词曰:
九华山内住妖鲲,几千春。《天罡总枢》被伊吞,日欣欣。
闯入蛟螭幕,先飞戳目神针。迅雷大电破其身,从此步天津。
右调《望仙门》
话说于冰跟定那妖,走入二层门内,见周围俱是峭壁重崖,地方约有二三十亩阔。中间大大的一池水,水上面一座大石桥。
过了石桥,还有一百余步远,正中有间大石堂。此外也没有什么奇异花卉、禽鸟,止有大树三四株。再看那石堂,极其宽广,看来可容千人。四面有十数间小石堂,堂内外有许多妇女出入。
于冰走至堂内,见正面石床上坐着一个年老的婆婆,容貌甚是古怪。但见:唇薄口大,眉细眼圆。额匾而阔,也长着白发一撮;鼻宽而塌,时流着青涕两行。头戴鱼尾霞冠,脑后飘扬金缕;身穿团鹤锦袄,腰间缠绕丝绦。紫电裙,罩着红缎鞋,长过一尺四五;黄罗袜,包定白腿骨,粗余六寸七八。手擒玉如意一条,肩挂折铁刀二口。
又见旁边坐着一个妇人,生得甚是俏丽,穿一套稿素衣裳。
但见:
面若凝脂,红粉中,露些少桃花之色;目同点漆,黑白间,荡几多秋水之神。细柳腰,迎风欲舞;小金莲,落地生香。可惜长在妖魔洞中,真是羊脂玉沉埋山径;若教贮于金屋队里,无异夜光珠辉映兰堂。蹙蹙眉梢,捧心西子难比他风流;恹恹情绪,出塞王嫱怎当伊态度。素裙飘雪,时离倩女之魂;白衣飞霜,日卖观音之俏。
于冰看罢,众侍女大喝道:“圣母在此,还不跪拜么?”
于冰笑着,朝上拱手道:“久仰!久仰!”只见那圣母面上陡生不悦之色,向白衣妇人道:“此子骨肉清轻,大有道气;只是举动疏狂,令人可恼。”那白衣妇人笑应道:“这人眉目俊秀,态度风流,与人世俗道士大不相同。但他系草野之士,安知见圣母的礼法?不与他较论也罢。”说罢,低头笑了。只见那圣母将大嘴略动了一动,也有些微笑的意思,又将头儿点了两点,道:“你赏鉴的不差。若果然有些来历,我自然有番好安排。待再细细的盘问他。”说罢,问于冰道:“你是何方人氏?在何地方出家?做道士多少年了?今来此是何意思?”
于冰道:“我是直隶人,就在这九华山庙内出家。听得说你家今日宴客,我有几个好戏法儿,着你们看看,不知你们爱看不爱看?”那圣母笑向白衣妇人道:“这道人要在我跟前卖法,真是不知天高地厚。”那白衣妇人问于冰道:“你都会些什么戏法儿?”于冰道:“随心所欲,无所不能。”那圣母道:“你可会五行遁法么?”于冰道:“颇知一二。”圣母道:“你既会五行遁法,你可能在石头上钻出钻入么?”于冰心里道:“此法吾师能之。当日在西湖传道毕,将身子钻入地内去。我焉能有此大术?”因问那圣母道:“我不能,你能彀么?”那圣母大笑道:“些小神通,何足为异!”随将白龙夫人唤过来,站在面前,那圣母用剑诀在那夫人头上画了一道符箓,吩咐道:“你去钻来,着那道士看看。”那夫人笑嘻嘻,轻移莲步,款蹙香裙,走到石堂西边墙下,掉转头来,笑向于冰道:“那道人休笑话我。”说着,将身一弯,用头往石墙上一触,真与鳅鱼钻泥无异,形影全无。瞬目间,又从墙内钻出来。两旁众妖各大笑。那圣母亦拍手大笑道:“奇哉!奇哉!”问于冰道:“你以为何如?”于冰沉吟道:“此妖神通广大,我非其敌。常人说的好:打人不如先下手。莫教吃了他的大亏,致伤性命。”
忙向身边,将天狐送的两个戮目针拿在右手,说道:“钻石不过遮掩小术。我有个挥针引线的大法,你可将眼睛睁大着,休要胡乱看过。”说罢,用手将针向那圣母眼上丢去。只见随手放出碗口粗细两道金光,直刺入那圣母两只眼内。那圣母大叫了一声,昏倒在地。于冰正要看针下落,不知不觉,两针还归在自己右手指内掐着,真奇宝也。那大小群妖都来捉拿于冰,于冰用呆对法,将众妖止住,一步不能动移。
只见那白龙夫人粉面通红,向于冰道:“那道人,你忒也无情!原说耍戏法儿,怎么就暗算起人来了?你有什么开解的法儿,快将我圣母救好,我还有一件大便宜你的话,要告诉你说。”于冰听了,只当他说出《天罡总枢》的话来,大喜道:“你有什么便宜我的话?快说!我自有解法。”那白龙夫人欲言又止的说道:“我看道兄珊珊仙骨,定是有根气的人。就是我。虽容貌丑陋,也是数千年得道之仙,意欲与你成就夫妇,各传各道,彼此通同,继续裴航刘纶的美迹。我圣母醒转过来,我自有话替你分说,圣母断不难为你。若是片言执谬只怕你性命难逃。”于冰听罢,向白龙夫人迎面唾了一口,且笑且骂道:“我当你说《天罡总枢》话,谁想放这般无耻妖屁,致污我耳。”
旋将双针向白龙夫人丢去,金光到处,已透双睛。白龙夫人喊一声,倒在一旁,须臾化成十数丈长一大银条鱼,满身都是锦鳞细甲,绵亘在石堂西边。
于冰见白龙夫人已死,心里说道:“此妖针到现形,其本领去老妖天渊。”又回看众妖,一个个和钉定住一般。随将木剑取出,挨次斩去,头落俱皆现形,率皆鳞介之类。又于洞前洞后,歼除无遗。回到堂内,看那圣母还在地下倒着,原形不现,亦未知他生死,用雷火珠连击数次,竟不能伤损分毫。于冰道:“雷火珠尚如此,刀剑越发无用了。天狐曾言他将《天罡总枢》吞在腹中,似此皮肉,比铁还硬,这书该从何处剥取?”
正想算着?不意那圣母,被这十数下雷火珠到惊转过来。少刻,往起一坐,二目中流着两行鲜血,大叫道:“白龙夫人何在?”见无人应他,又叫:“道士何在?”于冰知他双目失明,笑应道:“我火龙真人弟子,冷于冰是也。遍行天下,斩尽妖邪。你虽非人类,岂没个耳朵?我念在鄱阳湖苦修二三千年,不忍伤你的性命。深知你在阁皂山凌云峰下盗吞《天罡总枢》,此太上第一等符咒秘箓,大道源流,量你个鳞介之物,焉能有福承受?且你吞在腹中,又不能看得一字,不过是囫囫囵囵放在你腹中。你莫若通个大人情,将此书吐出送我,我亲送你到湖海之内,以终天年。我异日一有进步,包你二目复明,断不做欺慌你的事体。”
那么圣母听罢,将牙齿咬得连响,大骂道:“好冷于冰!我久欲拿你粉身碎骨,与同道报仇,不意你今日敢上门算计我!”
说着,用手向堂外一招,只见那大池中水,就像数丈长一条银蟒,直奔那圣母手前。那圣母将手一挥,响一声,波涛满地,平地水深丈余,将于冰淹在水中,通身衣履尽皆湿透。于冰忙架水遁,起在空中,低头下视,见那水在洞前洞后堆叠起来,就如数丈玻璃积累在一处,比钱塘江的潮还好看几分。约有一个多时辰,水势一散,若倾江倒峡之声,仍归在池内。于冰将遁光一按,离地不过有一丈高下。再看圣母,依然端坐中堂,看其衣服,并无半点水痕。又见他从身边取出一小葫芦,于葫芦内倾出绿豆大几丸药,摸了两个,填入眼内,随将血痕揩抹,闲目凝神。有顿饭功夫,站起来摸摸揣揣,走出石堂外,大声叫道:“道士何在?”连叫了几声,冷笑道:“你止知坏我两目,你却也死在水中。”随即将身蹲下,在院中乱摸,摸见大小族类,死的横三顺四。气的他两手在地下乱拍,恨不得将地皮拍碎。拍打了几下,复摸到台阶前坐下,点头再四,又悲悲啼啼哭起来。
于冰见他这般景况,颇动恻隐之念,只是求书心胜,那里还肯当面错过?左思右想,没个制服他的法子。又见他双眉紧蹙,时时用手在心前乱挝,似个因眼中看不见,心上急燥气恨的意思。于冰看了一会,说道:“我有计较了。这针名为戮目,安见其不能戮心?想神物自随心听用,若不灵应,再设别法。”
复将二针取在手内,两眼看定那圣母心头,从上往下一掷,金光如电,针回手中。那圣母大吼一声,往起一跳,有数丈高下,落下来,即成一奇大无比的鲲鱼,长愈千尺,粗若丘山,头虽触在洞中,鱼尾还在西边山顶上,真是五湖四海少有之物。
于冰大喜道:“此针竟可为如意针。有此奇宝,吾可以擒尽天下妖魔矣。”又想道:“此妖已死,精气必散,不至似前硬过钢铁,若用刀剑开剥,一两个月还不知寻到藏书之处不能,不如用雷火击碎,岂不省力易寻?况太上书有玉匣盛贮,上有符箓,断非雷火所能伤损。”于是向离震二地作法,大喝道:“雷部司速降!”顷刻阴云四起,诸神如飞而至。于冰指着大鲲鱼道:“此妖毒害生灵,有干天愆,今被道打死,诚恐复生。
烦众天君可速发雷火,将他皮肉霹烂,自必后患永绝。”众神道:“法师请离远些。”于冰将遁光又起有百十丈高,只见邓、辛、张、陶四位天君,率神丁力士,各施威武,顷间迅雷大电,震的那山石树木乱滚乱摇,飞禽走兽亡魂丧胆。再看那大鲲鱼,已霹的皮翻骨碎,血水流溢,满洞里就和铺了一层肉海的一般。
于冰退了诸神,看不出《天罡》书在那一处肉内。
彼时日已将落,又怕被邪神恶怪抢去,急将二鬼放出,在那鱼肉鱼骨内四下搜寻。奈肉积如山,二鬼从何处寻起。直寻至昏黑,并无踪影。于冰无奈,着二鬼在洞中来回行走,以防不虞;自己伏剑高坐在石堂顶上,主意到次早再着二鬼细寻。
坐到三鼓以后,猛抬头见一股白光闪闪烁烁,直冲霄汉,相去不过数十步远近。低头下看,光气从大石桥上透出。于冰道:“有了。”也顾不得血肉秽污衣履,急忙从石堂顶上跳下,走到桥头,招呼道:“超尘、逐电快来!”二鬼星飞跳到面前。
于冰道:“我已看出天书下落,就在这座桥前,你等速刻拣来。”
二鬼将那鱼皮、鱼肉以及鱼骨,搬来搬去,忽见逐电大叫道:“有了!有了!”于冰急看时,见在几段鱼肠内,取出一匣,长仅八寸,玉色青莹,光可鉴人面目。四面是一块整玉琢成,并无丝毫破绽。在血肉泥泞之中,亦无半点沾湿。于冰捧玩再四,欣喜欲狂,亲自揣在怀中,扣紧丝绦带,同二鬼也不回玉屋洞,竟赴山东泰山琼岩洞中。令二鬼将前层石堂打扫干净,先在正中床上坐了。将二鬼唤至床前,吩咐道:“吾自柳家社收伏你两个,数年来,汝等服劳奉役,甚是勤苦。今我欲用火龙真人仙衔法牒,移会冥司,着汝等各托生极富贵人家,享受人间福禄,偿汝等数年辛勤,就在今日,放汝等前去。”
二鬼闻知,一齐伏地痛哭,道:“小鬼等承法师大恩,驱使十数余年,朝夕伺候,未尝片刻相离。方思禅竭驽骀,效力数千百年。今闻法师钧谕,令小鬼等托生人间,此去总得荣华富贵,受享不过四五十年。依就要名登鬼录。内中或作恶,或行善,昏昧难知,到那时获罪于天,打入轮回,生生世世永归畜道,欲想求如今日,亦不可得。惟愿法师遣小鬼等于刀山箭林、水深火烈之地,使小鬼等气化神销,统归乌有,到是天造洪慈。若说再生人间,不敢奉命。”说罢,又各伏地大哭。于冰恻然了半晌,向二鬼道:“此话果出自肺腑么?”二鬼一齐道:“某等虽沉沦幽冥,尚有人心。天日照临,何敢有半字虚辞?”于冰听了,大悦道:“我与汝等相伴多年,虽说人鬼分途,情义无殊父子,我亦何忍与汝等永离?若着汝等始终沉埋在我这葫芦内,不惟你们心上不甘,即我亦有所不忍。但汝等皆至阴之气,凝聚成形,不过藉我符箓,游行白昼,究属悖理反常的事。我怜汝等一片至诚,今各与汝等一上进之路,加意修为,将来皆可做鬼仙。那时出幽入明,逍遥造化,也是天地间最乐之身,较世间有富贵而不能长久享受者,天地悬绝。”
又着二鬼跪行在膝下,随将中指刺破,向二鬼泥丸宫内,各滴了几点。二鬼觉得一股热气,如汤泼雪,从顶门直透涌泉,顷刻面色回春,不复纯阴气象。于冰道:“吾精血调养有年,非肉骨凡夫可比。汝等得此一点真阳,各保天和,我再次第传汝等炼气回阳之法。三年后,以心炼气,以气归神,欲人则人,欲鬼则鬼,阴阳无间,形色成矣。虽欲不为鬼仙,不可得也。”
二鬼喜欢的挝耳挠腮,一个个叩头有声,感激不荆于冰又道:“我今日得的《天罡总枢》一书,乃八景宫不传之秘。展玩时,必有白光烛天,不但邪妖恶怪见了动觊觎之心,即八部正神、九天列宿,以及三山五岳、岛洞群仙,亦所欣慕。倘有疏忽,被伊等或夺或窃,失此至宝,我之罪尚小,而修文院天狐休矣。负人负己,莫大于此!从此刻为始,每日夜你两个轮流守视,一在石堂顶上眺望,一在石堂下面巡行,不但有耳闻目见,即风声鹤唳,亦须大声疾呼,早为通报,我好预做防范之法。”二鬼凛遵。
于冰净了手脸,将匣安放在正面石桌上,大拜了八拜,将天狐送他的符箓在匣上一拂,随手铿然有声,其匣自开。内有锦袱,将锦袱解开,见此书一寸余厚,七寸长,四寸宽,外写《正罡总枢》四字,内中俱龙章凤篆,字有蝇头大小,朱笔标题着门类,光辉灿烂,耀目夺睛。大要皆天地之机,造化之源,阴阳之秘,鬼神之隐显,人物之轮回,山川草木之生灭,万法万宝之统会,非紫阳真人之书所能比拟万一也。于冰就从这日,将石堂上下四围俱用符箓封闭,独自一个潜心默读。此书至夜间,奇光炳焕,照映一堂,如同白昼。到三个月后,便知天地终始定数,日月出没根由,真可藏须弥于芥子,等万物如蜉蚁矣。起先也有些神怪野仙,或明夺,或暗来,或调遣龙虎,或播弄风雷,但来的俱被二鬼道破,于冰得从容防备,不致有失。
后来的本领,一日大如一日,事事皆能前知,那里还用二鬼禀报。到后法力通天,亦无一敢来者。此时冷于冰虽上界大罗金仙,也不过互相伯仲而已。超尘等得了于冰的指授,亦迥异昔时。正是:
大道究何在,《天罡法箓》全。
从今参妙义,永做一金仙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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