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约是送报人忙不过来了,昨天不见报,今天才给补到,但是奇怪,正张上已经剪去了两小块;幸而副刊是完全的。那上面有一篇武者君的《温良》②,又使我记起往事,我记得确曾用了这样一个糖衣的毒刺赠送过我的同学们。现在武者君也在大道上发见了两样东西了:凶兽和羊。但我以为这不过发见了一部分,因为大道上的东西还没有这样简单,还得附加一句,是:凶兽样的羊,羊样的凶兽。
他们是羊,同时也是凶兽;但遇见比他更凶的凶兽时便现羊样,遇见比他更弱的羊时便现凶兽样,因此,武者君误认为两样东西了。
我还记得第一次五四以后,军警们很客气地只用枪托,乱打那手无寸铁的教员和学生,威武到很像一队铁骑在苗田上驰骋;学生们则惊叫奔避,正如遇见虎狼的羊群。但是,当学生们成了大群,袭击他们的敌人时,不是遇见孩子也要推他摔几个觔斗么?在学校里,不是还唾骂敌人的儿子,使他非逃回家去不可么?这和古代暴君的灭族的意见,有什么区分!
我还记得中国的女人是怎样被压制,有时简直并羊而不如。现在托了洋鬼子学说的福,似乎有些解放了。但她一得到可以逞威的地位如校长之类,不就雇用了“掠袖擦掌”的打手似的男人,来威吓毫无武力的同性的学生们么?不是利用了外面正有别的学潮的时候,和一些狐群狗党趁势来开除她私意所不喜的学生们么?③而几个在“男尊女卑”的社会生长的男人们,此时却在异性的饭碗化身的面前摇尾,简直并羊而不如。羊,诚然是弱的,但还不至于如此,我敢给我所敬爱的羊们保证!
但是,在黄金世界还未到来之前,人们恐怕总不免同时含有这两种性质,只看发现时候的情形怎样,就显出勇敢和卑怯的大区别来。可惜中国人但对于羊显凶兽相,而对于凶兽则显羊相,所以即使显着凶兽相,也还是卑怯的国民。这样下去,一定要完结的。
我想,要中国得救,也不必添什么东西进去,只要青年们将这两种性质的古传用法,反过来一用就够了:对手如凶兽时就如凶兽,对手如羊时就如羊!
那么,无论什么魔鬼,就都只能回到他自己的地狱里去。
五月十日。
=====【注释】=====
①本篇最初分三次发表于一九二五年五月十二日、十八日、十九日《京报副刊》。
②武者君的《温良》:发表于一九二五年五月九日《京报副刊》。其中说:“鲁迅先生曾在教室里指示出来我们是温良,像这样外面涂着蜜的形容辞,我们当然可以安心的承受,而且,或者可以尝出甜味来。”“然而突然出了意外的事,……我的心是被刺刺伤!”“我的意想里那可爱的温良面相渐渐模糊,那蜜,包在外面的那东西,已经消溶,致死的尝出含在那里面的毒质来!”又说:“在途中,我迎送着来来往往的这老国度的人民,从他们的面相上,服饰上,动作上以及所有他们的一切,我发现了两批东西:凶兽和羊,践踏者和奴隶。”参看本书《后记》。
③指女师大风潮。一九二四年秋,国立北京女子师范大学学生反对校长杨荫榆风潮发生,迁延数月未得解决。一九二五年一月,学生代表赴教育部诉述杨荫榆长校以来的种种黑暗情况,请求将杨撤换;并发表宣言,坚决反对她为校长。同年四月,章士钊以司法总长兼任教育总长,声言“整顿学风”,这就更助长了杨荫榆的气焰。为了配合章士钊的行动,仰承他的意旨,杨荫榆在五月七日布置了一个演讲会,请校外名人演讲,想借此巩固她的校长地位;同时又包含着这样一个阴谋:若学生有反对举动,则以国耻纪念日不守秩序的罪名予以惩罚。当天上午演讲会举行时她登台为主席,但即为全场学生的嘘声所赶走;下午她便在西安饭店召集若干教员宴饮,阴谋迫害学生,至九日即假借评议会名义开除学生自治会职员六人。作者当时是该校的讲师,平时对杨荫榆的黑暗残虐情形多曾目睹,风潮起后,他完全同情学生,这段文字,便是他第一次为女师大事件所说的话。“掠袖擦掌”一语,即见于学生自治会为杨荫榆开除学生六人致评议会函中。对五月七日演讲会上发生冲突的情形,信中说:当时杨荫榆“强以校长名义,悍然登台为主席,事前不听自治会各部职员立婉劝,致有当场激动学生公愤,稍起冲突之事”,而杨即“厉声呼曰‘叫警察’,同时总务长吴沆,掠袖擦掌,势欲饱生等以老拳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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