古來文人慧士,俱由前世善根夙悟,故托生來,即有一段超凡入聖的妙用,不像那些沒根行的,不是繫著了富貴功名,便是戀定了嬌妻美妾,把這善根都汨沒了。
西湖原是古放生池,後以湖心寺為放生池,餘遂不禁人之捕捉,漸漸連湖心寺池內也便有名無實了。直至萬曆年間,西湖上有一個極有文名的秀才,後來做一個極有善緣的和尚。這人姓沈,名株宏,出家無門洞,法號蓮池。他父親號明齋處士,原是杭州望族。他生來慧敏,落筆成章,考著不出三名前後,二十歲就補了廩。那功名盡可隨手而得,父母妻子都望他發科發甲,他卻全不以功名在念,蓋因前世是個善知識,故此這一途留他不住。
你道他前生是什麼人?為何托生西湖,成這一篇佳話?他前生姓許,名自新。原係臨川府尹,為官清正,晚好天竺之學。一日,忽被冥司攝去,看見閻羅天子尊禮一個永明禪師,醒來就棄家尋訪。訪到西湖淨慈寺,永明禪師知道衣缽該傳這人,先期坐化,留偈與他。他見了偈,也就立化了,因此托生在仁和褚堂沈宅。到得二十年後,父親棄世,妻張氏亦以病亡,止有母周氏孀居在室,因母命要他續娶了湯氏。這湯氏卻也與佛有緣。日日清晨,見丈夫定要誦過了《金賜經》方才看書,做文字,他也心甘淡泊。卻好這年除夜,杭城大作分歲之例,一家老小盡聚集攏來,飲酒歡呼,爆竹流星,笙蕭鑼鼓,響徹通宵,謂之守歲。蓮池那時也隨俗過了,但覺父母俱亡,前妻已故,對景淒然。正是:
心中無限傷情事,不耐燈前對酒卮。
湯氏見他心事不快,不喜飲酒,便叫丫鬟烹一杯好茶與相公吃。豈料「芥菜子偏落在繡花針眼里」,丫鬟棒了茶,魁地一聲,口稱「有鬼」,竟將茶碗打碎。外面叫鬼,忙來看時,只見直僵僵,丫鬟臥在地上,把蓮池平日最愛的一隻茶碗打得粉碎。蓮池看了,不覺色溫,對娘子道:「此洗自幼相隨,已二十年,不意分離竟在今夕。」湯氏道:「相公,可知道萬物有無常,因緣無不散?物之成毀,何足介意。」正是:
翻將開釋語,激動有心人。
蓮池聞得這兩句話,暗想道:「娘子此言正合我平生之志。此身虛幻,酷似空花,百歲光陰,速如飛電。倘若無常一到,難免分離,畢竟與碗一樣。」就立身向娘子拜了一拜,道:「茶匝碗雖小,倒是喚醒迷人的木鋒;娘子之言,卻是參透禪門的老僧。我從此得悟,猛醒回頭,娘子就是吾師。我出家之志從此決矣。」湯娘子道:「我方才之吉,不過是勸你開懷的意思,為何當真要出家起來?你今年方三十,且到半百之後,功名已遂,兒女事完,方可行此勾當。如今一事無成,從那裡說起?」蓮池只說:「無常迅速,人身難得。」手裡卻在案上寫「生死事大」四字,絕不回言。
看看雞唱五更,東方漸白,卻是新正元旦了。緊鄰徐媽媽,起早在家堂神聖前燒了頭香,念了一回佛,看了一捲心經,便鎖鎖門,走到沈家來賀節。適值湯娘子因丈夫要出家,無計可留,因徐媽媽到來,便將昨夜打碎茶碗的事細細說了一番,又見官人今日就要出家,故此著惱。徐媽媽道:「啊喲,這等沒主意的!大娘,你且寬心,請相公出來,我倒有一番言語勸他,自然不去了。」只見蓮池裡邊踱將出來,向徐媽媽唱了一個喏。媽媽笑嘻嘻回禮道:「老身特來拜相公的節,恭喜相公今秋大比,必定高魁天下。忽聞得大娘說,相公反要棄家修行,不知是真是假?」蓮池道:「生死事大,即刻便行,豈是假話?」媽媽道:「相公果要出家,老身卻有一言相稟。我想太太生相公一場,指望為官作宰,光耀門庭,春秋祭掃,供設泉下。相公如此,豈不虛了先人之望?」蓮池道:「媽媽雖說得是,我有一辭謝世的,試念與你聽:
恩重山丘,五鼎三牲未足酬。親得離塵垢,子道方成就。呔!這是出世大因由。凡情怎剖?孝子賢孫,好向真空究,因此,把五色封章一筆勾。」
媽媽又勸道:「出世酬恩,相公說得有理,但大娘嫁相公不久,家中又無人倚靠,怎忍得割斷恩情,拋撇而去?」蓮池道:「我既出家,也自顧不得了。我也有一辭念與你聽:
鳳侶鸞儔,恩愛牽纏何日休?活鬼喬相守,緣盡還分手。呔!為你兩綢繆,披枷帶杻,覷破冤家,各自尋門了走。因此,把魚水夫妻一筆勾。」
媽媽又勸道:「夫妻也罷了,古人云『不孝有三,無後為大。』相公若有一男半女也就罷了。今子嗣尚無,可不絕了沈門後代麼?」蓮池道:「有子無子,總是一般,你不知道。我再念一辭你聽:
身似瘡疣,莫為兒孫作遠憂。憶昔燕山竇,今日還存否?呔!畢竟有時休,總歸無後,誰識當人,萬古常如舊?因此,把桂子蘭孫一筆勾。」
媽媽又勸道:「相公,我看你三更燈火,十載寒窗,如此用功,必須獨佔鼇頭,庶不枉男兒志氣。若去出家,豈不被人恥笑?」蓮池道:「功名未來之事,如何羈留得我住?我也有幾句念與你聽:
獨佔鼇頭,謾說男兒得意秋。金印懸如斗,聲勢非常久。呔!多少在馳求?童顏皓首,夢覺黃梁,一笑無何有。因此,把富貴功名一筆勾。」
媽媽又苦勸道:「相公既說這功名原是不可必之事,只如今現在的家舍田園,如何也捨得丟卻了麼?」蓮池道:「媽媽,你也不要認真了是我姓沈的,千年田地,八百個主人,這是身外之物,何介我意。正是:
富比王侯,你道歡時我道愁。求者多生受,得者憂傾覆。呔!淡飯勝珍饈,袖衣如繡,天地吾廬,大廈何須構?因此,把家舍田園一筆勾。」
媽媽見他說來說去,都是推卻的話,又實是一片大道理,因想說道:「相公這些事也都罷了,只你才高班馬,學邁歐蘇,一旦修行,真正埋沒你一生的學問。」蓮池大笑道:「你不知閻王面前是用不著『者也之乎』的,一發不勞媽媽過慮了。」正是:
學海長流,文陣光芒射鬥牛。百藝叢中走,斗酒詩千首。呔!錦繡滿胸頭,何須誇口?生死跟前,半字不相放。因此,把益世文章一筆勾。
蓮池道:「我意已決,媽媽切勿再言了。」媽媽道:「相公出世情真,超凡念切,如何老身一人可以勸得住的,但功名富貴固為身累,我想出世的人,春遊芳草,夏賞荷池,金谷蘭亭,盡堪流灑,只要存好心,行好事,在家亦可念佛修行,大娘還可依傍同修,何必要出家?」蓮池道:「你還不悟,我且再說你聽:
夏賞春遊,歌舞場中樂事稠。煙雨迷花柳,棋酒娛親友。呔!眼底逞風流,苦歸身後,可惜光陰,懡▉空回首。因此,把風月情懷一筆勾。」
媽媽被這一番說話,七首詞兒,講得頓口無言。
坐了半晌,想了又想,但道:「相公,然雖如此,只是娘子少年,一朝孤處,深為不便。必鬚生一長久之計,安頓了大娘,方為了當。相公請細思之,老身就此告別,聒噪!多有得罪,相公莫怪。」蓮池道:「媽媽,你且請坐著,還有商量。」便對妻子道:「我已踢開世網,打破愛河,自尋出路,你卻怎麼結局?也要你自己斟酌,自己情願。」湯氏便道:「忠臣不事二君,烈女不更二夫。男女雖殊,修行則一。你既已踢開世網,難道我獨不能踢開世網?你能打破愛河,難道我獨不能打破愛河?你既自尋出路,難道我獨不能自尋一出路?總是同來同往,同證同修便了。」
蓮池聞言大喜,遂對徐媽媽道:「我見你無男無女,獨自在家。今日幸你在此,也是天假的善緣。我今就將娘子托付與你相陪。所有田園,盡可度日。等我雲遊回日,蓋一尼庵,再去梵修便了。」遂到屠學道處告還了這項盛倉米的頭巾。那提學愕然驚問道:「你是少年有才之士,為何講個告字來?」蓮池道:「生員的趨向不同,看得功名事小,生死事大。」說罷,便撇然而出。屠提學不勝歎息。
回來收拾行李,作別出門,競投西湖而來。見了南北兩山尚無定所,忽撞著一個瘋僧,一手扯住蓮池,胡斯亂嚷。蓮池忙陪禮道:「弟子雖未披剃,也是佛門中人。」那僧相了又相,微微的笑說道:「背後有人喚你回去。」蓮池回頭一看,不見瘋僧。只見一片紙條在地下,拾起看時,卻是兩句詩,寫著:
無門窟裡歸無路,心生一大即伊師。
蓮池拾了紙帖,不見這僧,心下暗想道:「或者我緣分應該在無門窟出家,這個聖僧卻來指引。但聞岳墳後有一無門洞,想來就是。那第二句無頭無腦,卻詳不出。」將字在手心裡畫了又畫,便道:「醒得了!分開四字,合成二字『心生』豈不是『性』?『一大』豈不是『天』?『性天』既是我師,何不竟到無門洞去尋訪『性天』,虛實便了。」走到大佛頭,過了葛嶺,竟至岳墳,便往山後,彎彎曲曲走了半晌,卻好到無門洞口。周圍四望,果然一坐好山。有詞為證:
峭壁插天如削,危崖仙掌遙擎。蓮花池湧燦明星,屈曲蒼龍臥嶺。▉▉太白攜詩欲問,昌黎賈勇先登。不如收拾利和名,到此緣何不醒? 右調《西江月》
蓮池舉頭一看,上面一個大匾,寫著「無門洞」三字,門傍有一對寫道:
何須有路尋無路,莫道無門卻有門。
蓮池在洞門口立了一會,只見柴門緊閉,寂靜無人,不敢敲門叫問,只得在外探望。忽見一老僧走出,約有七十餘歲,開門,看見蓮池人品,認是城中遊客,便道:「相公,裡面請坐。」蓮池進門,先禮了佛,然後坐下,便問道:「寶山可有一位性天禪師麼?」那老僧道:「不敢,貧僧就是。」蓮池立起身便拜。性天不知何故,慌忙答禮。蓮池道:「弟子久仰老師道德無涯,特來拜求剃度。」性天道:「我自陝西南五台雲遊到此,已經三載。道糧只勾老僧一人,所以不敢接待道友,收留徒弟。足下是城裡人,享用過的,怎擔得恁般荒涼景界。莫說老僧不允,就是老僧允了,不是盛族還來勸歸,就是足下耐不慣淒涼,久後仍要歸宗,反增老僧一重罪案,卻使不得。」
蓮池聽了,不覺失笑道:「老師的話,極為有理。只是弟子拋家割愛而來,單為生死事大,止求老師為我剃度,也不敢求住此間。」性天道:「汝念既堅,明日便與你披剃了罷。」取字佛慧。日與性大談些禪理。不及數月,便辭別了性天,出外遊方。饑餐渴飲,一直從山東、河南、北京,周圍走了一個大栳栳圈。聞得有個遍融和尚,是個善知識,特去訪他。那遍融和尚見了蓮池,只回他道:「作福念佛。」又再叩問,便道:「腳跟須步步行得穩。」又叫他急急南歸。蓮池心中尚未明了,又聞笑岩大開爐精,蓮池又去人室參訪。笑岩道:「汝只持戒念佛。」
蓮池聞二法師之言,終日參解,卻無甚深意。一直行到東昌地方,見一茂林之所,山川幽峭,樹木扶蘇,便在大樹之下,偃息片時。方才入定,只見許多佛祖立在面前,也有焚香的,也有合掌的,往他身前圍繞了一周而去。少停,又見一班魔神,立在面前,奇形怪狀,刀干戈矛,也往身邊圍繞了一周而去。忽然焚香合掌的,都變了魔神;那奇形怪狀的,都變做諸佛。渾了一番,方才出定。坐在樹下,左思右想,恍然有悟道:「為魔為佛,總在一心,何必向外馳求?」遂做一偈道:
二十年前事可疑,三千里外遇何奇?
焚香擲戟渾如夢,魔佛空爭是與非。
念完偈,便立起身,挑著行李,往南而來。走了數日,已到南京地方,身子覺得有些勞頓,遠遠望見兩個僧人來了,不免同伴而行。只見兩個游僧走近前來,打個問訊道:「長老往那裡去的?」蓮池道:「阿彌陀佛,我要往南去的。」游僧道:「我也是要往南去的。大家同行,一路也熱鬧些。不知長老肯相挈否?」蓮池道:「同行極好。」遂同走了二三里路。
蓮池挑了這擔,如何跟得這兩個熝頭僧著。他兩個便上前說道:「我看你路途辛苦,行李像是艱難,不若我們替你代挑一肩,一者鬆鬆你的肩,二者將息兒,明日也好同走,不然似你這般光景,卻不耽誤了大家走路?」蓮池見他說得真切,便道:「路途艱難,彼此一般,如何倒反累道友起來?」那僧道:「總是會中人,何分爾我?不過替你挑幾步,接接力,少停,你又好挑。」蓮池也不疑心,竟將行李付他挑了。方才接得上肩,那僧就把蓮池豁地一聲,推倒在地,竟似離弦的箭,飛也趕他不上,由你背後叫痛叫苦,他頭也不回,去了。
蓮池掙了半日,掙得起來,影也不見,心中卻自懊悔,只愁隻身何處歇宿,急急往前亂走。尋著一個叢林,上寫著「瓦官寺」,且投此處暫住幾日。那瓦官寺中,走出兩個和尚來,見蓮池隻身而至,就有許多推阻的光景。不得已留住了幾日,忽然蓮池大病起來。師徒二人便商量一計,假意對蓮池道:「明日有個齋主要來在此安息。他來定要攪你。我扶你到安靜些的所在去,又好養病。」師徒二人竟將蓮池扶在金剛腳下,半床草蓆,聽其風吹地冷,進出絕不一顧。
蓮池到此地位,正無可奈何,內有一道人看了,反覺不安,便道:「天上人間,方便第一。這和尚雲遊病此,無人照管,眼見得性命要送在金剛腳下了。我且拿盞滾湯與他吃。這現在功德,有何難做?」即時取了一盞湯,走到蓮池面前道:「師父!你可吃些湯水麼?」遂遞湯水過去道:「這般冷地下睡,吃口下去也暖暖肚。」蓮池道:「湯水倒不勞,只煩你到禮部沈老爺那裡通個信,說道杭州蓮池和尚病倒在此。多感多感。」道人聞說,吃了一驚:「原來你就是蓮池老爺!阿彌陀佛,何不早說?也免得受這苦楚。兩三日前,禮部沈爺,正在各處庵觀寺院來尋訪你,你卻就是。失敬,失敬!我就去通報便了。」正是:
久旱逢甘雨,他鄉遇故知。
你道沈禮部是誰?就是杭州沈三洲,係蓮池的堂兄。他為何曉得蓮池雲遊到此?數日前,有兩個熝頭僧,拐了蓮池行李,分贓不均,嚷鬧至禮部衙門前來。沈公見是兩個和尚,爭著一個被囊,一個說是「途中被他搶去,」一個說是「跌錢輸與他作當的」。兩個爭執不已。沈公道:「取被囊上來,自有道理。」便喚衙役將被囊逐一搜檢,內有度蝶一張,看是何人,便有下落。上寫著:
雲遊僧株宏年三十二歲,係杭州府仁和縣人,因操方訪道,但有經過關津渡口,不許攔阻。
右牒仰經過縣驛等衙門準此沈公看了,知是自己兄弟衣囊,便大怒道:「這被囊分明是沈蓮池的,你這兩個禿奴從何處得來?蓮池現在何處?若有一字虛誣,立時處死。」兩個嘴舌利便的騙賊聽了沈禮部的說話,竟像遇了包龍圖的一般,說得他毛骨驚然,便道:「爺爺,這蓮池是小的們的師父。因憐小的赤貧,納不起度牒,權借小的為護身符的。至於蓮池,現在杭州。」沈公道:「好胡說的奴才,不是你誆騙來的,定是謀財害命得的,且收監再審。」即時差人四下尋訪蓮池消息,故此瓦官寺中也有人來問過。道人心裡明白,所以聽得蓮池二字,即便欣然而往。到了禮部衙門,便對長班說知蓮池現在瓦官寺。沈公聞報,立時打轎,往瓦官寺而來。
卻笑瓦官寺的師徒兩個正在那裡議論道:「昨日扶出去的病僧,雖然不涉我事,若是死了,還要累著常住哩。」說猶未了,只見那道人喘吁吁的,一身生汗,跑將進來。師徒兩個不知他為恁事,這樣著驚。道人忙道:「你還不知杭州沈蓮池老爺在此作寓,禮部就來寺裡望他哩!」師徒二人還罵道:「你這瘋道人,不要見鬼!我們寺中幾時有個蓮池在此?這般慌張。」道人笑道:「在這裡,我倒曉得的。」二僧道:「果然在這裡,快去請他到方丈來。若禮部老爺來拜,也好接待他。如今卻在那裡?」道人又道:「在這裡。」二僧發急道:「這裡是何處?」道人指著外面金剛腳下道:「前日扶出去的不是?」二僧聽得說了,驚得目定口呆,沒做理會處。徒弟道:「事不宜遲,我想一計在此,快出去請了蓮池老爺進來,上房安息了,再行個苦肉汁,一味磕頭哀求他,要他在沈老爺面前方便一聲,或者出家人慈悲,寬恕我等,也不可知。」師父道:「說得極是。」便走到金剛腳下,倒頭便拜:「我輩有限不識泰山,一時小見,將老爺移出,罪該萬死。今聞禮部老爺來拜,望乞慈悲。」一連磕了十數個頭。蓮池道:「阿彌陀佛,我修行人,不計較這些小事。」
師徒兩個就請了蓮池進去,到上房安息,一個烹了六安上號毛尖茶,送與蓮池吃;一個薰得噴香綿被,與蓮池蓋。正忙做一團,只聽得禮部沈爺已到寺門了。住持忙出門跪接進來。這兩個勢利和尚驚得牙關對撞,腿膝亂搖。直等蓮池見了沈公,吃了兩杯茶後,一字不題,方才放下這個「石稱錘」。沈公見兄弟病勢甚重,便喚主僧過來吩咐道:「好生伏恃老爺,病痊之日,自有重賞。」那僧領命去了。便把前日堂上獲著二僧,搜出度牒的事對兄弟細細說了一番:「不知吾弟衣囊從何落在二賊之手?至今監候在此,待吾弟身子健了,面質後,斷要處死他。」蓮池道:「雖是這兩僧不守清規,畢竟是佛門弟子。況我衣囊已獲,望吾兄寬宥,放了他罷。」沈公道:「吾弟以恩報仇實是菩薩心腸,難得,難得!我就釋放便了。」當時辭了蓮池,回衙就請太醫院到寺眼藥調理。況有兩僧在旁,不時服侍慇懃,不數日,病漸好了,就往禮部衙去別了沈公,回寺謝了主僧,打點行李回杭。
眾僧見他執意要去,諒留他不住,遂作別起身,回到了西湖之上,便在南北兩山,欲覓一僻靜之所。忽見五雲山一個去處,四山圍合,徑曲林幽,原是古雲棲寺的舊基,宋朝雍熙年間,有一大扇和尚,善能伏虎,人便稱他為伏虎禪師,這寺是他創造的。天禧中,敕賜真濟禪院。不料弘治七年,洪水驟發,殿字經像,盡皆漂沒。蓮池到此,已是隆慶六年。因愛此山岑寂,可以修行,遂孤形只缽,結個茅庵,默坐於內。一日止煨粥一餐;胸前掛一面鐵牌,牌上寫著:「鐵若開花,方與人說。」
自從蓮池到了,虎狼馴伏,便有樵夫人山斲柴,傳說蓮池的好處,不但老虎不吃人,狗是老虎的酒,連酒杯兒也不動了。人人稱異道:「又是個伏虎禪師了。」凡遇亢旱,蓮池誦經祈禱,便降甘雨。人人一發說他是個活佛臨凡。這些檀越施主,若大若小,爭出錢糧,情願鼎新雲棲,以為永遠香火。肩泥挑石,運木移磚,不一日,便成蘭若。但是蓮池不喜莊嚴屋宇,聊取安適,支閣而已,所以外無崇門,中無大殿,惟禪堂處憎眾,法堂奉經律,外設放生所,內啟老病堂,西建十方堂。百執事各有寮,日有警策語,依期宣說;夜有巡司,擊板念佛。再有寶刀戰、回耀峰,為龍虎環抱。東岡而上,有壁觀峰;峰下出泉,名青龍泉,中峰之旁,有聖義泉;西崗之麓,有金液泉。三泉覽引,涓潔甘芳。稱為「雲棲六景」,遂成偌大叢林。清規整肅,毫忽無差。自書記、知賓,茶頭,飯頭、庫頭、菜頭、園頭、淨頭等執事員役,整整有條。六時禮佛,不許婦人女子進門,為四方道場之冠。縉紳士大夫苦空僧行,禮拜連座者,人千人萬。
那時蓮池方才開口說法,道:「無常迅速,一心念佛。『南無阿彌陀佛』六個字,但不要隨口念過,真能旋天轉地,受用不盡。若果一心不亂,自然往升西方極樂世界。」內中一個御史左宗郢便問道:「念佛得悟道否?」蓮池道:「怎麼得不悟?反聞聞自性,性成無上道。今反念念自性,怎麼得不悟?此法極其簡便直捷。那參禪喝棒,只好接引上等根器的人,凡夫俗子省得些甚麼?故此念佛是廣大教化法門。富貴人受用見成,正好念佛;貧窮人,家小累小,正好念佛。有子孫的,宗祀得托,正好念佛;無子孫的,孤身自在,正好念佛。若人子孝,安受供養,正好念佛;若人子逆,兔生恩愛,正好念佛;若人無病,趁身康健,正好念佛;若人有病,切近無常,正好念佛。老年人光景無多,正好念佛;少年人精力有餘,正好念佛。若人處閒,心事不擾,正好念佛;若人處忙,忙裡偷閒,正好念佛;若已出家,逍遙物外,正好念佛;若不出家,知是火宅,正好念佛。若人聰明,通曉淨土,正好念佛;若人愚魯,別無所能,正好念佛。若欲參禪,禪是佛心,正好念佛;若思悟道,悟須佛證,正好念佛。」左御史又問道:「念佛時必須淨室莊嚴否?」蓮池道:「不必拘牽形跡。好靜的,不必敲魚擊鼓,自可寂靜念佛;怕事的,不必成群做會,只消閉門念佛;識字的,不必入寺聽經,只消依教念佛。千里燒香,不如安坐家堂念佛;供奉邪師,不如孝順父母念佛;廣交魔友,不如一身清淨念佛;寄庫來生,不如見在放生念佛;許願保禳,不如悔過自新念佛。習學外道文書,不如一字不識念佛;無知妄談禪理,不如老實持戒念佛;希求妖鬼靈通,不如正信因果念佛。」左御史聽了,大悟而去。
蓮池每見杭城大小人家多好殺生,遂舉筆作「戒殺文」七則云:
一曰生日不宜殺生。哀哀父母,生我劬勞。己身始誕之辰,乃父母垂亡之日,正宜戒殺持齋,廣行善事,使先亡妣考早獲超升;見在椿萱,增延福壽。何得頓忘母難,殺害生靈?
二曰生子不宜殺生。無子則悲,有子則喜。不思一切禽畜,亦各愛其子。慶子生,令他子死,於心何安,夫嬰孩始生,不為積福,而反殺生,不亦愚乎?
三曰祭先不宜殺生。亡者忌辰及春秋祭掃,俱當戒殺,以資冥福。夫八珍羅於前,安能起九泉之遺骨而使之食乎?殺生以祭,徒爭業耳。
四曰婚禮不宜殺生。世間婚禮,自問名納采,以至成婚,殺生不知其幾。夫婚者,生人之始也。生之始而行殺,理既逆矣。且吉禮而行兇殺,亦覺不祥。
五曰宴客不宜殺生。良辰美景,賢主嘉賓,蔬食果酒,不妨清致。何須廣殺生命,窮極肥甘,笙歌饜妖於杯盤,宰割冤號於砧幾?嗟乎!有人心者,能不悲乎!
六曰祈攘不宜殺生。世人有疾,殺生祀神,以祈福佑,不思已之祀神,欲免死而求生也,殺他命而延我命,逆天悖理,莫甚於此矣。
七曰營生不宜殺生。世人為衣食故,或畋獵,或漁捕,或屠宰牛羊豬犬,以資生計,而我觀不作此業者,亦衣亦食,未嘗凍餒而死也。殺生營生,神理所殛;以殺昌裕,百無一人。種地獄之深因,受來生之惡報,莫斯為甚矣。何苦而不別求生計乎?
蓮池便命書記速傳此戒殺文,廣行天下。復作「放生文」勸人為善。遂鑿上方池放生,自作碑記於長壽庵。因有人問道:「魚鱉無萬,群聚一池,如獄囚一般,不得暢快,奈何?」蓮池道:「不強如殺乎?魚鱉聚在一池,猶坐關和尚終日坐在斗室之中,遊行自在,亦未見其甚苦。」又問道:「池中一勺之水,放得幾何生?」蓮池道:「此為之兆也。吾具放生之心,人難道不具放生之心乎?一處放生,以至於十處、百處、千處、萬處,由杭而至於南北二京,川湖江廣,山陝河南,無一處不放生,則天下便成極樂國土,世上亦永無刀兵殺運之災矣。」
一日淨慈寺性蓮和尚請蓮池講圓覺經,在南屏五十三日,人來聽經的,如山似海,只有虞德園先生與之相好。虞德園見湖心寺放生池久廢,遂邀蓮池踱到龍王堂,望著湖心寺,不勝歎息道:「此三潭舊跡也,今薪草堆積,都變做了草灘,豈不可惜?況西湖原是古放生池,如今漁人晝夜網捕,無刻休息,甚是可憐。何不濬復三潭,仍為放生池,卻比大師上方池不更開闊麼?」蓮池甚嘉其言,立心要成此功德,遂懇合城縉紳士庶,並呈明當道,立取葑泥,繞寺築埂,還插水柳為湖中之湖,專為放生而設。重建舊寺為德生堂,山門仍名湖心寺,杭嚴道王應乾題匾其上。擇僧看守,禁止漁人,不得越界捕捉。自蓮池重興後,那放生的源源不絕,也有為生日放生的,也有為生子放生的,也有逐月初一、十五做放生會的。西湖之上,竟做了西方樂國矣。
蓮池復回雲棲,只是閉門念佛,閒時著述些經文戒律,每每設放瑜珈施食,普濟幽魂。到了萬曆十六年,杭州大旱,設壇祈雨的頗多,絕無一些雲氣,雨從何來?有人道:「近聞蓮池大師道行高妙,何不去求他出來祈雨?」遂哄動了朱橋梵村的人,都來求大師禱雨。蓮池道:「我又無符咒法術,曉得祈甚麼雨?」眾人只道他推卻,一齊放聲大哭,跪倒在地。蓮池勉強應允,便隨眾出山。那些村中人只道大師怎樣建壇,怎樣請龍,怎樣移雲掩日,誰知大師絕無一些作為,只率領了眾人,繞著田間,念了無數阿彌陀佛。自大師一念佛起,便有一片黑雲從東北而來,行至半路,雷聲隱隱的從雲裡響將起來。及至田內走了一周,只見那雨平傾的落了三四尺深,田禾盡活。愈信大師佛力廣大。
次年潮信大發,衝倒朱橋,民人不能行走,揭衣而涉,多有溺死之人。村中欲請大師救濟。忽一日,本府知府餘良樞聞得雲棲大師道德高妙,便欲請他主持其事,親往雲棲來見大師。只見一路山青水秀,疊嶂層巒,知非凡境。山門上一匾是「雲棲」二字,旁有一對是:
翠藹封中覓路,碧峰盡處歸庵。
餘知府道:「真名山勝跡也。」到了寺前,有知賓接進,蓮池即出相迎。進了方丈,賓主坐下,餘知府開口便說:「非為別事,只因朱橋被潮汐衝塌,往來病涉,非有道之士主持其事焉能成此大功。本府欲借重和尚倡建,不知尊意何如?」蓮池道:「貧僧出家人,原以濟人為本,方便為門。砌路修橋,正是僧家之事。此舉無論貴賤,每願捐資八分,隨緣而助,便可竣事。」知府道:「只恐功人施微,難以速成。」蓮池道:「施不論多寡,但以得心為主。心力多則功成不朽。況八者,取坤士之義。以土製水,無有不成之理。」餘知府道:「和尚出言平易,見解人微,真非凡人可及。」便叫門子拿拜匣來,取了一封銀子,送與蓮池道:「俸資八十兩,稍助橋工,餘仗和尚佛力。」隨打轎回衙。四方好善的,聞得蓮池大師興工造橋,都來佈施,立累千金,糾工築基,每下一樁,便誦咒百遍。自起工至橋成之日,潮汐不至,以此得成其功,人皆稱為神異。
當年湯氏因丈夫住持雲棲,他便在菜市橋側創造一尼庵,名孝義無礙庵,遂一心梵修,法名太素,得悟無生,先蓮池圓寂。
蓮池自出家幾五十載,所著述除經疏,餘雜錄如竹窗隨筆、二筆、三筆等書二十餘種。忽一日,入城別諸弟子以及故舊,道:「我將他往,特來奉別。」人皆不知其故。回寺復命特設茶湯與闔寺僧眾話別。眾問:「大師何往?」但言:「此處吾不住矣。」眾亦不知其故,次日上堂復對大眾道:「明日准要行。」眾留之,不聽,便入丈室端坐,瞑目無語。眾方醒悟,圍繞師前。大師復開目道:「所著彌陀疏抄,實乃淨土慈航,傳燈正脈。當令普利群生,不可斷絕。在大眾只宜老實念佛,莫換題目便了。」言訖,竟自圓寂。少頃,城裡城外弟子雲集,欲與大師治喪。曰:「大師遺命,不許披麻帶白,行世俗禮,照常規式。所有衣缽,盡行作福放生。」
大師生於嘉靖乙未,逝於萬曆四十三年七月初四午時,葬於寺左嶺下,遂全身塔於此。其妻湯氏,先一載而化,亦塔於寺外之山右。可見佛慧性生,男女俱成正果。天下叢林,未有如雲棲之處置精詳,僧規嚴肅者。西湖放生池、萬工池,並城中上方長壽兩池,至今放生不絕。大師豈非西湖一大善知識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