苟才自从听了姨妈的话,便料理起程到天津去。却是苟太太不答应,说是要去大家一股脑儿去,你走了,把我们丢在这里做甚么。苟才道:“我这回去,不过是尽人事以听天命罢了,说不定有差使没差使。要是大家同去,万一到了那边没有事情,岂不又是个累。好歹我一个人去,有了差使,仍旧接了你们去;谋不着差事,我总要回来打算的。一个人往来的浇裹轻,要是一家子同去,有那浇裹,就可以过几个月的日子了,何苦呢!”姨妈也从旁相劝。苟太太道:“你不知道,放他一个人出去,又是他的世界了,甚么浪蹄子,臭婊子,弄个一大堆还不算数,还要叫他们充太太呢。”姨妈道:“此刻他又多了好几年的年纪了,断不至于这样了。你放心罢。”苟太太仍是不肯。苟才道:“如果必要全眷同行,我就情愿住在南京饿死,也不出门去了。’还是亏得姨妈从旁百般解劝,劝的苟太太点了头,苟才方才收拾行李,打点动身。
附了江轮,到得上海,暂时住在长发栈。却在栈里认得一个人。这个人姓童,号叫佐-,原是广东人氏;在广东银元局里做过几天工匠,犯了事革出来,便专门做假洋钱,向市上混用,被他骗着的钱不少。此时因为事情穿了,被人告发,地方官要拿他,他带了家眷,逃到上海,也住在长发栈。恰好苟才来了,住在他隔壁房间,两人招呼起来,从此相识。苟才问起他到上海何事的,佐-随口答道:“不要说起!是兄弟前几年向制台处上了一个条陈,说:现在我们中国所用的全是墨西哥银圆,利权外溢,莫此为甚!不如办了机器来,我们设局自铸。制台总算给我脸,批准了,办了机器来,开了个银元局鼓铸,委了总办、会办、提调。因为兄弟上的条陈,机器化学一道,兄弟也向来考究的,就委了兄弟做总监工。当时兄弟曾经和总办说明白,所有局中出息,兄弟要用二成;余下八成,归总办、会办、提调,与及各司事等人-分。办了两年,相安无事。不料前一向换了个总办,他却要把那出息一股脑提去,只给我五厘,因此我不愿意,辞了差到上海顽一顽。”苟才道:“那银元局总办,一年的出息有多少呢?”佐-道:“那就看他派几成给人家了。我拿他二成,一年就是八十万。”苟才听了,暗暗把舌头一伸。从此天天应酬佐。佐-到上海,原是为的避地而来,住栈究非长策,便在虹口篷路地方,租了一所洋房,置备家私,搬了进去。在新赁房子里,也请苟才吃过两顿。苟才有事在身,究竟不便过于耽搁,便到天津去了。
到得天津,下了客栈,将息一天,便到总督衙门去禀见。制台见了手本,触起前情,便叫请。苟才进去,行礼之后,制台先问道:“几时来的?”苟才道:“昨天才到。”制台道:“我走了之后,你到底怎么搅的,把功名也弄掉了?”苟才道:“革道一向当差谨慎,是大帅明鉴的。从大帅荣升之后,不到半个月,就奉札交卸巡道印务,以后并没得过差使。究竟怎样被革的,革道实在不明白。”制台道:“你这回来有甚么意思没有?”苟才道:“求大帅栽培!”制台道:“北洋这边呢,不错,局面是大,然而人也不少。现在候差的人,兄弟也记不了许多。况且你老哥是个被议的人。你只管候着罢,有了机会,我再来知照。”说罢,端茶送客。苟才只得告辞出来。从此苟才十天八天去上一趟辕,朔望照例挂号请安。上辕的日子未必都见着,然而十回当中,也有五六回见着的。幸得他这回带得浇裹丰足,在天津一耽搁就是大半年,还不至于拮据。而且制台幕里,一个代笔文案,姓冒,号叫士珍,被他拉拢得极要好,两人居然换了帖,苟才是把兄,冒士珍是把弟,因此又多一条内线。看看候到八个月光景,仍无消息,又不敢当面尽着催。
正想托冒士珍在旁边探一探声口,忽然来了个戈什,说是大帅传见。苟才连忙换了衣冠,坐轿上辕。手版上去,马上就请。制台一见面,便道:“你老兄来了,差不多半年了罢?”苟才想了一想,回道;“革道到这边八个多月了。”制台道:“我一点事没给你,也抱歉得很!”苟才道:“革道当得伺候大帅。”制台道:“今天早起,来了个电报,河工上出了事了,口子决得不小。兄弟今天忙了半天,人都差不多委定了,才想起你老兄来。”苟才道:“这是大帅栽培!”制台道:“你虽是个被议的人员,我要委你个差使呢,未尝不可以;但是无端多你一个人去分他们的好处,未免犯不上。你晓得他们巴了多少年,就望这一点工程上捞两个,此刻仗了我的面子,多压你一个人下去,在我固然犯不上,在你老哥,也好象——”说到这里,就停住了口。苟才道:“只求大帅的栽培,甚么都是一样。”制台道:“所以啊,我想只管给你一个河工上的公事,你也不必到差,我也不批薪水,就近点就在这里善后局领点夫马费,暂时混着。等将来合龙的时候,我随折开复你的功名。”苟才听到这里,连忙爬在地下叩了三个头道:“谢大帅恩典!”制台道:“这么一来啊,我免了人家的闲话,你老哥也得了实在了。”苟才连连称“是”。制台端茶送客。苟才回到下处,心中十分得意。到了明日,辕上便送了札子来。苟才照例赏了札费,打发去了。看那札子时,虽不曾批薪水,却批了每月一百两的夫马费,也就乐得拿来往侯家后去送。光陰似箭,日月如梭,早又过了三四个月,河工合龙了,制台的保折出去了。不多几日,批回到了。别的与这书上不相干的,不要提他,单说苟才是赏还原官、原衔,并赏了一枝花翎。苟才这一乐,乐得他心花怒放!连忙上辕去叩谢宪恩;一面打电报到南京,叫汇银来,要进京引见。不日银子汇到,便上辕禀见请咨,恭辞北上。到京之后,他原想指到直隶省的,因为此时京里京外,沸沸扬扬的传说,北洋大臣某人,圣眷优隆,有召入军机之议,苟才恐怕此信果确,不难北洋一席,又是调来南京那魔头,我若指了直隶,岂非自己碰到太岁头上去。因此进京之后,未曾引见,先走路子,拜了华中堂的门。心中一算,安徽抚台华筱池,是华中堂的堂兄弟,并且是现任北洋大臣的门生,因此引见指省,便指了安徽。在京求了新拜老师华中堂一封信;到了天津,又求了制台一封信。对制台只说浇裹带得少,短少指省费,是掣签掣了安徽的。制军自然给他一封信。苟才得了这封信,却去和冒士珍商量,不知鬼鬼祟祟的送了他多少,叫他再另写一封。原来大人先生荐人的信,若是泛泛的,不过由文案上写一封楷书八行就算了;要是亲切的,便是亲笔信。但是说虽说是亲笔,仍由代笔文案写的。这回制台给他的信,已是冒士珍代笔的了,他却还嫌保举他的字眼不甚着实,所以不惜工本,央求冒士珍另写一封异常着实的,方才上辕辞行,仍走海道,到了上海。先去访着了童佐-,查考了银元局的章程,机器的价钱,用人多少,每天能造多少,官中余利多少,一一问个详细。便和童佐-商定,有事大家招呼。方才回南京去,见了婆子,把这一年多的事情,约略述了一遍。消停几天,便到安庆去到省。
安徽抚台华熙,本是军机华中堂的远房兄弟,号叫筱池。因他欢喜傻笑,人家就把他叫浑了,叫他做“笑痴”。当下苟才照例穿了花衣禀到,一面缴凭投信,一面递履历。抚台见有了一封军机哥哥的信,一封老师的信,自然另眼相看。并且老师那封信,还说得他“品端学粹,才识深长”,更是十分器重。当下无非说两句客套话,问问老中堂好啊,老师帅好啊,京里近来光景怎样啊,兄弟在外头,一碰又七八年没进京了,你老哥的才具是素仰的,这回到这里帮忙,将来仰仗的地方多着呢,照例说了一番过去。不上半个月,便委了他一个善后局总办。苟才一面谢委,拜客,到差;一面租定公馆,专人到南京去接取眷属。一面又自己做了一个条陈底稿。自到差之后,本来请的有现成老夫子,便叫老夫子修改。老夫子又代他斟酌了几条,又把他连篇的白字改正了,文理改顺了,方才誊正,到明日上辕,便递了上去。他是北洋大臣保说过“才识优长”的,他的条陈抚台自然要格外当心去看。当下只揭了一揭,看了大略,便道:“等兄弟空了,慢慢细看罢。”苟才又回了几件公事,方才退出。
又过了两天,他南京家眷到了,正在忙的不堪,忽然来了个戈什,说院上传见。苟才立刻换了衣冠上院。抚台一见了便道:“老兄的才具,着实可以!我们安徽本来是个穷省分,要说到理财呢,无非是往百姓身上想法子。安徽百姓穷,禁得住几回敲剥。难为老兄想得到!”苟才一听,知道是说的条陈上的事情。便道:“大帅过奖了!其实这件事,首先是广东办开的头,其次是湖北,此刻江南也办了,职道不过步趋他人后尘罢了。”抚台道:“是啊。兄弟从前也想办过来,问问各人,都是说好的,甚么‘裕国便民’啊,‘收回利权’啊,说得天花乱坠;等问到他们要窍的话,却都棱住了。你老哥想,没一个内行懂得的人,单靠兄弟一个,那里担代得许多。老哥的手折,兄弟足足看了两天,要找一件事再问问都没有了,都叫老哥说完了。”苟才此时心中十分得意,因说道:“便是职道承大帅栽培,到了善后局差之后,细细的把历年公事看了一遍,这安徽公事,实在难办!在底下当差的,原是奉命而行,没有责任的,就难为上头的筹划;所以不能不想个法子出来,活动活动。”抚台道:“是啊。这句话对极了!当差的人要都跟老哥一样,还有办不下来的事情吗。但是这件事情,必要奏准了,才可以开办。你老兄肯担了这个干纪,兄弟就马上拜折了。”苟才道:“大帅的栽培,职道自然有一分心,尽一分力。”抚台喜孜孜的,送客之后,便去和奏折老夫子商量,缮了个奏折,次日侵晨,拜发出去。
苟才上院回家之后,满面得意,自不必说。忙了两天,才把一座公馆收拾停当。那位苟太太却在路上受了风寒,得了感冒,延医调治,迄不见效,缠绵了一个多月,竟呜呼哀哉了。苟才平日本是厌恶他悍妒泼辣,样样俱全,巴不得他早死了,不过有姨妈在旁,不能不干号两声罢了。苟才一面料理后事,一面叫家人拿手版上辕去请十天期服假。可巧这天那奏折的批回到了,居然准了。抚台要传苟才来见,偏偏他又在假内,把个抚台急的了不得。苟才是抚帅的红人,同寅中那个不巴结!出了个丧事,吊唁的人,自然不少。忙过了盛殓之后,便又商量刻讣,择日开吊,又到城外一个甚么庙里商量寄放棺木。
诸事办妥,假期已满,上院销假。抚台便和他说:“上头准了,这件事要仰仗老兄的了。兄弟的意思,要连工程建造的事,都烦了老兄。”苟才道:“这一着且慢一慢,先要到上海定了机器,看了机器样子,量了尺寸,才可以造房子呢。”抚台见他样样在行,越觉欢喜,又说了两句唁慰的话,苟才便辞了回家。到下晚时,院上已送了一个札子来,原来是委他到上海办机器的。苟才便连忙上院谢委辞行,乘轮到了上海,先找着了童佐-,和他说知办机器一事。童佐-在上海已经差不多两年了,一切情形,都甚熟悉,便带苟才到洋行里去,商量了两天,妥妥当当的定了一分机器,订好了合同,交付过定银。他上条陈时,原是看定了一片官地,可以作为基址的;此番他来时,又叫人把那片地皮量了尺寸四至,草草画了一个图带来的;又托佐-找一个工程师,按着地势打了一个厂房图样。凡以上种种,无非是童佐-教他的,他那里懂得许多。事情已毕,还不到二十天功夫,他便忙着赶回安庆,给死老婆开吊。一面和童佐-商定,一力在抚台跟前保举他,叫他一得信就要赶来的。童佐-自然答应。
苟才回到安庆之后,上院销差,顺便请了五天假,因为后天便是他老婆五七开吊之期。到了那天,却也爇闹异常,便是抚院也亲临吊奠,当由家丁慌忙挡驾。忙过了一天,次日便出殡;出殡之后,又谢了一天客,方才停当,上院销差。顺便就保举了童佐-,说他熟悉机器工艺,又深通化学。抚台就答应了将来用他,先叫他来见。苟才又呈上那张厂房图。抚台看过道:“这可是老兄自己画的?”苟才道:“不,职道不过草创了个大概,这回奉差到上海,请外国工程师画的。”抚台道:“有了这个,工程可以动手了罢?”苟才道:“是。”抚台送过客之后,跟着就是一个督办银元局房屋工程的札子下来。苟才一面打电报给童佐-,叫他即日动身前来,抚院立等传见。不多几天,佐-到了,苟才便和他一同上辕,抚院也都一齐请见,无非问了几句机器制造的话,便下来了。
从此苟才专仗了佐-做线索,自己不过当个傀儡,一面招募水木匠前来估价,起造房屋,有应该包工做的,有应该点工造的。又拣几个平素肯巴结他的佐贰,禀请下来,派做了甚么木料处、砖料处、灰料处的委员,便连他自己公馆里一班不识字、没出息、永远荐不出事情的穷亲戚都有了事了,甚么督工司事、监工司事、某处司事、某处司事,胡乱装些名目,一个个都支领起薪水来了。
谁知他当日画那片地图时,画拧了一笔,稍为画开了二三分;那个打样的工程师,是照他的地势打的,此时按图布置起来,却少了一个犄角,约莫有四尺多长,是个三角式。虽然照面积算起来,不到十方尺的地皮,然而那边却是人家的一座祠堂;若把那房子挪过点来,这边又没出路。承造的工匠,便来请示。苟才也无法可想,只得和佐-商量。佐-自去看过,又把这图样再三审度,也无法可想,道:“为今之计,只有再画清楚地图,再叫人打样的了。”苟才道:“已经动了工了,那里来得及。”佐-道:“不然,就把他那房子买了下来。”苟才一想,这个法子还可以使得,便亲自去拜怀宁县,告知要买那祠堂的缘故,请他传了地保来查明祠主,给价买他的。怀宁县见是省里第一个红人委的,如何敢不答应,便传了地保,叫了那业主来,说明要买他祠堂的话。那业主不肯道:“我这个是七八代的祠堂,如何卖得!”县主道:“你看筑起铁路来,坟墓也要迁让呢,何况祠堂!这个银元局是奏明开办的,是朝廷的工程。此刻要买你的,是和你客气办法;不啊,就硬拆了你的,你往那里告去!”那业主慌道:“这不是我一个人的事,这是合族的祠堂,就是卖,也要和我族人父老商量妥了,才卖得啊。”怀宁县道:“那么,限你明天回话,下去罢。”那人回去,只好惊动了族人父老商量。他以官势压来,无可抵抗,只得卖了,寒泪到祠堂里请出神主。至于业主到底得了多少价,那是著书的无从查考,不能造他摇言的。不过这笔钱苟才是不能报销的,不知他在那一项上的中饱提出来弥补的就是了。
从此之后,直到厂房落成,机器运到,他便一连当了两年银元局总办。直到第三个年头,却出了钦差查办的事。正是:追风莫漫夸良骥,失火须防困跃龙。
从第八十六回之末,苟才出现,八十七回起,便叙苟才的事,直到此处九十四回已终,还不知苟才为了何事,再到上海。谁知他这回到上海,又演出一场大怪剧的,且待下回再记——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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