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九十四回

  第九十四回叔恋侄文宗急色女负男太子殉情太监刘克明,对众大臣厉声说道:“万岁爷已驾崩了!”  一句话,吓得众大臣目定口呆。那苏佐明止不住扑簌簌滚下泪来。余应龙只问得一句:“万岁爷好好的,如何忽然崩了驾?”那刘克明便瞪着双眼,一手按住剑柄,大有拔剑出鞘之势;吓得余应龙忙低下头去,不敢作声儿。这时学士路隋,坐在余应龙左首肩下;刘克明右手仗着剑,腾出左手来,上去一把把路隋揪下席来,喝令小太监叫捧过笔砚来,逼着路学士草遗诏,命传位给绛王悟。绛王年幼,便令刘克明摄政,尊为尚父。遗诏发出宫去,人人诧异。这明知是刘克明一人闹的鬼,但满朝中尽是宦官的势力,大家也奈何他不得。众文武二十八人入宫赴宴,一齐被刘克明监禁在宫中,不放出来。大家再三向刘克明哀求着,直到敬宗皇帝的尸体收殓完毕,那绛王悟人宫来,在柩前即位,诸事停妥,才把众大臣放去。  这二十八人在宫中,足足关了三天三夜,待放出宫来,独苏佐明一人,十分悲愤,他扮作农人模样,混出了京城;又悄悄地召集枢密大臣王守澄、杨承和中尉魏从简、梁守谦一班忠义之臣,秘密商议。由苏佐明率领兵士往涪州迎江王涵,乘城中不备,攻入京师,直至宫中。这时宦官刘克明,竟与董淑妃成双作对,也不把绛王放在眼中;听得宫门外喊杀连天,忙命小太监打听,知道是苏佐明兵士已把宫禁团团围住,水泄不通。

  他便指挥众太监,出至宫门外抵敌。苏佐明出死力攻打。这时宫中有左右神策飞龙兵帮助守住宫门,实是不易攻打。余应龙扶住江王,令兵士高声齐呼:“有真天子在此!快开宫门!”

  那宫中神策兵听得了,忽然自相残杀起来。苏佐明兵士,乘势杀入;那神策飞龙兵见了江王,便齐呼万岁。转过身来,便帮着杀太监死党。苏佐明眼快,在人丛中看见刘克明抱着一位小王,东西乱窜。苏佐明站在高处,觑的亲切,便在冷地里发过一箭去,那刘克明应弦而倒。众人一拥上去,举刀乱砍,顿时剁成肉泥,可怜那绛王悟,也和刘克明陈尸在一处。众太监见刘克明已死,便和鸟兽一般,四散奔逃。江王入宫,见了绛王的尸首,兄弟之情,免不了抚尸一哭。  众大臣奉着江王,在凝禧殿即皇帝位,称作文宗。文宗是穆宗皇帝的次子,母后萧氏,尊为皇太后。第二天,宫中发出一道圣旨来,命宫女非有职事者,一律放出宫去,共有三千多宫女,又放去五坊的鹰犬,罢田猎之事,更裁去教坊总监,闲职太监,共有一千二百余人。这一年大熟,文宗命司农收藏五谷,以备荒年。文宗天性俭朴,在宫中布衣麦饭,见有文绣雕镂的器物,便命撤去,藏入府库。此时太极殿久不坐朝,两墀下草长,几及人肩,文宗命割除。从此每逢单日,便坐朝听政。

  众大臣奏事,至日午,还不退朝;因为从前敬宗皇帝在日,每月坐朝只一二日,百官公事压积日多,文宗一一查问,不觉日长。  此时刘克明的死党,都已搜杀尽绝。只有中监仇士良,原是文宗最亲信的人。

  他在江王藩府中,已服侍文宗多年,如今奉文宗入宫,因当时保护圣驾的功劳,文宗便另眼看觑着他。

  谁知小人得志,便顿时跋扈起来。仇士良在宫中,暗结党羽,把持朝政,凡有朝命出入,都是仇士良一人从中操纵着。如加一官晋一爵,仇士良都要向那官员索取孝敬,千金万金不等。

  这位文宗皇帝,却又出奇地信任仇太监,每日坐朝,遇有疑难不决的事,便问士良。这仇太监,原也很有口才,他便当殿代万岁爷宣布旨意。日子渐久,满朝政事,都听仇士良一人的号令;慢慢的太阿倒持,每天朝堂上,只听得仇士良一人说话的声音。遇有臣下奏请,仇士良便代皇帝下旨,处断国家大事。

  那文宗高坐在龙椅上,好似木偶一般,心中甚是气愤。但仇士良党羽已成。文宗在宫中,一举一动,都被太监钳掣住了,举动不得自由。文宗到此时,也便心灰意懒,无志于国事,渐渐地也不坐朝了,所有的内外大事,都操在仇士良一人手中,顿时招权纳贿,大弄起来。文宗终日在宫中闲着无事,便和一班妃嫔们厮缠着,渐渐地沉迷色欲。

  那时文宗最宠爱的是纪昭容,长得容貌端丽,性情贤淑,文宗常去临幸。但这纪昭容房屋中,忽然有一对姊妹花发现,讲她的姿色,比芙蓉还艳,讲她的肌肤,比霜雪还白,行动婉转,腰肢袅娜,他姊妹每见文宗驾到,便和惊鸿一瞥般转身遁去。天下的美人,最好是不得细看;模模糊糊,好似雾里看花,越是看不清楚,越是爱看,越是爱又越是想。这时文宗眼花缭乱,心旌动摇,越是心中想得厉害,越是口中不敢问得。只因纪昭容妒念甚重,文宗宠爱着纪昭容,也不愿兜这闲气。但美色谁人不爱,文宗越是口中不说,越是心中奇想。

  从来说的,天从人愿。这一天,文宗独自在御园中闲走,慢慢地走到万花深处,一瞥眼从叶底露出一双美丽的容貌来。

  文宗认得,便是在纪昭容屋中遇到的一双姊妹花,如今不怕她飞上天去了。文宗到了这时,也忘了自己是天子之尊,便满脸着笑容,迎上前去。那姊妹二人见避无可避,只得拜倒在地,娇呼万岁。这和出谷新莺似的娇声,听在文宗耳中,万分欢喜,当时也不暇问话,便伸过手去,一手拉住一个,慢慢地踱出来。

  就近转入延晖宫,一夜临幸了她姊妹二人。初入温柔,深怜热爱,一连十多天不出宫来。那纪昭容打听得万岁爷有了新宠,心中虽万分悲怨,但却也不敢去惊动圣驾。

  直到第二十天上,还不见万岁爷出延晖宫来,纪昭容满肚子醋气,再也挨不住了,便借着叩问圣安为由,闯进宫去,打算看看万岁爷的新宠,究竟是怎么一个美人儿。谁知不看时便也糊里糊涂地过去,待到一见面,却把个纪昭容急得忙跪下地去,连连叩头说道:“万岁爷错了!万岁爷错了!”文宗听了,也便怔怔的。那姊妹二人听了纪昭容的话,也一齐羞得粉面红晕,低垂双颈。纪昭容又说道:“万岁可知这两个新宠是万岁爷的什么人?她姊妹二人,原是万岁爷的侄女呢!”文宗听了,不觉直跳起来。忙问:“是什么人的女儿,却是朕的女侄?”

  纪昭容奏道:“她姊妹二人,原来是李孝本的女儿。”文宗听说是他哥哥湘王李孝本的女儿,便急得在屋子里乱转,嘴里连说:“糟了!糟了!”纪昭容又接着说道:“她姊妹二人,是新出阁的,嫁与段右军为妻室。只因平日和贱妾最是性情相投,因此常常进宫来起坐,不想给万岁爷看上了眼,如今这事却如何打发她姊妹二人?”文宗一眼见她姊妹二人,娇啼婉转倍觉娇艳,他心中万分爱怜。当时心中一横,便把双脚一顿,说道:“这事木已成舟,如今一不作二不休,朕也顾不得什么侄女不侄女!她姊妹二人,朕如今爱定了,明日朕便当下旨册立她姊妹为昭仪,拼在宫中另选两个美貌的赏给段右军罢了。”纪昭容听说万岁爷欲册立自己的侄女做昭仪,这乱伦的事如何使得,忙磕头苦劝。无奈这时文宗被美色迷住了,如何省得这伦常的大义。第二天,竟发下谕旨去,立她姊妹为昭仪。满朝大臣,不觉大哗,有拾遗魏謩上疏道:“数月以来,教坊选试以百数,庄宅收市犹未已;又召李孝木女,不避宗姓,大兴物议,臣窃惜之!”

  文宗读此奏章,不觉自惭,便亲笔批在表文后面道:“朕广选女子,原欲以赐诸王;只怜孝本孤露,收养其女于宫中,并无册立之事。”

  把这乱伦的秽德,轻轻抹去,那魏謩却也无话可说了。文宗又怕这劝谏之事一开了端,大臣们纷纷都要上奏章劝谏,便又假装做有道德的模样。当时有起居舍人,专记皇帝平日起居;文宗便向舍人要那起居注查看。舍人奏道:“起居注专记人主善恶,是儆戒人主的意思;陛下只须力行善政;不必观注。帝王若自读注记,则从此舍人不敢直书帝王之善恶,他日不能取信于后人。”

  魏謩又请早立太子,文宗每日游玩,必令长子永随侍左右。

  那王子永,已是二十岁年纪,长得长身玉立,自幼便爱踢球骑马;待年纪慢慢长大,自有一班大臣子弟,陪着他在外面斗鸡走狗,渐渐地在娼家出入,行动十分放浪。他又仗着自己容貌长得漂亮,每遇王公大臣家中私宴,他便闯席进去;见有内室美眷,他便施展手段,百般勾引,竟有许多闺秀命妇,因贪他富贵,又爱他年少貌美,私地里和王子永偷香送暖,给她丈夫暗暗地戴上绿头巾的。他这性情,便合上了他父皇的脾胃;因此文宗在宫中,每有宴乐,便召王子永随侍在左右。王子永当着父皇跟前,与宫女们调笑无忌。

  那时有一位杨贤妃,原是文宗最近在教坊中挑选进宫去临幸的;只因这女子生成美丽的容颜,活泼的性情,文宗得了她,又是出奇的宠爱她。谁知事有凑巧,从前王子永在教坊出入,原和杨贤妃结下一段深情。两人海誓山盟,只因王子永是当今的长王子,将来有做太子的希望,若娶了一个妓女去做妃子,只怕招惹物议,因此两边延宕着。却不知哪里一个大臣,要讨皇帝的好儿,把这杨贤妃长得如何美貌,传在天子耳中。这文宗正在爱好色欲的时候,如何肯轻轻放过,便立刻打发宫监去把杨贤妃娶进宫来。居然一见钟情,一宵雨露,便册立为杨贤妃。满朝大臣,迎合万岁爷的心意,纷纷上表进贺。四方官员,又进献脂粉珠玉。文宗要得杨贤妃的欢心,便在熙春殿上,大排筵宴,赐群臣饮酒。酒罢,退至后宫,又传各王子各公主拜见贤妃,尊以母礼。第一个是王子永,他不行礼也还罢了,待进宫去行礼,一抬头见坐在上面的新妃子,不是别人,正是和他在枕上花开并蒂海誓山盟的意中人。

  他心中一酸,如何能不气?但当着父皇跟前,却不得不拜倒在他意中人的石榴裙下。

  拜罢起来,一肚子肮脏气,便觉按纳不住,便立刻退出宫。回至府中,一时无处发泄,便把自己书室中陈列着的文具珍宝,打成雪片模样,把合府中上下的人,惊得个个目定口呆。  正在不可开交的时候,忽报说父皇册旨下来;王子永纳住气愤,忙排香案接旨。  中官宣读诏旨,原来是册立长子永为皇太子。一班趋炎附势的大臣,得了这个消息,忙又纷纷齐集在太子府中贺喜。三日三夜的笙歌宴饮,险些不曾把这一座府第闹翻。

  举行过庆贺以后,照例太子迁入东宫去居住;又派了一群东宫的官员,天天陪着太子饮酒游乐。这太子虽天天和一班近臣太监们游玩着,但他每一念起那意中人,不觉心中如捣。

  这时东宫离杨贤妃的凝晖宫,近在咫尺。他每日清早在楼头眺望,只见烟树迷濛,封住了凝晖宫的屋顶。太子见屋怀人,常常叹息。

  有一天,这太子觑人不留意的时候,便一个人悄悄地溜进凝晖宫去。这时正值黄昏月上,那宫廷廊下,映着红绿的灯光照在院子里,十分暗淡。太子隐身在灯光后面候着,半晌半晌,果然见杨贤妃扶着一个小宫侍,慢慢地步出廊下来,倚定栏杆,望着月儿。太子因心中想念多时,意中人骤然相见,他心中如何忍耐得住?便也顾不得避宫侍的耳目,急耸身出去,伸着两手,攀住杨贤妃的肩头,只说得一句:“害我想得好苦呀!”

  那杨贤妃大吃一惊,立时玉容失色,不觉双眉紧蹙,娇声咤道:“有贼!”那太子见不是路,怕惊动宫中侍卫出来,不好意思,便急急转身遁回东宫去。此时杨贤妃攀上高枝儿,早已不拿这太子放在心眼中了。如今太子当着宫侍面前,做出这轻薄样儿来,这杨贤妃心中又气又羞,她又怕,落在宫侍眼中,口没遮拦,把太子的轻薄样儿,在人前说出来,传给万岁爷知道了,疑心自己和太子有什么暧昧事体,保不住失去了皇帝的宠爱。

  因此杨贤妃便打了一个狠毒的主意,索性先发制人,在文宗皇帝跟前,日夜说着太子的坏话。这文宗皇帝正宠爱杨贤妃头里,听说太子胆敢调戏贤妃,便立刻要传旨,废去太子名位,发交刑部看管。这消息传在太子的耳中,知道大祸即在目前;他心中又悲伤,又恐慌,一个人闭上屋子,在室中绕行着,踯躅通宵,他愈想愈害怕,便悄悄地在室中自刎而死。  第二天东宫侍臣奏与万岁知道,万岁爷勃然大怒,把所有东宫近臣,一齐收了监。这消息传至杨贤妃耳中,这时杨贤妃正伴着一位少年王爷在密室中谈心。这王爷便是文宗皇帝的弟弟溶,现封为安王;在诸位王爷中,面貌长得最美,因此杨贤妃入宫之初,一眼便看中了,他二人早晚秘密来往着。如今杨贤妃听说太子已死,她乘万岁爷夜间临幸的时候,便在枕席之间,替安王进言,请万岁爷立安王为太子。

  那安王原也神通广大,他用黄金买通了宫中太监,第二天那宦官仇士良为首,率领一班总管太监,一起有二十多个人,去见万岁爷,奏称愿请立安王为太子。说话的时候,其势汹汹,声色俱厉。文宗是一向害怕宦官的威权,如今见他们众口一辞,欲立安王为太子;心中明知道安王与他们结了同党,他当面也不敢说破,只推说立储是国家大事,须与宰相商量。

  次日,文宗皇帝召左丞相李珏至密室中,告以宦官欲立安王之事;李珏力言不可。文宗叹着气说道:“朕如今身心受制于宦官,岂有朕的说话吗?”说着,不觉流下泪来。李珏也伏地流涕,奏道:“老臣必有以报陛下!”他匆匆退出宫来,便在相府中,召集了众文武大臣,秘密商议。众意欲立敬宗少子成美为太子,只怕宫中宦官不愿意,便联合众文武大臣,在奏本上具名,共有五百多人,一体入奏,请立成美为太子。这成美却是一位循规蹈矩的少年,文宗见有许多大臣具着名,便也胆大起来,便是仇士良一班太监,见有许多外臣扶助成美,便也不敢有什么反抗的话。文宗才得大胆下着圣旨,册立成美为皇太子。

  文宗在宫中,时时受宦官的气恼,心中郁郁不乐;从来说的,忧能伤人,文宗心中郁积日久,便一病不起。文宗在病中,欲传命太子监国。这时宫中密布仇土良的心腹,见皇帝寝宫中传出密旨来,早被仇士良派心腹侍卫,在半途中劫去。仇士良一人的主意,便私改诏书,立皇弟瀍为太弟,命太弟监国。次日,文宗驾崩,那太子成美,得了消息,便欲至寝宫哭送;走到寝宫门外,忽然跳出四个方士来,不由分说,擒住太子,送至密室中,活活的被太弟用麻绳缢死。这太弟见太子已死,便胆大放心地自立为皇帝,坐朝听政,称为武宗皇帝。

  这武宗皇帝,却是精明强干的;他是用阴谋强力把这皇位霸占过来,只怕内外人心不服,便用威力整顿朝纲。所有从前文宗时候堕落的大权,在武宗手中,一朝统统收复过来。那中尉仇土良,自己仗有扶立之功,每值朝会,便高视阔步,叱咤百官。武宗心中含怒已久,当时因宫中太监,俱是仇士良的同党,不便下手。武宗便多与内侍金帛,使他叛离士良,都归心于皇帝。仇士良渐渐地觉得势孤,便告老回家。当时便有许多太监,在士良府中饮酒饯别,士良对众内官说道:“诸位皆欲在宫中立权威,第不可令天子过于精察;常宜引导奢靡,娱其耳目,使日新月盛,无暇更及他事。然后吾辈可以得志,慎勿使天子亲近儒生,彼知读书,即知前代兴亡,且知忧惧,则吾辈无所用其权矣!”几句话,说得众人点头叹服。因此仇士良去后,宫中太监,又朋比为奸起来。  那时武宗明察内外,众内侍无所用其技,武宗皇帝又别无嗜好,众太监又无法使天子昏惰。武宗平日,惟爱杯中物,常常饮酒至醉。欲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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