一连数日屯兵不进,便召集承受来头领公孙胜,、呼延灼、燕青、黄信一同商议。此时,卢俊义杀了蔡京的门生贾太守,将他眷属,驱逐出城,便驻节在知府衙里。兄弟们把府衙大堂当了聚义厅,五把交椅,列了半环坐地。公案桌上,撤除了签筒笔架,大盘堆着菜肴,大碗酒筛着,一壁厢吃酒,一壁相议事。堂下只有十余个轻装小喽啰,听候使唤。吃了半日酒,卢俊义向公孙胜道:“吴军师给小可的锦囊,现已拆尽。我等只有三千人马,远隔山寨,却是和官兵相持不得。未得公明哥哥将令,却又不敢轻易把城池弃了。”公孙胜笑道:“员外可以放心,十天半月里,孙浩没有接到枢密院敕令,自不敢动作。这早晚戴宗兄弟必然前来,想公明哥哥自会有个了断。我等进得沂州,对老百姓秋毫无犯,每日出城百姓,都暗暗替孙浩将校传递家信,要他休来攻打城池,这却最有力量。”卢俊义道:“但愿恁地便好。”说话时,天色已是黄昏,喽啰们燃起几对大蜡烛,插在立地烛台上,移靠了桌案照耀了。呼延灼又吃了几碗酒,便起身道:“城外营寨里虽还留得韩滔,彭玘把守,却是放心不下。小弟须和黄将军出城去。”公孙胜说:“今是初弦将满之夜,月色定好,也须提防官兵偷营,二位出城去也好。”于是呼延灼、黄信向俊义铁告辞。卢俊义也有了几分酒意,未敢多吃,相随关下台阶,走到庭院里来。这已到了初冬时节,庭院里两棵高大槐树,落了满地的黄叶,树枝稀疏,露出天空大半轮新月,照得两廊白粉墙清如水洗。半空里略有西风,酒酣耳热的人,被风微拂着面,精神为之一爽。燕青,公孙胜都来到庭院树阴下,见呼延灼等在仪门下骑马去了,兀自北手昂头看月。耳边咚咚有声,听到外面鼓敲起了初更。卢俊义一时兴发,向公孙胜道:“月色果然很好,我们且到外面步月一回,好吗?”公孙胜道:“吃酒下去。身上正热些个,当得陪员外一行。”于是卢俊义、燕青各佩一把朴刀,公孙胜背了一柄长剑,同向衙门外走来。在这戒严时候,城里百姓,日里也不敢出来,到了晚间,家家紧闭了门户,街苍里没个人脚迹,因此,犬吠声也不听到一下。每次更鼓敲过,便万籁无声。卢俊义走到街上,月华满地,照见铺道石板,方方相接,直尽街头。
三人在街上走着,脚步声叱咤相闻。看两旁人家,很少有灯火露出。恰是不如野外,还有树声水声,人如到了墟墓里也似。因道:“我等进得沂州,虽十分安慰百姓,市面恁地寂寞,可见地方上有了军事,老百姓总不能安帖的过活。”公孙胜只道得一声正是如此。三人默然走着。经过两三条街,月光下看到冷巷口外,壁立了一堵城墙。卢俊义猛可地站住道:“在街上眼界小,我等何不向城垣上走走?”说时,穿过这巷子,正好有条登城的坡道。三人拾级上去,正遇两名巡逻的喽啰。他喝问过口号,知是自家头领来此地,便唱喏走过一边,遥遥跟随。三人站在城垣上四周一看,晴空里一片彩云也无,月轮远处,有三五个疏星相配。手扶城垛,向城外张望,远处白气漫漫,笼罩大地,近处却有几丛村庄,簇拥了团黑影,极目一望,旷野沉沉,只有两三火光,稀疏相隔。所登的是南城角,山泊大营,扎在城西,隔了城南,刁斗声破空送来。同时咿唔有声,在天空掠过,正是惊动了南归雁群。抬头看去,天空却又没些甚的。卢俊义手握腰间挂的佩刀,不觉长叹了两三声,燕青随在身后,却忍不住问道:“员外听到雁声,莫不是想念兀谁?”卢俊义道:“小乙哥,我四海无家,想念兀谁?大丈夫生当此世,公不能扫清君侧,整顿乾坤,私不能保全庐墓,继承祖业。不是公明哥哥及山寨兄弟舍死相救,在大名几乎首领不保,我等正是空学了一身本领。”燕青叉手站在一边,昂头望了月亮,无言以答。公孙胜道:“员外发此感慨,必有所为。”卢俊义道:“先生是出家人,有甚不理会得?公明哥哥及在下和全寨兄弟,都势逼处此,避身水泊,总望朝廷早日招安。我等兄弟好建立一些功业。于今只是打家劫舍,度这英雄末路。天下后世,却怎能相谅?便是我等忠义为本,外人又如何得知?只看我等来到沂州,恁地和百姓相安相处,百姓兀自惧怕着我们,是老大见证。可恨蔡京父子塞阴了我等自新之路,却教我们有家难投,有国难奔,百余兄弟都飘零在江湖上。实不相瞒,方才经过街巷,上面洁白的月亮,照着眼前是的寂寞的死城,实在感慨得很。将来作史的人,恁地理会得我辈心事,免不了著上一笔某年某月某日梁山盗洗劫沂州城,却不屈煞了人!”公孙胜道:“听员外这番话,可见员外的胸襟。贫道前次遵师命回到蓟州,本想不再出,一来看在公明哥哥恩义,二来看众头领情分,不能临危不救。别下老母两年,却又是山寨多事回去不得。这番朝廷派侯蒙来招安山寨,正是喜欢煞人。不道蔡攸、高俅竟将我等救星害死。权奸不去,我等兄弟恐怕无出头之日。”说毕,也嗟叹不已。卢俊义在月下顾影徘徊,忽然拈须笑道:“先生,我自幼跟随塾师读书,也曾学过几句词章。我现在得诗一首,念出来请指教则个。”公孙胜笑道:“员外有此雅兴,愿听大作。”卢俊义便念道:
“飘泊存傲骨,余生尚枕戈。英雄成盗寇,荆棘遍山河。洗恨千杯尽,除奸一剑磨。往来人不识,对月起悲歌。”
公孙胜笑道:“不想员外一身武艺,却有恁般秀才本领。”卢俊义哈哈笑道:“正是为了不过秀才本领,却把来生疏了。”彼此正说着,却听到城下街上,梆锣敲起了二更二点。回头看去,屋脊鳞比,黑影沉沉,霜风微起,万灶无烟。偌大的沂州城,真个像大水冲洗过了也似。卢俊义道:“沂州城里人民,胆小得紧,想到贾太守在这里多年,定是官法如炉。”正道着,忽见城垣下不远,在那冷巷子里,却有一点灯火射出。在全城沉睡下,这点灯火,却十分夺目。便笑道:“却不能抹煞了全城的百姓,也有胆大的。”这人家灯火,兀自在闪灼着。燕青、公孙胜同看时,那灯光侧面,又有一盏红灯照起。卢俊义道:“却是作怪。”便叫两个巡城小喽啰下城探视。这一番探视,却在死城里,找出一线动静来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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